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程石下了公共汽车,略微辨认一下方向,踩着路灯洒下的昏黄的光斑朝旅馆走。 下午跟晚上,他同博士王一块研究写那份告状材料,写完了,两人都满意了,又去 打字、复印,全都搞好了之后,他同博士王胡乱吃了点东西,为了让博士王早点休 息,他就告辞回旅馆。夜晚的风已带上冷峭的寒意,行人寥寥,程石低着头,看着 地上随着脚步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一会儿铺到前头,一会儿又溜到身后的影 子。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乏力,象受苦人的哀叹。近处的楼房里,传出 电视广播声、训导孩子的斥骂声,给死寂的夜晚添加了几许活力。 黑头这会儿也许又去送赵雅兰了,也许已经回到旅馆,正在看电视。由黑头又 想到博士王,心里不由涌起一丝内疚。拟稿改稿时博士王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 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似乎撰写的并非程石的告状信,而是他自己的博士答辩论 文。博士王的认真、严谨,让程石感动。迄今为止,程石没有给博士王送过一分钱 的东西,中午几个人一块吃饭,最终还是博士王付的款。这年头,象博士王这样不 谈钱、仗义助人的人真是不多了。程石感到自己很幸运,在身处绝境时,能遇见象 黑头、博士王这样的朋友,没有他们,在这举目无亲的大东北,他只能是叫天天不 应,叫地地不灵。 黑头自从跟他在从省城到海兴的长途车上重逢后,听到他的遭遇和目前的处境 后,便几乎没有离开过他,陪着他东奔西跑,与他同喜同悲,跟他共同担负起了人 生最坎坷的这一段路程的重负。他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黑头很少谈起他的过去, 程石自认为对黑头的过去十分了解,自然也很少去问。前几天黑头讲述的那段经历, 震撼着他,他方才认识到,在黑头洒脱、放浪形骸的表面之下,不知还隐藏着多少 不为人知的苦难和辛酸。他却能够把过去的不幸统统象垃圾一样抛到身后,或者说 他能把所有吃过的苦当成生活的一种无奈而坦然接受。从不让曾经品尝过的苦涩来 沾染现实生活的甜味儿。 一对情侣相拥着迎面走来,同程石擦肩而过,身后的脚步渐渐远去。黑头曾经 说他从小泡在蜜糖里,一帆风顺,其实并不确切。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没有过痛 苦的经历呢?只不过痛苦与痛苦不同而已。程石回想了一下,他这一生最艰难的日 子是一九六八年。那一年,父母亲因为跟着共产党干了半辈子,随着共产党成为执 政党而沾光,都成了领导干部。党发动文化大革命来清算自己的干部,父母于是又 变成了牛鬼蛇神,关进了“牛棚。”哥姐都按毛主席他老人家挥手指的方向,到农 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家里只剩下程石一个人。紧接着,一个外号叫“小炉匠” 的造反派小头目看上了程石家的房子,便将程石扫地出门,年仅十二岁的程石流落 街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浪儿。从那时起,程石才算真正明白吃和睡对人来说有多 么重要。那段时间,他成了饭馆的常客,天一亮,便一家接一家的到饭馆去搜索, 双眼紧盯着就餐者蠕动的嘴巴和桌面上的饭食,一旦食客抬起屁股,程石立刻饿鹰 扑食般冲过去,将残汤剩饭据为己有。可惜的是,那个年月的人不象如今的人这么 奢侈,那时的人很节约,很吝啬,一般都要吃个盘净碗空才离开。同时,他还要不 断防备饭馆工作人员的驱赶打骂和同类搜食者的劫掠,不管他怎么努力,收获总是 满足不了肠胃对食物的渴求。 “小炉匠”还没有残忍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他将程石赶到了一间掏粪农民垒的 小土屋中,也算是给程石留了一处安身之所,可程石宁愿到火车站的候车室去睡觉, 如果他一个人晚上睡在漆黑的小土屋里,他便象被恶魔包围的活食,恐惧与无奈让 他浑身颤抖,满身虚汗,根本不敢合眼,又不敢睁眼。睡在候车室里,起码有灯光, 有候车的旅客相伴,冬天还有暖汽,虽然不时要遭车站管理人员的斥骂、驱赶,可 终究要比那个黑暗、阴森又四面透风的小土屋强的多。 六八年过小年那一天,程石一大早就感到头晕、胃涨,浑身乏力,想爬也爬不 起来,他甚至有些欣喜,头一次早晨醒过来没有饥饿的感觉。既然不饿,就没有理 由到寒风刺骨的外面受罪。程石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一些,往墙角缩得更深一些,闭 上眼睛,很快进入睡眠之中。他是被冻醒的,那是一种由心里向外散发的寒冷,寒 冷使他全身抖动得像筛子上的豆子。他拼命蜷缩着身子,把蜷起的双腿紧紧抱在怀 里,把头拼命缩向曲起的膝头,竭尽全力想把自己变成一团刺猬。可是寒意仍然从 胸腑向四肢、向全身阴沉沉而又肆意地扩散,他的牙关磕碰发出“得得得”敲木鱼 般的脆响,喉间也发出他自己并没有觉察到的痛苦的呻吟。他的大脑已经混沌,只 剩下一个念头:冷!臀部受到猛烈撞击引起的剧痛让程石从半昏迷状态清醒过来, 紧接着他又被粗暴地从墙角翻转过来,他睁眼看看,是一男一女两个戴着红袖标的 巡查人员,他这时才明白,刚才屁股上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往日,他最怕这种戴红 袖标的人,如今寒冷主宰了他,痛苦地折磨着他,红袖标的威风已对他不起作用了。 他依然保持着抱膝曲体的姿态,又闭上了被灯光刺疼的双眼。 “小叫花子,过年了还不回家。”男红袖标用手拨拉着他的肩头。 “这小孩病了,烧得烫人。”一只柔软的手在程石额头轻轻碰了一下,是女红 袖标。 “怎么办?还清理不?”男红袖标问。 女红袖标说:“清到外边这孩子肯定就完了,留在这儿也不行,”略顿片刻, 女红袖标说:“找王主任去,他说咋办就咋办。” 王主任来了,粗糙的大手在程石头上蹭了一蹭,沉吟半会儿,说:“送医院吧。” 于是程石便被一挂三轮脚踏车拉到了医院,途中,他听到四外已经响起了过小 年的爆竹声。 至今,程石也不知道那一次他住院治疗是谁出的钱,反正他住了几天院,输了 几瓶液,康复了。也许应了那句“人贱命大”的老话,程石病愈回到流浪儿队伍不 久,他父亲的一位老部下提前“解放”,从火车站的候车室把他捡回家里代养,直 到他父母先后“解放”,他才算彻底结束了无家可归的日子。 程石后来也奇怪,在他沦落街头衣食无着的日子里,他反而很少想到父母、哥 姐,难道生存的压力排斥了儿女亲情吗?此刻,走在这清冷的夜街上,程石想起了 过去的经历,觉着黑头讲得对,经历过死亡的人,还有什么经受不了的呢?近两年, 他孤身一人在举目无亲的东北同金钱堆起来的怪兽———银行进行着力量悬殊的斗 争,经历着希望与失望、胜利与挫折的交替煎熬。屈辱、孤独、仇恨、愤怒、苦恼 是常伴在他心里的阴影,这一切他不都承受下来、坚持过来了吗?即便官司败了, 难道自己还能去跳楼、卧轨吗?“活着就有希望!”他想起不知从那本书上看到并 无意中记住了的这句大白话,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前面不远处,霓虹灯、街灯的五彩光映红了夜空,程石知道快到车站附近的繁 华街区了,暗暗松了一口气,断定自己没有走错路。省城的路他不熟,白天还可以 判断方向,夜晚弄不好就会迷失。他朝着前边明亮处加快脚步走去。 果然,出了这条街道,东站前面的大广场上的卤素灯开始向程石眨眼。像所有 车站一样,省城车站内外也是最热闹又最杂乱的场所。虽然夜已深了,车站广场上 仍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摆小摊的、卖零食的、为旅馆接客的、等车的、闲逛的, 各色人等怀着各自的目的忙碌着。穿过广场向右再走一百多米,就是程石住的旅馆。 “这位老板,帮帮忙,”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截住了程石,“我们到省城找亲 戚,亲戚搬走了,钱也花光了,孩子一天都没吃饭了,给孩子一顿饭钱吧。” 程石看看营养良好的女人跟孩子,明知她在说谎,仍然掏出两元钱给了她。靠 说谎谋生也算是无奈的谋生方式之一。程石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许说谎。在 父亲面前,其他错误或许可以得到宽容,撒谎却绝对不允许,肯定要挨揍。他参加 工作的时候,父亲送给他的礼物是一幅字:“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作老实人。” 社会却告诉他:在充斥着谎言与欺诈环境里,诚实是无能的同义词。然而,江山易 改本性难移,从小被培养出来的诚实性格让程石吃够了苦头,不论在官场上还是在 商场上,诚实与奸诈相比,诚实永远是弱者。他认识到,父亲对他的教育是个美好 的误区,他所能做到的就是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说谎也并不是 罪恶,只要说谎的目的不是损害别人。 “老板,你的面相与众不同,很有讲究,我来给你说说,”一个打卦算命的拦 住程石,见程石不感兴趣,又说:“我讲得对了,你看着随便给几个钱,我说的不 对,一分钱不要。” 程石说:“我已经给自己打了一卦,我要听你讲,我就得破财。” 见程石不上钩,算命先生笑笑,扭头走开,又盯上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程 石加快脚步朝旅馆走,显然,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连存在了几百年上千 年的旧货也都换上了新商标,算命打卦叫“预测”,传经布道聚众骗财的叫“气功 大师”,失业叫“下岗”……在这种社会环境下,银行骗客户,法院装糊涂,还有 什么可奇怪的呢?程石想到这里,真有些愤愤然,尽量远避那喧嚣的夜市,警惕地 环顾四周,深怕再有不三不四的人过来纠缠,竟然有些失魂落魄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