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程石费力地睁开眼睛,白花花的光芒刺的他双眼锐痛,他不得已又将眼睛闭上。 闭上眼睛,眼前的光变成橙黄,一团团的黑晕在橙黄的光中旋转、游荡,飘忽不定, 若即若离。他想翻身,头痛欲裂,连颈椎也射出刺痛直冲颅顶,他只好放弃翻身的 打算。眼前的橙黄与黑晕交替渗透,变幻莫测,搅动得他恶心发呕,他估计自己头 部遭到的重击造成了轻度脑震荡。 他活动了一下四肢,又集中精力凭感觉在身体各部验查体会着,还好,没有异 状,说明没有受到进一步的打击,除了头部那沉重的一击。他急于搞清自己身在何 处,便强迫自己微微睁开眼睛,待习惯适应了光线后,再逐渐把眼睛睁大。这是一 间普通的屋子,四周雪白的墙壁让他猜测这是一间病房,难道自己被打昏之后,又 有人将自己送进了医院?他的头很难转动,只好定定地看着雪白的屋顶,白色刺激 他,使他头晕目眩,胃里也翻腾不已。他强制着自己不去呕吐,努力作着深呼吸, 把空气深深地吸到胸腔,灌满腹腔,再缓缓呼出。这样做了一阵,他感到头脑清醒 了许多。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嗅到医院惯有的来苏水味而和药味儿,这间屋子空气 的味道是闷了许久的烟味、霉味和汗味搅合起来的臭味儿,由此断定,这里并不是 医院。他没有动,保持平卧的姿势,认真回忆着事情发生的经过。 昨天,也许是前天,由于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所以无法确定事情到底发 生在哪一天,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事情发生在他跟黑头分手后的当天晚上。同黑头 分手后,他回到房间一直躺在床上。也许是喝了酒,那天他特别嗜睡,朦朦胧胧中 他觉着天已昏黑,又感到内急,便挣脱睡魔,起身到厕所方便一番后,又打了盆水 擦了把脸,才感到清爽许多。看看表,已到傍晚六点多钟,肚中尚不饥饿,也无心 吃饭,就守着电视机一直看完新闻联播才强打精神下楼吃饭。 外面天已黑尽,寒冷彻骨,街上行人稀少。程石就近找了一家饭馆,要了一碗 热汤面,三口两口吞下,结账出了饭馆,想起明早可以不出门,就又买了两包方便 面。回到海东大旅社,劈面碰上一人正从旅店里出来,见了程石略略一怔,又仔细 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盯着自己看,程石有些奇怪,也注意看了他一眼,对方背光, 面目看不真切,程石便准备进门回房。 “请问这位大哥,你是不是叫程石?” 对方猛然一问,程石毫无思想准备,本能地点点头,随口应道:“对,我是程 石,你……” 那人朝程石身后点点头:“就是他。” 程石觉出不对,刚要回头,便觉后脑受到重及,当时他并没有感到疼痛,只觉 得头部猛烈震动一下,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本能地伸手去找扶持,却接到对方一只 伸过来的胳膊,接着他便失去了知觉。 回想起这一幕,程石断定自己受到了事先谋划好的暗算。他肯定自己受到暗算 的同时,也就断定了暗算自己的主谋肯定是银行。现在的问题是,对方把自己狭持 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威胁恐吓他,没有必要打完他又把他弄到这 里。如果是要下辣手谋害他,他昏迷这么长时间让他死十次也够了,对方却让他又 醒转过来。不管对方下一步要对他做什么,目的只有一个:制止他再追究银行的法 律责任。 想到这些,程石心内犹如刀搅水煮。博士王遭遇对方的袭击后,再三叮咛他提 高警惕,防备对方狗急跳墙暗下毒手。他虽然当时很紧张,处处小心,可时间一长 对方再没有什么动作便渐渐松懈了下来,如今果真中了对方的毒手。愤怒与悔痛涨 满了他的胸腔,他忘却了头部的创伤造成的剧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终于坐在了 床上。他四处张望,这间屋子有十平方面见方,房内除了他身下这张床再就一无所 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脚上的鞋不知是被对方拿走了还是半路上遗失了,袜子也 只剩了一只。他赤脚站在水泥地面上,所幸室内暖气烧得很足,脚接触到地面有些 凉,还没到刺骨的地步。这间房子的屋顶很高,只有一个小小的透气空高高悬在顶 棚的下方,光线就是从那个透气孔中射进来的。 程石走近房门,握住门把,用力拉了几下,门纹丝不动,又用力推了几下,门 仍然纹丝不动。他轻轻敲敲,门使用实心木料做的,很厚实,外面又包了层铁皮, 他又用力砸了几下,手很痛,砸出的声音却很小。 程石有些沮丧,也有些疲倦,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尤其是颅部一跳一跳地刺痛, 像是有根铁钉从里朝外扎。他回到床前坐下,铁架单人床上只铺了一层草垫,他略 移动,床便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 这时他开始感到口渴,是那种突然袭来的干渴,嗓子眼儿像被木锉锉过,火辣 辣地,舌头像木头,口腔像烟缸。程石拼命挤动口腔,企图挤出点唾液润润嗓子, 口腔却像吝啬的富人,不肯给嗓子一滴施舍。程石看着光秃秃的四壁,发现暖气的 出水管接口处渗出水渍来,便过去摸索一下,暖气很烫,即便真有水渗漏出来也无 法用嘴去接。 程石巡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希望能找到可以解渴的液体。房间像个无耻的 娼妓,把一切都袒露给他看,唯独没有他需要的水。 程石颓然倒在床上,不再作徒劳的搜寻。难耐的干渴控制了他的意识,他放弃 了思维,甚至对即将面临的不可知的命运而产生的恐惧也离他而去,他的全部意念 只有一个字:水! 果真来了水,冰凉的水浇在他的脸上,激得他立刻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刺 眼的白光迫得他又闭上了眼睛。有人在摇动他,冲他呼唤:“醒醒,哥们,醒醒, 哥们……” 程石再次睁开眼睛,先是眯着一条缝隙,然后逐渐睁大,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 冬瓜。程石晃晃头,又眨眨眼,完全适应了光线之后,才看清那只冬瓜上有头发、 眼睛、鼻子和嘴。冬瓜变成了人头。 “哥们,你睡的真香,听着你做梦还喊水,肯定渴得够呛,起来,先喝点水。” 程石挣扎着坐起,又是一阵晕眩,他闭目镇静片刻,眩晕过去了。 “给!”冬瓜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程石接过来,一口气喝干,又深深地喘息一阵才缓过劲来。通过透气空可以看 出外面天已黑了,屋内点亮了明晃晃的日光灯,来人坐在不知什么时候搬进屋内的 一张折叠椅上。 程石仔细打量一下来人,只见他长着一颗冬瓜脑袋,上身穿一件黑色棉皮夹克, 敞着怀,露出了里面的肉黄色粗线毛衣。腿上穿着一条牛仔裤,鼓起一块块腱子肉, 像粗壮的牛腿。脚上蹬着一双大头皮靴,靴面已经磨白。 在房间的地中央,一个矿泉水瓶子孤零零地躺在光裸的水泥地板上,令人联想 起等待掩埋的死尸。程石判断,方才那家伙就是用矿泉水把他浇醒的。 “你是谁?这是啥地方?” “我说我是谁你也不认识,这儿是海兴,还用问吗?” 这个家伙表面粗蠢,实际上很奸滑。程石又说:“你们这种做法已经触犯了刑 律,暴力侵害非法绑架,你们就不怕进局子吗?” “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我们只是得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也别吓唬我,比这狠 的事我都干过。”说把他从椅后拿出一个纸箱子,摆到程石身边:“别说那些没用 的废话,你几天没吃没喝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也没必要害你,吃的喝的都给你送 来了,你就慢慢用吧。” 说完,他起身就要离去,程石急忙叫住他:“你别走,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回身两手一摊:“到底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说了,我只是得人钱 财替人消灾,人家让我们哥几个把你请来我们就请来,请来干啥人家不说我们也不 知道。” 程石说:“他们给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只要你把我放出去。” 那人耸耸肩头:“对不起,我倒想跟你合作,可惜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再说那 样也不合规矩。”说罢,转身离去,门外传来铁链子哗啦哗啦的声响和推拉铁门拴 的刺耳摩擦声。 程石楞楞地呆坐一阵,觉着想的再多也没用,便揭开纸箱,取出里面的食物。 食物是几张饼、几个馒头和几根火腿肠。喝的倒不少,七八瓶矿泉水还有五六瓶啤 酒。见到食物,程石才感到饥肠辘辘,肚腹空空荡荡像真空器皿,要把所有能咽下 去的东西都吞到肚里。 他解开塑料袋,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吃的太急,嗓子眼儿一阵阵发噎,他又 打开一瓶啤酒,灌下去几大口,冲下噎在嗓子眼儿的食物。吃到肚腹涨满,他将剩 下的食物拾掇好,才想起烟。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吸烟了,他翻着衣袋,欣喜地 发现烟跟打火机都在,掏出烟盒一看,里面还剩下四五支烟,便抽出一支烟点燃, 深深地吸入一口,烟太香了,他在胸腔里憋了一会儿,才将吸入的烟缓缓吐出。 吃饱了,喝足了,烟瘾也过了,程石却感到浑身发软乏力,懒洋洋地打不起精 神。他知道这是长时间忍受饥渴突然暴食引起的生理反应,过去他也经历过这种情 况,便倒在床上,尽量放松身体,等待体力的恢复。 躺到床上,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想到眼下的处境和下一 步可能发生的不测,心头不由惴惴;想到银行种种恶行给自己造成的痛苦与伤害仇 恨与愤怒充塞着胸膛;想到博士王、黑头找不到自己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又推测他 们将会采取什么行动来找自己,进而又想自己能用什么办法跟他们通通消息,思来 想去一筹莫展,不禁恼恨自己没用。思绪渐渐飘向远在厦门的妻子和女儿,厦门真 是一座美丽的岛屿,说它是一座公园城市一点儿也不过份。纯净的空气,整洁的街 道、花红叶绿的园圃、碧波荡漾的大海、翩翩起舞的白鹭,还有如诗如画的鼓浪屿 ……也许自己很难再回到厦门,很难再见到翘首期盼自己的妻女了,大概她们作梦 也不会想到他此刻正被幽禁在这座地牢里…… 泪悄悄浸湿了他的面颊,痒酥酥地,他擦去泪。为了摆脱忧伤,他索性从床上 爬起,赤足在地上踱步。他从房子的一角走到另一角,嘴里喃喃数着步子。走了一 阵,感觉体力恢复了许多,精神也振作起来,就又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屋顶很高,距地面约有四米,不像普通房间的高度最多只有三米。透气孔距离 屋顶约有一米,离地面不到三米。他纵身一跳,双手抓住了透气孔的窗沿,然后引 体向上,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窗口竖着一排拇指粗的钢筋造成的防盗栅栏,透过栅 栏可以看见水泥地面和两三米外的墙角,程石断定关他的这间房子是一个地下室。 他冲外面叫喊了几声,声音消失在夜空,没有任何反应。水泥地面泛起淡淡的银光, 象是结了一层冰,对面的墙角不知是一座建筑还是一堵墙,黑黝黝地与水泥地面构 成黑白分明的转折,一阵阵冷空气迎面扑到程石的脸上。 程石伸出手抓住铁栅栏,把自己吊住,用另一支手狠命摇动铁栅,铁栅冰冷坚 固纹丝不动。程石目测了一下透气窗,窗口很小,即便能弄掉铁栅也无法通过这个 洞口钻出去。他无奈地松手,身体跌落到地面上。他蜷曲着身躯坐在窗口下的地面 上,烦躁与焦急让他无法冷静地思考。他必须尽快出去,对方下一步将对他采取什 么手段很难讲,置他于死地杀人灭口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即便对方并不打算谋害他,被拘禁在这里造成的后果他也难以承受。他失踪的 消息黑头无法长期隐瞒下去,如果此事传到厦门妻女的耳中,甚至传到年迈的父母 那里,他们肯定无法承受得了这沉重的打击。在他们身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是 无法预料的。博士王、黑头他们肯定不会坐等他的消息,势必要通过各种渠道、采 用各种手段来寻找他,尤其是黑头,他将会做出什么事也是很难料想的。万一他闹 出越轨过激的事,他的后半生将会变成未知数,程石绝对不愿意因为自己把他们牵 进泥潭。还有正在进行的诉讼,如果他被长期拘禁起来,诉讼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原告都找不到了,还打什么官司?也许这正是他们拘禁自己的目的所在。 日光灯的嗡嗡声和苍白闪烁的光芒让程石难以忍受,他爬起身找到开关关掉了 灯,房间陷入黑暗之中。程石摸回床铺,躺了下去。静谧的黑暗中,远处传来隐隐 约约的火车汽笛声,外面夜风吹动树枝的声音也传了进来。程石凝视透气窗散进来 的微光,倾听着静夜万籁的窃窃私语,渐渐坠入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