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一大早起来,寒气袭人,程石套上了旧军大衣,见他要走,黑头也匆匆爬起, 边穿衣服边说:“我跟你去。” 程石知道他跟雅兰晚上要去雅兰大伯家亮相, 白天还有许多事要忙, 就说: “博士王家、他岳父家的地址我都有,大白天我一个大男人还怕别人拐跑不成?再 不行,打个出租,花俩钱,指哪到哪,你就别去了。我倒是担心你,好好准备准备, 洗洗澡,理理发,弄得精精神神地,千万别耍性子,一切都听雅兰安排,在这方面 她比你细心,心眼儿也比你活泛,我等你的好消息。” 黑头听他这么说,想想自己今天也确实脱不开身,就说:“行吧,那我今天就 全力以赴、集中精力为幸福而战了,有什么事你呼我就成。” 程石答应着出了门,黑头倒头接着睡回笼觉。 程石先到了博士王家,敲了半晌门,没人。对面邻居探出头告诉他:昨天一大 早就出去了,到现在没见着人。” 程石谢了一声,下楼后,便朝长途汽车站走,他准备去博士王的岳父家看看。 清早出门时,天气挺冷,这阵太阳挂上了半空,又热了上来,程石脱下军大衣, 抱在怀里,想起父亲过去给他讲当兵打仗的故事,他们一年四季就一套衣服,冬天 絮上棉花是棉袄, 春秋抽去棉花是夹袄, 夏天干脆光脊梁,战士们自己说自己是 “老虎下山一张皮。”如今自己这件军大衣也是天冷穿在身上,天热脱下抱在手上, 也可算是“老虎下山一张皮。” 到了长途汽车站,打听清楚到博士王岳父家新安镇的班车,程石买了票坐在候 车室等车。候车室里满地烟头、纸屑、塑料袋,空气污秽不堪。一个衣衫褴褛的小 乞丐跑到程石面前倒头便叩,头颅与地面相撞发出的“嘭嘭”声强烈撞击着程石的 心,他急忙拉住小乞丐,掏出一把零票放在小乞丐高高举起的铁罐子里。突然间, 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一群小乞丐冲了过来,纷纷倒地叩头,程石尴尬已极,搜寻 出一把毛票分别扔进面前的几个小铁桶里,逃跑似地冲到候车室外面。背后,传来 小乞丐门争抢吵闹的声音。来到室外,强烈的阳光刺花了他的眼睛,大脑也一阵晕 眩,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作了几次深呼吸,心神稳定下来。车站附近,一家家的店 铺堆满急于推销出去的商品,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玩,凡是你 需要的无所不有,可是人们的购买欲望似乎被寒冷的季节冷僵了,尽管商家使出各 种手段,高音喇叭呼叫,彩旗标语召唤,真真假假的削价降价,仍然买者寥寥,卖 者焦焦。程石无聊地看着无聊的市场,暗暗感叹金钱的魔力。当金钱被人们贬进污 泥之中,企图用政治、权利、信仰来取代它的统治地位时,人们同时要吞咽物资匮 乏,贫穷饥寒的苦果;当社会被金钱统治,金钱成为人们供奉、膜拜的神祗时,在 享受市场繁荣,物质丰富的同时,又不得不吞咽道德沦丧,腐败蔓延,贫者愈贫, 富者愈富的苦果。程石觉得自己忽然发现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市场经济不过是以 利润为目标,金钱为统治的一种社会形态而已,无规则的市场经济是初级阶段的特 征,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无规则市场经济供奉给金钱的一件小小祭品而已。 车来了,人们乱糟糟地抢着上车,程石看看车票,票上标明了座位,便不着急, 尾随在争争抢抢的人群后面慢慢往前挪。到了车上,他的座位上却坐了人,程石问 司机:“这车上的座位不是对号入座吗?” 司机说:“对啥号,谁先上来谁坐呗。” 程石无奈,只好站着。 车出了城,城郊的田野已是一派冬日的萧杀景象,路两旁的杨树、槐树干枯的 枝桠像瘦人手臂上的筋脉。田地里灰蒙蒙的,遗留在地里的白塑料袋像随地抛洒的 裹尸布,让冬天的野外演示出死寂的沉闷。景色虽然不好,但终究摆脱了城里水泥 建筑的障碍,视野开阔到极处。农家小院冒出的缕缕炊烟,牛、马、羊和放牧它们 的村童,为僵硬的冬日田园平添了些许活泛的风光。程石的心情也宽阔了许多,虽 然双腿站的发酸,却并不觉着劳苦。 到了博士王岳父家所在的新安镇,程石跳下车,打听到地址,很快找到了博士 王岳父的家。敲了半会儿门,没人应答,程石又向邻居打听,才知道博士王的岳父 住进了医院,博士王的妻子陶敏也在医院护理。程石又问明白医院的所在,急匆匆 朝医院走。来到医院的门口,忽然想到博士王的岳父住院,自己空着手进病房不妥, 便四周打量着找商店,想买些适合探望病人的礼品。市场经济的一大好处就是:有 需求就有供给。这家医院针对探望病员的人大都要购买礼品这一需求,早早在医院 门口开办了礼品商店,从最低档次的罐头食品到最时髦的效果如何谁也说不清楚的 营养液,从最粗俗的塑料制品到最高雅的鲜花,应有尽有。这个商店还有一项特殊 的优惠政策:只要在这家商店买了礼品,凭购货单可以在任何时间进入病房探视你 想见的人。 程石买了几种营养液,又买了一提兜水果,凭购物付款单,一路畅通无阻地找 到了博士王岳父住的病房。博士王的岳父和妻子都不认识程石,见这个陌生人将一 大堆礼品放到床前,惊诧地瞪大了双眼。程石认识博士王的妻,是从博士王家墙上 的照片认识的,见她疑惑地盯着自己,一脸问号,急忙自我介绍:“我叫程石,是 博士王的朋友,您就是陶敏吧?” 陶敏连忙起身让座:“你看,你是他的朋友,大老远都知道来看看,他倒好, 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打传呼也不回,你知不知道他最近忙些啥?” 程石明白了,博士王的妻子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心里着急,嘴上却不敢说博士 王失踪了,只好说:“他最近很忙,主要是手头有一个案子比较棘手,牵扯了许多 精力,经常要往海兴跑。” 陶敏奇怪地问:“他不是不代理案子了吗?怎么又办起案子来了?” 程石只好说:“这个案子是我的,他纯属朋友帮忙。” 当事人就站在面前,陶敏不好再说什么,顺便问起程石的案情,程石心里非常 着急,没有找到博士王,又不能向陶敏打听,她反过来还要打听案情,只好简短直 说,扼要地将案情给陶敏讲述了一遍。陶敏还要再问详情,博士王的岳父打断了她: “陶敏,你就别再问了,这个案子该管,一个金融,一个司法,是立国的命脉,这 两个行当都烂成这个样,了不得,会亡党亡国呀。”喘了几口气,老人又对程石说: “同志,这个官司你一定要打到底,从你讲的情况看,无论是银行还是法院,背后 都有摆不上台面的事儿,这不仅仅是一场官司,我想永寿接受这个案子的原因就在 这里。你见了永寿告诉他,别让他来看我,我没啥大问题,老病,哮喘,年年入冬 就犯一场,不要紧。” 老人的话让程石感动,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点头答应。见老人的病不 要紧,程石也放了心,告别了陶敏和老人,出来又搭上公共汽车往城里赶。回来的 路上,程石再也无心观赏车窗外的景色,他心里忐忑不安,反复推测着博士王的去 向。根据他对博士王的了解,博士王绝对不是那种办事顾头不顾腚的人,他非常精 细,也许是专业养成的习惯,思考问题,处理事情都是有板有眼,富于逻辑性,即 便是发生了什么急事,他也不会连个招呼都不打。难道他发生了不测?这个念头冲 进程石心里,他觉得自己象是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寻找各种理由排除博士王出事 的可能性,竭力驱除心头不安的阴影,但不安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像墨汁撒到胸膛 里,阴影在他心头不断蔓延,他设想种种可能性,想得脑袋麻木神经疲惫到了极点。 下了公共汽车,程石又急急忙忙朝博士王家赶,腿迈得飞快,心里暗暗祈祷, 希望博士王已经回到家中,自己只是虚惊一场,没事自己吓唬自己。可是,博士王 家的门依然紧闭,敲了半会儿,并无人应门,依然是对门邻居探出头来告诉他,人 还没有回来。程石产生了精疲力竭的虚脱感,他无力地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绞尽脑 汁也想不头博士王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落日的余辉透过楼道的窗口软软地抚摸着他 的面颊,痒痒地,暖暖地,他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通红,阳光似乎穿过了眼帘直 接流进了他的心里。因与博士王失去联系而产生的烦恼似乎也被这暖暖的阳光驱散 了不少。 “朋友,你找谁?” 程石被惊醒,他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眼前站着一男一女,手里都拎着 包,看样子是才下班回家,他们后面还站着两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这几个人睁 着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程石尴尬地站起,指指博士王的门。 “噢,等人,不然就到家里坐吧,博士王跟我们都很熟。”下班的男人发出邀 请。 跟人家素不相识,又不知道博士王何时才能回来,程石不好到别人家打扰,说 了声“谢谢,我不等了。”匆匆下楼。 找不到博士王,又累又饿,程石只好回旅馆。没想到,还没到旅馆远远就看见 旅馆门外停放着博士王的摩托车。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旅馆,博士王正坐在门厅的 破沙发上闷着头抽烟。 “你总算回来了,”博士王扔掉烟头,站起身说:“我整整等你一下午,黑头 这家伙也不知跑到哪去了,你干啥去了?黑头没跟你在一起?” 程石说:“我还正想问你呢,从昨天到现在,我找你都找疯了,今天还跑到你 岳父家,一直追到医院,对了,你岳父住院了。” 博士王揪住程石的袖管,一边往房间里拽,一边说:“我岳父没事,老毛病, 犯了送到医院修修就好。倒是你有大麻烦,咱们先进屋再说。” 程石听了这话,心里发毛,急忙唤来服务员打开房门,两个人进了屋,还未坐 定,程石便急切地问:“出了啥事?有什么麻烦?案情又有变化?” 博士王说:“你先别急,先给我弄点茶水,这个破旅馆管得倒挺严,说破了嘴 也不让我进房门,一下午真把我渴坏了。” 程石抱歉地说:“真的委屈你了,我这两天找不到你也真急坏了,还真怕你出 什么事,这下好了,总算一切正常,只要你没事就好。” 博士王倒在床上,把身子舒展开,常常出了一口气才说:“你怕出事,还真就 出了事。你知道我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程石把泡好的茶水递给博士王,博士王吸溜吸溜地喝着,烫的龇牙咧嘴,看样 子真的渴极了。 程石担心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博士王喝了一阵,把旱火压了下去才把这两天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了 一遍。 程石听完有些惊诧却并不惊慌,愤然说:“这事儿不用问,肯定是银行那方面 干的。目标是对着我来的,也许是想吓唬吓唬我,也许是想要我的命。真想不到他 们居然会使出这种流氓下三烂的手段。” “你打算怎么办?”博士王问道。 “我没什么打算,在这种时候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底呗。我 总不能卷起铺盖卷儿逃跑吧?”程石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看着喷出的缕 缕轻烟。 博士王搓搓手,有些为难地说:“我看你干脆扔下这摊子事儿,反正公司领导 已经对不起你了,你何必还要在外面抛家舍业地折腾?再说难听点,钱又不是你的, 更不是你贪污了或者送人了,对于公家来说,一二百万算个什么?你回去算算,就 你们单位,我不用看,每年光领导吃掉喝掉的也不止二百万,我要说的不对,你可 以让我头朝地倒着走。你即便把官司打赢了,钱全部追回来了,不过等于给你们单 位的领导多弄了一笔吃喝钱,你这样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努力奋斗,最终结果不过就 是如此而已。” 程石看看躺在床上锁眉沉思的博士王,接着说:“我们单位是国企,国企没有 有效的监督制约机制,国有实质上已经变成了厂长经理所有,谁能当上国企的领导 者,就是国家想让你发财,这就是国企的现实。要是为了单位,我真不会明明知道 司法已经腐烂了还硬着头皮打这场官司。我现在坚持打这场官司,是不甘心,我就 是想争个公道出来,我真的不愿意相信,法院真的成了一锅烂粥。今天我明确告诉 你,我决心早就下定了,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您要是愿意帮助 我,我万分感激,您要是不愿意再管这档子麻烦事,我也理解,我跟您照样是朋友。” 博士王猛然从床上坐起,将手中的茶杯狠狠顿在桌上,说:“对,我要的就是 你这种精神,干到底,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这才是爷们。只要你不 撤退,我就一定奉陪到底。”他缓了口气,说:“不过,这场官司肯定非常艰难, 单位又有人在你脚下面使绊子撤梯子,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要有充分的耐心和 信心才行。” 程石说:“您可能还不知道,在遇见您和黑头之前,我在东北两眼一摸黑,吃 过的苦,受过的罪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尽管我如今是腹背受敌,单位那边我现在根 本不去理睬他们了,工资都停发了,再糟还能糟到哪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 没有心情再跟单位那些人计较了。现在的关键还是怎么打好正面这一场战争,案子 返回法院这么多天了,不见动静,我们该怎么办?我急着找你就是商量这件事。” “打仗光往前冲不行,后方该顾还得顾,你工资都停发了,家里生活有没有困 难?打官司也需要钱,你要把我当朋友,钱我还有几个,明天我给你先带过来五千。” “难中见真情,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把你当成朋友了。家里我老婆有工作,她 一个人的收入足够她们娘俩过日子,这方面不用我操心。再说了,结婚十多年了, 我们还有积蓄,到这种时候还存什么钱?拿出来办正事,省着用也足够应付一阵子 的。钱的事您不要操心,真需要的时候我向您要。” “行,这事就这么定,海兴法院那边我们不能再等了,明天我把手头的事安排 妥,后天咱们一起去催。如今的官僚衙门,你不去找他们他们根本不会主动理睬你。 尤其像你这个案子,你永远不去找他们他们才高兴呢。另外,你还要特别警惕,银 行那边对官司打输的后果清楚得很,他们也绝对承受不了官司败诉的后果。所以, 他们可能会狗急跳墙,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朝这上面打算了,逼急了他们没有不敢干 的事情。在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出问题,最好不要出门,有事让黑头陪着你,不要 一个人单独行动。”说到这儿,博士王想起一直没见黑头的面,就问:“黑头这小 子跑哪去了?今天我怎么一直见不着他?” 程石看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两人光顾说话,把吃饭的事都忘了,赶紧起 身边往身上套军大衣边说:“黑头办大事去了,这会儿可能已经开戏了,咱们别管 他,还是先去吃饭吧。” 去吃饭的路上,程石将黑头跟赵雅兰的事情原原本本给博士王讲述了一遍,博 士王很为黑头高兴,又担心赵雅兰闹得太过分,黑头应付不了局面露了馅。 程石反过来安慰他:“第一印象很重要,雅兰跟黑头又作了充分的准备,估计 不会出什么大漏子。” 博士王“嘿嘿”直笑,程石问他笑什么,他说:“想想也真有趣,堂堂政法委 书记居然把雅兰和黑头蒙住头耍了,真是戏剧情节。” 程石想象着此刻黑头跟赵雅兰在赵世铎书记家里表演的情景,不由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