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开庭的日子总算定了,博士王抓紧时间,到法院调出案卷认真研究了一天。又 会同程石在海兴市第一律师事务所聘请的律师王天宝对案子的审理及对方的情况作 了认真分析研究。王天宝代理这个案子办了个不明不白,几乎半途而废,自己也感 到窝囊又憋气,如今又要重新审理,又有博士王参战,精神大振。 “银行那边在法庭上的战术就是一个字:赖!”提起被告银行,王天宝就生气, “你博士王不是外行,就这事实,你说你如果给银行当辩护人你能咋办?” 博士王没吭声,作为负责任的诉讼代理人,如果银行找他代理,他会实事求是 地告诉银行,他们犯有错误,只能在事实和法律的基础上争取跟对方达成协议,如 果银行坚持要打这个官司,他也只能明讲,自己没有能力让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战胜 对方。他绝不会为了几个代理费给当事人充当无赖,尤其在法庭上。不说职业道德, 单单是为了自己的人格尊严,他也不会为犯有明显错误的当事人在法庭上信口雌黄 靠诡辩和耍赖让法官们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也正是他不愿继续干律师的又一原因。 这种话他不能对王天宝讲,王天宝也是律师,当律师不靠关系、不靠诡辩、耍赖甚 至贿赂要想替人打赢官司,尤其是民事、经济官司,实在很难。他如果把自己的真 实想法和做法说出口,在王天宝面前无异于守着和尚骂秃子。再说,律师们都在这 样做,为了客户、为了饭碗,为了金钱。 见博士王不吭声,王天宝又说:“案子你已经很了解了,开庭时只能视对方的 动态随机应变,也不用过多地研究,研究也没用。再说,你过去也没少开庭,庭上 只不过看个效果,庭上效果好不见得结果好,大量工作都在庭下、庭外做了。你想 想,银行庭外工作的力度和能量我们能比吗?银行庭外工作要事做得不好,这个案 子咋会移到公安局去?你们要是不做庭外工作,上面不干预,案子哪会又移送回来?” 程石说:“王律师,你讲的不对,庭外工作和庭外工作性质不同。银行那边是 用邪门歪道,我们是通过正常渠道向上级反映问题,一没请客,二没送礼。” 王天宝说:“不管你们的性质同不同,从执法角度看,只能以事实为依据,以 法律为准绳,是非曲直只能由法庭根据证据和法律做出判决,任何形式的庭外活动 都是法律排斥的。” 博士王说:“你讲的理论上是对的,可是任何一种理论也不可能涵盖复杂纷繁 的人类具体行为。算了,咱不讨论这些,与本案无关。”他给程石和王天宝每人让 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程石见三根烟囱排出来的烟把小小的房间弄得乌烟瘴 气,便打开了窗户,一阵冷风扑了进来,三个人的精神为之一爽。 “我想到一件事,”博士王说:“银行一口咬定真假印章他们辨别不出来,因 而不能承担民事责任,这也是他们反驳我们诉求的重要论点之一,这个问题表面上 看法律没有具体规定,实际上《合同法》、《民法通则》关于这个问题有所体现。 预留印章在存款人跟银行之间而言,是一种无前提绝对约定:银行只能按预留印鉴 支付存款,银行承担的义务就是有能力保证分辨印鉴真伪而避免错付,如果银行没 有能力区别真假印章,却又让存款人留印鉴,就是一种欺诈行为。所以,银行讲辨 别不出印章真伪就不承担民事责任完全是诡辩。” “你说得对,”王天宝点头承认,“可惜你不是本案审判员,不是庭长,不是 院长,所以你说了也没有用。” “你说的也对,这就是我们做律师的悲哀。”博士王苦笑道;“现在我们面临 的问题是,法庭审判水平够,对这一点的看法与我们一致。但法院内部个别领导却 利用法律没有具体明确规定的漏洞,支持银行的说法。我详细看了卷宗,又先后找 了法庭内外的朋友做了点调查工作,在几次讨论会上,合议庭跟主管此案的何庭长 分歧很大,合议庭由于庭长持有异议,也无法下判决。” 博士王说到这儿,看看程石,程石正全神贯注地听他讲,又看了看王天宝,王 天宝用手揪胡子,揪一下,脸抽搐一下,然后把手指对在眼前仔细看看自己的劳动 是否有收获,如果有收获就把收获蹭到裤子上再揪。 “王律师,根据这个情况你看看我们该怎么办?” 王天宝暂时放弃了腮边一根几次没有揪下来的胡茬,看博士王和程石都盯着他 看,自我解嘲地说:“我这胡子不知咋搞的,乱长,该长的地方不长,不该长的地 方往外窜,连脸蛋上也长胡子。刚才你说那事,我注意听着呢,刚才你说的那个情 况,我看到了庭上只能正面驳斥他们,我们能占住理。难办的是何庭长,用钱买都 买不通了。” “怎么回事?”听出王天宝话里有话,博士王跟程石异口同声地问。 王天宝神秘地说:“论钱,你们能比银行钱多吗?论人,我跟博士王都是大老 爷们,哪比得上人家银行的代理人头发长,脸蛋嫩……” 博士王截断了他的话:“这个案子我们本身就占着理,即便是我们有钱,也不 行贿去,况且我们没钱。如今的形势是有另外的因素在里面,我们行不行贿都没用 了。所以干脆就别往这方面想。这个案子让对方搅了快两年了,连个章子分辨不出 来真假银行负不负责任都没搅出个结果来,这正中对方下怀。他们也希望在这种问 题上继续永远纠缠下去。我看不能跟他们再纠缠这个问题。” “这由不得我们,人家把这一条作为主要答辩理由,我们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王天宝边说边继续跟脸蛋上那根胡茬子斗气,揪了几次都被胡茬子滑脱。 “王律师,你能不能停一会儿?累得我的脸都酸了。” 王天宝看了程石一眼:“你那叫条件反射,我揪胡子,你脸累得发酸,典型的 条件反射。”说归说,他总算停止了对胡茬子的讨伐,用手在脸上狠狠搓了几下, 问博士王:“你说咋办?” 博士王说:“那枚假印章的印文跟真印章的印文我们都看了,你说能不能区别 出真假?” “那还用问?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同一枚印章盖的。”王天宝肯定地说。 “我也是搭眼一看就看出两个印文不是同一枚印章盖的。我们说用肉眼就能辨 别出真假,银行一口咬定他看不出来,你们说该怎么办?” “除非找一个中间人,到法庭当场试验。”王天宝说完,想想又补充道:“这 么做也有问题,一般人没受过训练,事不关己不上心,草草一看或许还真就分辨不 清,找银行的人又怕他偏袒银行。” 博士王说:“两枚印文真假的技术鉴定我看了,是海兴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做 的,他们只鉴定两枚印鉴不是同一枚印章,我们能不能要求法庭委托他们专门就这 个假印鉴用肉眼或常规比对方法,能不能辨别出来再做一个进一步的技术鉴定?” 王天宝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如果技术鉴定证明用肉眼常规方法就可以辨别 出两枚真假印文的区别,银行再讲啥也没用。只是人家能做这样的鉴定吗?” 博士王说:“眼下我们先不考虑他们能不能做,先向法庭提出要求,这个鉴定 得由法庭下委托,我们不能直接办,免得让对方抓辫子。” “行,下午咱们就去找牛五强。”王天宝完全赞成。 下午,程石留在旅馆,博士王怕有其他信息传来旅馆没人,就让他留守。博士 王和王天宝直奔法院,找到牛五强,要求法庭就印鉴真伪用肉眼能否辨别一事做进 一步的鉴定。 程石等博士王二人走后,就开始整理内务。他将堆成小山的烟灰缸里的烟头倒 掉,又找出他和博士王换下的衬衣泡到水里准备洗。撒洗衣粉时又想起赵雅兰讲过, 要把洗衣粉冲开后,再把衣服往水里放,而不能像他那样,把衣服泡上了再放洗衣 粉。于是又把泡到水利的衣物捞出来拧干,用水把洗衣粉冲好,再把衣物泡到水里。 由赵雅兰又想到黑头,又好几天没跟他们联系了,也不知道他们近来好不好。 想到这儿,便趁泡衣服的空隙去给黑头的小商店挂个电话。他刚刚擦干手,正准备 出门,却听见服务员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412姓王的接电话。” 有人来电话找博士王,他立即想到肯定是博士王的妻子陶敏来了电话,赶紧跑 出去替博士王接电话。 “喂,你是永寿吗?” 果然是陶敏,程石说:“我不是王永寿,他出去办事了,我是程石,您是陶敏 吧?” “嗷,您好,”听到是程石,陶敏客气地问了声好,然后问:“永寿大概多久 能回来?” “他刚出去时间不长,到法院去了,估计得到下班时间才能回来。您要有事我 转告他可以吗?” 电话那头陶敏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程石又说:“那我等他回来让他立 即给你去电话,事情要是急,我现在到法院去找找,要是找到了我马上让他给你回 电话。” 陶敏说:“您知道,最近我父亲一直住院,这几天病情不太好,医生准备下病 危通知书,我一个人实在有些顶不住了……”说到这儿,陶敏在电话里抽泣起来。 程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这桩案子拖住,博士王也不会在老岳父病危的时候不 守在身边,让妻子陶敏一个人顶在医院,遇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其苦处可想而 知。 “真对不起你,”程石满是愧疚地说:“你别太着急,还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博士王一回来我马上让他回新安镇去,你一定不要上火。” “……我倒没什么,”陶敏止住了哭泣说:“就是我父亲,老念叨永寿,如果 他有个三长两短走时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我想他不会瞑目的。我想问一下,要是他 回来几天,对你的事情影响大不?” 程石心里一阵感动,陶敏到了这个时候,叫她丈夫回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 而她却还担心会不会对他的事情有影响,这都是多么难得的情义啊。程石连忙回答: “没关系,现在等开庭,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我一定让他回去,你放心,耽误不了 这边的事儿。” 陶敏说:“要是你那儿能脱开身,就让他回来一趟。不过你千万不要对他讲, 晚上我直接打电话找他,你出面讲,他又怀疑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程石连连答应,陶敏又再三致歉,才放了电话。 回到房间,程石开始洗衣服,洗着洗着,想起前几天博士王接过陶敏的电话后 心情不好,看来上次陶敏来电话他就已经知道了岳父病情不好的消息,但为了程石 这桩案子却没有回去,把事清压在心里,照旧熬神费心地为程石奔波。想到这些, 程石心头热辣辣地,眼泪也涌了出来。 洗好衣服正准备晾,吴科长借给他的传呼机却又响了起来。程石一看是海兴本 地的电话,号码是生疏的,就到服务台按传呼机上的号码回了电话。 “老程吗?我是王天宝,事儿都办妥了,一会儿你到凤鸣饭馆来,咱们一块儿 吃饭,详情面谈。” 王天宝很愉快,事儿办的顺利,程石本来也应该愉快,可是心里有博士王岳父 那档事压着,愉快不起来,问:“博士王呢?” 王天宝说:“在我边上,没啥事儿,一会儿饭店见。”说罢就挂了电话。 程石把衣服晾好,又把房间整理了一下,穿上衣服,外面又套上那件军大衣, 出了旅馆朝凤鸣饭店走。他曾跟吴科长两口子还有博士王在那家饭店白吃过一顿, 印象很深,看看时间还充足,也不叫车,一路步行朝那家饭店走。 博士王跟王天宝已经叫好酒菜,喝着茶水等他。 “今天王天宝做东,他挣你的代理费,宰他一顿也合乎情理。”博士王说罢, 招来服务员小姐,让她给程石倒一杯菊花茶。 王天宝哈哈一笑,说:“你这话就见外了,就算程大哥没给我代理费,认识了, 请他一块儿吃顿饭也是该着的。” 程石牵挂正事,问:“事情办的怎么样?” 博士王说:“我们的要求是正当的,合法的,牛五强也同意,当场就给检察院 技术鉴定处出具了鉴定委托书。我们跟牛五强一块到了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嘿, 牛五强让人家一顿损。” 程石奇怪地问:“损牛五强干什么?” “负责技术鉴定的技术员姓刘,说牛五强:你们当法官的是不是弱智?连技术 鉴定报告都看不懂。头一份技术鉴定报告就是我出的,上面讲得很明确,两枚印章 的差别是本质的,并且讲了不同的四个特征,还专门列举了我们鉴定时采用的方法, 我们用的都是肉眼常规对比法,并没有什么高精尖的技术设备和科学手段,我们用 肉眼常规手段能区别真伪,银行还是专门干这个的,怎么就区分不了?这份报告就 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两枚印文用肉眼完全可以鉴别真伪,是你们法庭太笨,看不懂报 告。” 这时候开始上菜了,博士王举起杯,朝程石跟王天宝示意:“来,下午事情办 的顺利,先干一杯,开动起来再接着说。” 喝了酒,博士王接着讲:“刘技术员把牛五强损的下不来台,我们不能看着本 案的法官受憋不吭气呀,就赶忙打圆场,刘技术员总算不唠叨了,那人的脾气也真 怪。” 王天宝说:“你别看人家脾气怪,人家在笔迹鉴定方面可绝对是权威,像他那 样的技术权威一般都有点怪脾气。让他损损法院那帮人也不是没好处,起码也让他 们知道,还有人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也能活,他们也有看别人脸色的时候。” 博士王接着讲:“牛五强还真可以,虽说面子上不太好看,可还是说了几句真 话,他说:第一份技术鉴定报告很好,可是没有明确讲这两枚真假印文用肉眼是否 能看得出来,报告上没有明确结论的东西,法庭当然不能自作主张予以认定。其实 那两枚章子我们当庭对了一下,连我们也能看出不一样。但是,当事人坚决不承认, 判案讲的是证据,两方面当事人再争再吵,我们再有主观想法,没证据也不好说。 他这么一讲,刘技术员也不好再说什么,让我们去交鉴定费,凭交费收据来办手续。 我们赶忙去交了鉴定费,把手续办妥,后天就可以出鉴定报告了。” “鉴定费交了多少?” “一千块,是博士王交的。”王天宝告诉程石。 “那后天我们还得去拿鉴定报告吧?” “不用我们拿,我们去取人家也不会给,是法院下的委托,他们直接把鉴定报 告交给法院。” 吃了一阵, 王天宝把三人面前的酒杯斟满, 举着酒杯站起来,对博士王说: “博士王大哥,你坐着别动,我站着敬你一杯,我真的服你了,你今天想的这个主 意,叫釜底抽薪,你银行不是一再强调印鉴辨别不出真伪就不承担民事责任吗?咱 们如今根本不跟他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技术鉴定报告一出来,你银行再耍赖也没 用,这就叫快刀斩乱麻,你博士往确实行,比我强,也给我出了一口恶气。明明白 白的案子,打来打去打没了,你说作为诉讼代理人、律师,我不是窝囊到家了吗? 来来来,这一杯酒为你给我出了一口气,干!” 博士王急忙站起来,跟王天宝碰了一下杯,谦虚道:“你讲这话我可不敢当, 咱们都是干这一行的,其中的酸甜苦辣谁不清楚谁?这个案子虽然有挫折,还不都 是人为的因素造成的,否则你们早就赢了。老程你也举杯,咱们三个一起干。” 三个人吃罢喝足, 埋单时, 酒馆老板记得他们是吴科长的朋友,问博士王: “吴科长今天怎么没跟你们一块来?” 博士王说:“他怕来了你们不要钱,再不敢来了。”说着指指王天宝:“今天 宰他,你别手软,他当律师,有钱。” 老板满面堆笑,连连说:“哪能呢,哪能呢,打八折,打八折。”果然打了八 折。 回到旅馆,程石摸出一千块钱,交给博士王,博士王说:“算了吧,你眼下正 紧张,等官司赢了再说。” 程石把钱塞到他兜里,说:“这钱不能让你垫,你把收据给我就行了。再说, 你老岳父病重,也需要钱。你搭功夫劳神帮我跑前跑后我感激都来不及,哪能让你 再给我搭钱呢!” 博士王问:“你咋知道我老岳父病重?” 程石接陶敏电话时,尽管陶敏再三叮咛他不让他直接给博士王讲,可是他想来 想去,既然他知道了,就不能装聋作哑,虽然他也希望、需要博士王帮他把这场官 司打完,可是万一博士王的岳父真的病逝,而博士王为了他的事情没能在老人逝世 时前往送终,道义上的、心理上的重责他都承受不起。所以他决心要让博士王回去。 “下午你爱人来电话,你不在,我接的。”程石把沏好的茶递给博士王,“你 岳父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老人很想见见你,陶敏在电话里哭了。” 博士王坐到床沿上,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拿出一支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说: “我岳父只有我爱人一个女儿,老伴去世早,父女俩人相依为命,我跟陶敏结婚后, 他把我当作儿子,唉,我整天忙自己的事儿,对不起老人啊。” 程石说:“下个星期天才开庭,该准备的已经都准备了,明天你无论如何要回 新安镇,不然我今后不好再见你爱人,而且对你也要负疚一辈子。” 博士王沉思片刻,说:“既然这样,我马上就走,到新安镇我给你来电话,有 急事你呼我也行。我走后,你跟王天宝多联系、多商量,技术鉴定报告一定要亲眼 看看,最好留个复印件,开庭那天我尽量赶回来。” 程石对他的嘱咐连连点头答应,匆匆忙忙帮他收拾好东西,送他下楼。博士王 把随身带的物品塞进摩托车的后箱里,发动着车,又对程石说:“开庭前一两天你 再跟牛五强联系一下,把事情敲实在。这段时间你是一个人,一定要格外小心,没 事别出门,办事尽量把王天宝拽着一块去。” 程石说:“你放心吧,这么晚了,你路上小心,天冷路滑,别开快车。” 博士王跨上摩托车,驶出院门,程石跟了出来,博士王朝他挥了挥手,驾车疾 驰而去,车尾的红灯很快就隐没在夜幕中,程石立即觉得自己的胸腔变得空荡荡地, 他呆呆站了一会儿才怅然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