少年的雨 入夜,大雨仍然没有停。雨柱打在屋顶上,一阵阵闷响。水顺着屋檐往下流, 一片哗哗声。 白桑妈醒了。屋里漆黑。坟子被大雨封在屋里,锣一般嗡响。她翻转身,抬头 向黑暗处张望。蚊帐外面几步远处,是儿子白桑的床。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一会,她轻声喊道:“桑儿!” 没有回音,他睡熟了,她想。 她又翻过身去,闭上眼睛。可是睡不着,疑疑惑惑,觉得儿子不在床上了。这 么大雨,这么黑,鱼一定浮了上来,儿子不会偷偷去逮鱼吧?她侧耳听了听,听到 雨声外边,一片哗哗的大水声。她越发不放心了。她只有白桑这么一个儿子,三十 六岁才生下的。生下儿子,丈夫死了。她守着儿子过日子。她此外的亲人只有一个 老母。老母不久前也死了。她没有别的亲人。 “桑儿!” 她又轻叫了一声,仍然没有回音。她在床上躺不住了,伸手去摸索帐门。她不 放心。她时时要看到儿子。本来,她和儿子睡一床,醒来伸手就摸到他。儿子长到 十五岁,硬要自己单睡,就在离她几步远处铺了张床。虽是几步远,这几个月,她 总是不时感到空落落的。 她下了床,划燃一根火柴,屋里亮起来了,走到儿子床前。她喊了一声,照旧 没有回音。她撩开儿子的蚊帐,一摸,摸到了凉席;再摸,摸到了枕头。儿子果然 不在了。 她跑到墙角,火柴的光照着墙角,墙角里的虾笼不见了。 “他网鱼去了,”她想,“这么黑,这么大雨。” 她去拉门闩,门闩被拉开过了。她心跳得厉害。门开以后,外面黑沉沉的。大 雨仍在下,雨帘封着门,什么也看不见。她手扶门框,面对着大雨滂沦的夜。 远处好像亮起一个红点,一闪,灭了。一定是桑儿的手电。她盯着远处,红点 却不再亮了。她站着,蚊子开始咬她。 大水嚎嚎地响,好像是发山洪了。 屋里有老鼠在跑,鼠洞里一定漫进了水。雨真大,门外阴沟边上,蛤蟆在叫, “咕——嘎”,“咕——嘎”,叫得人心烦。 好大一会,外面有了响动,不是雨声水声。接着一道白光打进屋来。 “桑儿!”她喊,声音有些温怒了。 “妈,你也醒了,”儿子喜孜孜的说话声,“看,这么多鱼!” 手电光照着鱼笼,儿子的手伸进去,抓出一条来,大草鱼,白亮亮的,半尺多 长。 “鱼,鱼!”她嗓门很响,“天这么黑,又到处是水,你就不晓得怕?!” 儿子笑呵呵的,不答话。他开了缸盖,用手电照着,一掀鱼笼,鱼落进缸去, “嗵嗵”地响。 “好多鱼,真喜人!”儿子说,自言自语,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 “不要再去了,”她声音轻了好多,“半夜三更的,水又大,水火无情呢。” 儿子不作答,又嘿嘿笑了一声。接着是盖鱼缸的声音,涮脚的声音。 她不点灯。儿子用手电照了照,放下雨伞,拿手巾揩揩水,钻到蚊帐里去了。 “妈,快过半夜了吧?”儿子说。 她没作声,摸黑上了床,塞好蚊帐。她听到儿子在“呼哒呼哒”摇扇子。 “水怕要漫黑马滩子吧?”儿子说,“你听,(口皇)(口皇),(口皇)(口皇)!” 她仍没有作声,平躺着,两眼看着帐顶,帐顶一片黑。 “妈,你困了?” “嗯。” 儿子不响了,只有扇子在“呼哒呼哒”地响。过了一会,扇子也不响了,传来 了打鼾声。儿子睡了。 她眼睛一直未合拢。她在听哗哗的大水声…… 五年前。夏天。雨大,水也大。水黄浊浊的,在洞湾里打漩向前流。涧湾增宽 了好多倍。黑马滩淹了,有一个人站在滩顶上搬鱼,好多人看着他……后来他掉下 去了,划船来了也没捞到。他女人哭了三天三夜。水火无情呢。 “桑儿。”她轻声叫道。 没有回音,儿子睡熟了。她起身下床,撩开儿子的蚊帐,摸了摸,儿子身上凉 丝丝的。她把儿子的手电拿过来,回到床上睡了。 大雨仍旧在下,没有停的势头。蛤蟆在叫着,“咕——嘎”,“咕——嘎”, 水准要上黑马滩了。 她第二遍醒来,听到一声门响,也许是那上声门响,惊醒了她。 “桑儿!” 她喊。伸手摸手电,没摸到。手电被儿子拿走了。 她慌忙下床,追到门前。门是打开了的。外面乌沉沉,黑漆漆的。而在下,很 大,雨沫飞到脸上来,凉丝丝的。儿子走远了,一团白乎乎的光亮在秧田埂上一明 一灭。 她大声叫道:“桑儿!” 儿子没有回头。雨声水声太大,儿子听不到她喊。也许是听见了。;故意装作 没听见。她面对大雨,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手电,没有雨伞,前几日下田又扭了 脚,她不能去追儿子,只好等儿子回来。 她听不见雨声了,也听不见水声了,一心只有看雨夜中那个白乎乎的一明一灭 的小亮点。 小亮点在雨夜里越来越远。她不敢眨眼,生怕那个小亮点消失,再也找不见。 亮色开始变浅,更远了,向黑马滩移去。 桑儿!她心里叫着,桑儿! 亮点还在向前移,好像是上了黑马滩。忽然亮点灭了。她心一紧、赶紧揉揉眼 睛,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是,她没能再找到那个小亮点,两眼一片黑茫茫。 她想喊救人,又怕儿子没出事,不吉利。不喊呢,又看不到小亮点了。急,急 死人。 正急着,雨夜远处,小亮点一闪,又亮了。 她松了口气,扭动着不太灵活的伤脚,退回屋去。不知什么时候,她已走出门, 站到雨地里来了。 雨声水声,又一齐灌进她的耳朵,她倚门站着,等儿子回来。 终于听到儿子的脚步声了。手电光也打进屋来。 “桑儿!” “妈……” “怎么不听话?” “好多鱼。” “水这么大,半夜三更的,让人拎着心。” “没事儿。” “你不怕么?” “我会凫水。” “瞎逞能!” 母亲声音是生气的,儿子却嘻嘻地笑着。 “妈,你看这鱼!” 手电照着,儿子从笼里抓出一条鱼,尺来长的白苗子。 “我不要看!” 儿子又嘻嘻一笑:“到天亮,虾笼还能倒两次。” “水火无情呢。”她说。 儿子把鱼倒进缸里,进屋,点了灯,拿毛巾揩着水。 “帮我抬床,抬到门前去。” 儿子面对母亲,迷惑不解,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向床的一头弯下腰。 床抬到门前,正堵着门,再要开门,是开不开了。 “去睡吧。” 儿子明白了,央求说:“妈,你别这样,没有事的。” “水火无情呢,去睡吧。” 儿子不去睡,继续站在那儿。 “我都十五岁了。” “再大也是小孩,小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有手电照亮,又会凫水。” “那顶什么用?五年前,倒是大白天呢,黑马滩上……”说了一半,顿住了, 觉得不该说这种破嘴话,不吉利,就改了口,“水大得怕人,今夜水大得怕人……” “我翻窗子走。”儿子说。 “你敢!”她恶狠狠地斥道。 儿子疑疑迟迟,回到床上去了。接着传来摇扇子的声音,不久,鼾声也起了。 她下了床,到窗前摸了摸,划亮火柴,在窗扇上挂了根绳子,另一头拉到床上, 塞到枕头下边去。 大雨仍在不停地下。半夜后的大水声,哗哗地,似乎更响了。 她第三遍醒来,是被那根绳子弄醒的。捏亮手电,见儿子正站在床前。 “妈,把手电给我吧。” “快去睡,”她说,“雨快下一整夜了,水大得怕人。” “虾笼里一定有鱼了。” “天亮再去倒不成么?” “我想这就去……” “别去!” 儿子不作声,站在那儿不动。只有水声雨声在响。 “等也没用,”她说,“我不让你去。” 儿子仍旧站着不动。 “你出得去么?”母亲说,“回去睡吧。” 儿子又站了一会,咕哝了句什么,回到床上去了。翻身打滚的床响。过了会, 响声没有了。大概是睡着了。 她试着轻声喊道:“桑儿。” “嗯?”儿子立刻答话,他没有睡着。 “睡吧,”她说,“鸡快叫了。” 母子俩都不再说话。雨仍在没头没尾地下着…… 天亮了,雨也停了。她坐起身,发现窗上的绳子被解开了。看看儿子的床,帐 门大开,床上空空的。 她急忙下地,拉床,开门,外面到处是水,村头上,有人在慌慌张张地跑,再 向远处看,黑马滩那边,围了好多人。出了什么事,她踅出门,听到有人喊:“不 好啦!有人落水啦!救人呐!”她一惊,忘了脚伤,拼命向黑马滩奔去,跌倒了, 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了……一身泥水,奔到黑马滩,人们给她让开一条路。她 走向前几步,瘫倒了。原来前面的水草地上,躺着的是她儿子。他眼闭着,脸已经 白了。 “桑儿!桑儿!桑儿!! …… “妈!妈!” 一阵门响,她听到儿子的喊声,她从噩梦中醒来,一身冷汗。下地,拉床,开 门,她看儿子抱着个斗大的南瓜,水鸡似的站在门外。 “桑儿,你……” “妈,你睡魔着么?” “嗯,嗯。你抱南瓜……怎么……” “在黑马滩上捞的……水大了,涧湾里漂的什么都有,瓠子,茄子……还有这 大南瓜!” 她没有作声,几滴眼泪,滚到她的腮帮子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