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尽管身上穿着厚实的棉皮夹克,腿上穿了两条毛裤外加一条牛仔裤,脚上蹬着 一双高腰旅游鞋,在露天地里站久了还是冻得受不了。黑头不时跺跺脚,搓搓手, 嘴里的哈气在睫毛上挂了霜,眼珠都冻得发痛发胀。这鬼天气真冷,黑头在心里诅 咒着天气,感到自己实在无法跟老天爷对抗下去。身后不远处有一家小餐馆,黑头 瞄了瞄,餐馆的窗正对着银行的正门,餐馆没有关严的门朝外散放出一阵阵热腾腾 的雾气,抵挡不住的诱惑,黑头于是放弃了继续坚持下去的打算,走到小餐馆门前 撩起了厚厚的棉布帘,顿时一股热气掺合着饭菜的香味和刷锅水的馊味扑面而来。 黑头进门,四处环顾,发现临窗的桌前恰好没人,心中一阵窃喜,走过去大马张飞 地占据了这张临窗的桌子。 “大哥来点什么?有米饭面条饺子炒菜。”穿着脏兮兮大褂的服务员小姐拿着 油腻腻的抹布过来招呼他,顺手把一本原本红色却被油垢污染成紫色的菜谱放到他 的面前。黑头没有去看菜谱,他最迫切的需要是让冻僵了的身躯回暖过来。他双臂 夹紧腋窝,把双手插到双膝中间,蜷缩着身子,竭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先来一杯热茶。” 衣着邋遢的服务员动作却很敏捷,他的话音刚落,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就已然 送到了他的面前。 “还需要点什么您吭声。”说罢,服务员又去忙着服侍别人了。黑头双手捧着 热乎乎的茶杯,一口一口地啜饮着,热气通过他紧贴茶杯的双手,通过他的喉咙, 很快渗透了全身,暖洋洋的感觉令他惬意,他掏出烟点着,心满意足地吸了起来。 “小姐,再来杯茶。” 服务员小姐毫无怨言地给这位坐在餐馆里只喝茶不吃饭的主儿拎来一个大茶壶, 斟满他的茶杯后索性把茶壶也放到他的桌上:“大哥,您慢慢喝。” 服务员的宽容大度反倒令黑头有些赧然,当服务员再次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 叫住了她:“小姐,给我炒一盘肝尖,来一碗面条,再来一小瓶二锅头。” 等菜的时候,他两眼仍然盯着街道对面的银行。两个戴着大沿帽穿着棉大衣的 保安被寒冷驱赶进了银行的大厅,却又不敢安安稳稳地取暖,呆立在玻璃门的里面 表情呆滞地看着外面的街道和行人,仿佛两尊改了装束的门神。不时有人从银行的 大门出出进进,有的志得意满,下了台阶便钻进恭候他们的轿车。有的神情索然, 出了银行便勾头缩肩蹒跚而去。他等待的人却始终不见出现。 黑头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大但却让自己白白吃了半天苦受了半 天罪的错误。他等的人此刻正在上班,并非到银行办事的顾客,既然在里面上班, 也就只有下班才能出来。想到这一点,黑头不由为自己的糊涂而苦笑自嘲。 酒来了,菜来了,面条也来了,黑头痛快淋漓地开吃。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 己确实饿了。连吃带喝,风卷残云,一直吃的头上冒出了汗珠,胃里开始向上反嗝, 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点着一只烟抽了起来。 时间未到,他还得在这里守下去。为了不至于坐着晾着招眼,他又要了一碟油 炸花生,浅斟慢酌地喝起酒来。 天逐渐黑了下来,街上上下班的人也多了起来,步行的、骑车的、挤公共汽车 的,人们的表情像被严寒冻僵了似地,目不旁瞩地匆匆朝各自的实际意义上或象征 意义上的家奔去,这种景象让黑头联想起夜幕降临时匆匆归林的寒鸦。 对面的银行业终于下班了,保安拉下了防盗栅栏,只留一个小门供银行的职员 们出来。接送职员们下班的车也已经停在了阶下,一辆乌黑的“奔驰”,黑头记得 程石告诉过他,那是娘们行长的专车。两辆日本“尼桑”豪华中巴,那是供普通职 员乘坐的。银行职员开始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在银行发蓝的霓虹灯照射下,职员 们的脸白里泛青,像飘浮在夜空里的幽灵,无声无息地钻进车里。 黑头招来服务员,结账付款,然后来到街边,站到路灯下的暗影里,密切注视 着走出银行大门的人,细细分辨着暮色中一张张变得很相似的面孔。出来一个身上 裹着绒毛大衣的女人,仿佛一只西伯利亚的棕熊,黑头认出这是娘们行长。他相信 如果从她身上着手,肯定也能追出程石的下落,可惜她是女人,黑头从不跟女人为 难,他肯定自己的手段对女人使不出来。总算等到了汪伯伦,他跟行长在一起,只 不过出门时自然要请行长先走,所以他便拉下了一步,看上去好像跟在行长的身后。 汪伯伦朝行长说了句什么,黑头听不见,大概是同行长分手时道再见,行长却毫无 反应,径直走到自己的专车前钻了进去。黑“奔驰”低低哼着小曲开走了,像一座 油亮的会移动的碉堡。汪伯伦钻进了最后一辆中巴,黑头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才拦 住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上哪儿?”司机盯了黑头一眼,冷冷地问。 “跟着那台中巴。”黑头亦冷冷地回答。 “你是公安局的?”司机眼里射出了好奇的光,口气也温和了许多。 “检察院的,”黑头顺着他的思路回答,语气依然冷冷地吩咐:“盯住跟好, 跟丢了不给钱。” “好说,”中国老百姓的普遍心理,最恨比自己有钱的人,银行最有钱,而且 是把老百姓的钱弄去给银行自己挣钱,而老百姓辛辛苦苦挣几个钱不放到银行又无 别处可放,这种无奈更让老百姓对银行有一种本能的仇视,起码在潜意识里是这样 看待银行的。司机听黑头是检察院的,盯的又是银行的车,顺理成章地推测肯定又 是哪个银行职员贪污受贿犯事了,像刚刚吸足了海洛因的瘾君子,立刻精神倍增, 双眼瞪的滚圆,双手在方向盘上攥了又攥,恨不得马上把前面车上的罪犯从人群中 剔出来捉拿归案,他自己也好开开眼,找点令漫长冬夜生动起来的刺激。 人上满了,中巴启动拐上了快车道,黑头的车尾随而动,亦驶上了快车道。黑 头跟他的出租车司机很快发现,要跟上并盯住银行的那台日产中巴简直太容易了。 那台车像商场里卖的玩具“母鸡下蛋”,走一段便要停下来扔下一两个人,基本上 是走走停停,所以虽然正是下班交通高峰时间,街上路上行人车辆如同泛滥的洪水, 而黑头他们却始终轻轻松松地跟在中巴的后面,黑头也始终可以轻轻松松仔细辨认 每一个下车的人。 见汪伯伦也下了车,黑头对司机讲:“好了,就到这儿我也下车。”计价表上 显示的钱数是二十五元,黑头抽出一张五十元的,司机给了他两张十元的,正在数 零钱往五元上凑,黑头不耐地说:“算了,甭找了。”拉开车门下车,跟在汪伯伦 的身后朝胡同里走。 这里是一片五六十年代建造起来的老式住宅楼,几十栋楼房像一个模子里铸出 来的巨大的煤坯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面上。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近,中间的空隙 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胡同。 中国人的头脑由政治挂帅转变为人民币挂帅之后,一些住在一楼的住户便利用 一楼的便利条件,动用中国人的聪明头脑,对自己的居所稍加改造,就成了商居两 用的格局,临街的窗口就是柜台,挂上个招牌就像模像样地做起生意来。汪伯伦走 近一家小商店,买了些香烟、啤酒、面包、火腿肠之类的东西,装成两个鼓鼓囊囊 的大袋子。黑头停下脚步,转脸朝墙点了一支烟,眼睛却注意盯住他,深怕他一转 身钻进哪个楼道里失去目标。 跟在汪伯伦的身后,黑头不由寻思:按常规,下了班后理应回家,姓汪的小子 到底是不是回家还说不准,即便是回家,他家里有几口人,人员结构又怎样,一概 不清楚,总不能就这样盲目地冲到他家里办事吧?想到这儿,黑头有些犯难,犯难 了他也就不再深想,干脆,先把这小子弄到手再说。 他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加快了脚步,逐渐缩短了跟汪伯伦的距离,汪伯伦刚一 拐进楼道,黑头窜上去抡起砖头,冲他后脑就狠狠平拍了下去。汪伯伦一声没吭, 像被突然抽去了筋骨,软塌塌地萎堆在地,手上拎的食品也摔到地上,啤酒瓶发出 清脆的磕碰声。黑头急忙将他搀住撑起,把他一支胳膊搭在自己的脖颈上,夹着他 沿着黑黝黝的胡同快步转移。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商店,黑头将汪伯伦堆放到拐 角的隐蔽处,匆匆到小卖店买了一瓶白酒,回来后,打开酒瓶,捏住汪伯伦的鼻孔, 掰开他的嘴,小心翼翼地往下灌,灌了差不多大半瓶,把剩下的酒洒到他的身上, 然后扔掉空瓶,架着汪伯伦继续走。 迎面过来两个推着自行车的路人,好奇地看着黑头和一滩烂泥般的汪伯伦,嗅 到他们身上冲鼻的酒气,远远避开他们绕道而过,黑头暗暗为自己的诡计奏效而得 意。 来到街上,黑头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停车一看是醉汉挡车,又把车开跑了。 黑头只好再拦,好在正是交通高峰期刚刚过去,空载的出租车像一条条饥饿的黄鱼, 沿着公路这条凝固的河流往来穿梭搜寻乘客,不久,黑头终于拦下了一辆夏利。 “上哪儿?” 黑头略微思索了一下,告诉司机:“往机场开。” 司机边发动车,边问:“那哥们醉成这样还能坐飞机?” 黑头含含混混地说:“到机场不见得就是坐飞机。” 司机不再言声,默默地开动了车子。黑头把瘫靠在他肩头的汪伯伦推放在座椅 靠背上,又在他头上摸索了一遍,没有发现破伤之处,只在后脑和顶门之间隆起了 一个包,这才彻底放了心。他用砖头打汪伯伦的时候,就怕把他打个头破血流不好 办,所以有意识用砖头的平面拍他,达到既不造成外伤,又能把他整晕的目的,他 的目达到了。检查完汪伯伦的脑袋,黑头便把他扔到一边不再去管,盯着车窗外的 夜景,思考着下一步的打算和行动。 车已经驶出了市区,除了车灯照亮的前方,四周一片黑暗,不时有路边小店的 彩灯招牌从车窗外掠过,黑头用力辨认这些小饭店、小旅馆的招牌,车速太快,不 等他认准那些五颜六色的招牌早就被甩到了身后。 “慢点,别跑过头了。”黑头吩咐司机。黑头他们一上车,司机便几次搭讪, 问东问西,黑头不搭理他,渐渐司机感到了黑头身上散发出的阴冷之气,不敢再饶 舌,默默地老老实实地开车。听到黑头的吩咐,司机顺从地减慢了车速,每到路边 的店家前面,车子开的便像散步,让黑头仔细找他所要找的地方。 又过去了近一个小时,黑头才看到了“悦来旅社”的招牌和“停车住宿、茶饭 供应”的大匾。 “到了,就在这儿。” 计价表上的车费是七十五元,黑头掏出一张百元票子递给司机:“不用找了。” 下了车,把汪伯伦往外拖,边拖边骂:“熊包,才喝半斤就醉成这样,一会儿看嫂 子怎么拾掇你。” 司机想当然地认为醉汉是这家旅馆的人,便下来帮黑头把死猪似的汪伯伦拖了 下来,又帮着把他架到黑头肩上,问:“要不要我帮你把他弄进去?” 黑头说:“不用了,你走吧。” 司机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两个满身酒气的醉鬼,二话不说,钻进车调转头逃跑似 地朝市内驰去。 黑头架着汪伯伦撑起旅馆的棉布帘子,坐在服务台后的老板见来了客人,急忙 迎上前来,一看是黑头,不搭话,架起汪伯伦一支胳膊帮他把汪伯伦弄到后院。 黑头朝最里面的一间房扬扬下巴,老板心领神会,赶忙过去开了房门,黑头把 汪伯伦架进去扔在床上,深深吐了一口气:“这小子还真沉。” 老板关上房门,才鬼兮兮地问:“黑头哇,咋回事?” 黑头说:“这小子欠我五千块钱,赖账不还还挺横。” 老板说:“你把他弄到这儿准备咋整?” 黑头说:“我先陪他玩两天,憋憋他。” 老板说:“要不要我找俩人来镇镇?” 黑头说:“用不着,我能把他从城里弄到这儿,还治不了他的病?你只要看着 点,别让人打扰我就成。” 老板点点头答应,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又送来一壶水。 这个老板以前跟黑头联手做过黑烟黑酒生意,黑头看他拖家带口的,分利时总 让着他,攒了点钱后弄了这么个旅店开着,生意不错,对黑头很感激,总觉着欠黑 头的人情债。黑烟黑酒生意越来越难做,又违法,黑头赔了两次也就洗手不干了。 他知道这个老板为人机敏,嘴又严,还真的讲点义气,便选了他这儿当拘留所。 老板说:“有啥事叫我一声。” 黑头点点头:“你也别担心,我决不会给你找麻烦。” 老板瞪他一眼,不以为然地咧咧嘴,虽然啥话没说,那意思却表达得很明确: 为你的事我还怕麻烦? 老板走了之后,黑头关好门,脱下外套,又把汪伯轮搬到卫生间里放到地上。 这个卫生间很大,有十平方米左右,除了墙上装着一个换气扇,没窗没洞,黑头就 是冲这个卫生间才点名要这间房的。 他把汪伯伦的外衣外裤全都脱掉,只留下衬衣衬裤,又脱掉他的鞋袜,将他衣 兜里的钱包、证件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物件全部掏空,用汪伯伦的外衣包好,拿到外 间塞到床下面。这一套他是当年被关进刑事拘留所时跟拘留所的警察学的,如今用 在了汪伯伦身上。做完这一切,他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又回到卫生间,把卫生间 里挂着的旧毛巾撕开结成绳子,把汪伯伦的双手背到身后牢牢捆了起来。 黑头看看蜷缩在地上的汪伯伦,心里不知怎么涌起一股近似怜悯的感觉,一时 竟然没了整治他的兴趣。见汪伯伦的眼镜歪到一旁挂在一支耳朵上,黑头替他把眼 镜摘了下来,放到洗脸架上。 摘去眼镜的汪伯沦显露出他本质的丑陋,疏疏落落的倒挂眉,大眼角向下探出 的老鼠眼儿,构成了他的奸诈。年纪轻轻已经出现了眼袋,无言地坦白了他沉溺酒 色的生活。就是这个人,把程石坑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至今生死未卜。就是这个 人,曾经想侮辱赵雅兰,要不是那天晚上让黑头碰上,赵雅兰如今生活在什么境地 里,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想起这些事情,黑头心头又腾起了熊熊怒火,也更急迫 地要从眼前这个家伙嘴里探知程石的下落。他不再迟疑,起身用橡皮塞堵住浴盆的 下水孔,拧开水龙头开始往浴盆里注凉水。 黑头等水盆注漫之后,从房间搬了张椅子放到浴池边上,然后提起汪伯伦,把 他浸入到浴缸里,溢出的水溅到黑头的裤腿上,他朝后退了一步,拱着身子,手揪 住汪伯伦的头发,防止他的头部淹没在水里。 冬天寒冰似的冷水激得汪伯伦浑身颤抖,活像进了油锅的活鱼,他立即清醒过 来。睁开眼睛一看见黑头,汪伯伦惊诧地张大了嘴,黑头怕他叫喊,立即用手捂住 了他的嘴,对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叫唤一声,我就淹死你,听明白了 吗?” 汪伯伦顺从地点点头。刚才他一眼看到黑头,就感到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 哪跟他打过交道。黑头一说话,他就想了起来,他曾因为那个坐台小姐黄丽被眼前 这人揍过。认出了黑头,他马上想到,会不会是那个小姐跟黑头确实有非同寻常的 关系,让黑头来为他出气。 黑头放开捂着他嘴的手,坐在浴盆旁的椅子上,冷冷看着汪伯伦不说话,仿佛 他眼前不是一个浸在冰水里的人,而是一个摆在那儿供人参观的动物标本。黑头冷 峻的眼神令汪伯伦极为恐惧,再加上冰水已彻底吸干了他身上的热量,他再也控制 不住自己,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上牙跟下牙磕碰出“得得得得……”的脆响, 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喷涌而出。 “大哥……您、您饶了我吧,我干了啥错事……我、我认……认服……”汪伯 伦开始求情告饶,但激烈的颤抖却让他难以说出顺畅完整的句子。 “程石在那儿?” 黑头哲压抑着极大愤怒的问话, 犹如一块巨石砸在汪伯伦头上, 他只觉脑袋 “嗡”地一声,似乎头都涨大了许多,他发懵,不知道程石跟眼前这位黑壮汉子有 什么关系。尽管他胆战心惊,却知道程石的事情非同小可,绝对不能轻易漏底,于 是坚决地否认:“我不知道。”这句话他回答得很顺畅。 黑头二话不说,伸手把他的头朝下一按,便将他淹没在水中。汪伯伦拼命挣扎, 但手被捆住,挣扎变成无奈的扭动,只是腿脚蹬踏溅起的水泼洒到黑头身上、脸上, 冷冰冰地。黑头纹丝不动,任由他挣扎,直到他不再乱蹦,水中开始冒出气泡,才 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部提出了水面。 汪伯伦张大嘴拼命地呼吸着,像被捞到岸上的大鱼,喷吐着水沫。喘过气来, 他便开始号啕大哭,涕泗磅礴,咧着大嘴,活像一口被绑到案头即将挨刀的大猪。 成年男人的这种哭法黑头还从未见过,弄不清他是装样儿还是真的,瞅着他那种怪 样又有些恶心,便冷冷地不做声,等他的哭声稍停还在抽噎时,又冷峻地沉声追问: “程石在那儿?” 汪伯伦只是抽泣,不回答,黑头便毫不留情地又一次把他按到了冰水里。这一 回他没有再挣扎,像一只逆来顺受的绵羊。黑头一直等到水中再次开始向上泛出一 串串的气泡,才把他提出来。他咳呛着,鼻子嘴里朝外冒着一股一股的清水,眼睛 也开始上翻,露出充满血丝的白眼球。黑头见状,知道这一回泡的过了点,便把他 上半身拎出浴缸,缸沿垫到他的肚腹下面,下半身泡在浴缸里,上半身头朝下吊在 浴盆外,控了起来。 过了一阵,汪伯伦开始呻吟、喘息,黑头就又把他放回浴盆,一字一句地说: “你再不讲实话,我就再把你淹到水里去,一直到你说实话或者被淹死为止。” 汪伯伦此刻已经彻底崩溃了,从他的精神到他的肉体,成了毫无自主精神和抵 抗意识可以任人摆布的泥团。如果说女行长放肆摧残他的命根,击垮了他作为男人 的尊严,那么,黑头肆无忌惮的刑罚,则彻底摧毁了他作为人的主体意识,他觉着 自己是一只受了伤的老鼠,被黑头这只凶残的老猫肆意玩弄于指爪之间,他甚至连 逃生的意念和勇气都完全丧失了。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表示对黑头所提任何要求 都予以应承。 黑头伸手拧开了热水龙头,“哗哗哗”的热水喷进浴盆,又把手伸进浴盆,摸 到下水口的软塞拔了出来。水温逐渐升高,汪伯伦逐渐暖了过来,不再打摆子似的 发抖。 “程石在哪里?”黑头仍然问这个老问题。 “被抓到东郊废品收购站,关在地下室里。” “谁在那儿看守?” “没人看,从外面锁上了。” “谁干的?” “猫头鹰他们。”汪伯伦本能地把责任推到了猫头鹰他们身上。 “猫头鹰是谁?” “是我的朋友。” “那么说他们是替你办事了?这件事你是主谋?” “是……不是……是我们行长逼着我们办的。”他又把责任推到了行长身上。 “胡扯,行长逼你们抓程石干吗?你别电梯里放屁瞅别人,推卸责任。” “真的,大哥,这会儿了我还敢撒谎吗?程石跟我们行长打官司,行长怕官司 打输了把老底翻出来,就想断了程石的道儿,是我心软,没忍心下手。程石至今还 在那儿,好好的,我们每天还给他送吃送喝,不信我领你去看么。” 黑头看得出,汪伯伦没撒谎,知道程石没有性命之忧,放下心来。忽然想起汪 伯伦讲“行长怕官司打输了把老底翻出来”的话,灵机一动,心想何不乘这小子这 阵儿正吓的骨头酥,把他们的老底摸出来,对程石这场官司肯定有用处,便接着问: “你们行长怎么把程石的钱弄没的?跟那几个骗子怎么串通的?你老老实实讲给我 听听。”他有意让汪伯伦讲“行长”,为的就是他能少点顾忌。果然,汪伯论便把 骗子公司如何找行长谈回扣,又如何跟银行串通好,把钱冒领出去的经过一五一十 讲了一遍。 黑头越听越气,伸手给了汪伯伦两个耳光,愤愤骂道:“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 守着银行吃香的喝辣的还嫌不够,还干这种缺德事,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人?”说 着举手又要打,吓得汪伯伦缩着脖子躲,脑袋撞到浴缸璧上。 “再说,你们打官司的时候,做了哪些鬼?” 汪伯伦怕打,只好又把他们如何收买何庭长,马丽芃如何勾搭何庭长的事,凡 是他知道的,不管是听说的还是自己亲自办的,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彻底知道 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黑头也暗暗吃惊,其中的黑幕更是让他愤怒。他本来打算 马上让汪伯伦带路去找程石,听完汪伯伦的交待后,他感到问题严重事关重大,不 能就这么听听而已,口说无凭,必须留下证据。 “你老老实实待会儿。”黑头对汪伯论吩咐道,然后他出去找旅社老板要来纸 笔,回到屋里关紧房门,坐在沙发上点着烟思考起来。 “大哥,大哥……”汪伯伦在卫生间里唤他,他走进去一看,汪伯伦脸涨得通 红,额上的汗水像是又有人把他的头按到了水里似的。 “热,烫……你快把水关了吧。” 黑头过去把热水关上,对他说:“我这是为你好,刚才用凉水激那么久,不用 热水烫的你浑身出汗,寒气积在身体里面你这下半辈子就完蛋了,懂不懂?笨蛋。” 说罢,黑头把他从水里提了出来,拽出卫生间按到桌前的椅子上,又拿了条枕 巾替他擦干头上、手上的水,然后解开了捆住双手的绳子,留出右手,把左手绑在 椅背上。 “写吧。”黑头指指桌上的纸笔。 “写啥?”汪伯伦不明白,愣愣地盯着黑头。 “把你刚才讲的全部给我写下来,讲过的不许遗漏,讲时没有想起来的想起来 了要补上。” 汪伯伦知道,不写这一关是过不去的,只好拿起笔,驯顺地开始写。 写好之后,黑头拿过来认真地看了一遍,交待的挺细,前因后果都写得头头是 道。黑头把纸还给他,说:“把你们怎么派人抓程石,为什么抓,行长是怎么指示 的,抓了以后关在哪里,这些事也一并写上,写完了签上你的名。” 汪伯伦又埋头写了一阵,把写完的材料交给黑头过目。黑头指着汪伯伦的签名 说:“盖个手印。”汪伯伦作为难状四处看看:“没印泥。” 黑头拽过他的手,掏出弹簧刀,汪伯伦惊恐地往回抽手,黑头牢牢地握住不放, 随即打开刀,用刀尖在汪伯伦的食指上轻轻一挑:“没事,不疼,”说着捏住他的 食指挤了两下,殷红的血珠从指头尖上长了出来,“这就是印泥。”黑头向他解释 着血珠的用途,然后抓着汪伯伦的手指在材料上签名的地方按了手印,又在每一页 的页码上也按了手印,最后又将几页纸排开,在边页的接隙处也按了手印,这也是 黑头在“里面”跟警察学的。 黑头把写好的材料折起,放进贴肉的衬衣口袋,他知道这材料的重要性。然后 解开汪伯伦的手,命令道:“把衣服穿好。” 汪伯伦为难地说:“这么湿……” “湿了脱下来拧拧,你要想让我放你,就快点,不想走就呆在这儿,我可没时 间陪你。” 一听这话,汪伯伦赶紧脱光身上的衬衣衬裤,拧干又穿上。黑头从床底下掏出 他的衣服裤子鞋袜扔给他,他匆匆忙忙地穿好,又把钱包、证件、钥匙之类的物件 装进口袋。 黑头走到他跟前,把他的裤腰带解开抽了下来,又命他脱掉一只鞋,一手提着 裤子一手提着鞋,前后观赏了一下,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行了。”然后又用 枕巾把他的眼睛蒙了起来,便推着汪伯伦出了门。 来到前堂,老板还心神不定地守着门没睡。黑头指指蒙着眼的汪伯伦,示意老 板别吭声,扒到老板的耳边悄声吩咐:“弄辆车来,司机要可靠。” 老板点点头,出门去叫车,不大一会儿领来一辆破旧的拉达轿车。黑头推着汪 伯伦上了车,从汪伯伦的兜里掏出钱包,抽了两张一百元的递给司机,又将钱包装 回汪伯伦的衣袋。司机不吭声揣了钱等着黑头的吩咐,黑头指指海兴的方向,司机 会意,启动车,朝市区开去。 进了城,已是凌晨,街上基本上没有行人。这时候,黑头才解开了汪伯伦头上 蒙着的枕巾。 “这是海东大旅社,认准了?” 汪伯伦点点头。 “从现在开始你领道, 去找程石, ”说着,黑头掏出弹簧刀在他眼前晃晃: “你要是说了谎,我就挖个坑把你种到地里当肥料。” 汪伯伦顺从地点点头,又疑神疑鬼地打量前面的司机,司机不吭声,也不回头, 更显得莫测高深。汪伯伦弄不清司机跟黑头的关系,估计他们是一伙的,不敢多说, 指点着前面:“往东一直走。” 按汪伯伦的指引,他们很快来到了市郊的废品收购站,下到地下室,打开灯, 两个人都目瞪口呆。熏得乌黑的房子里,哪里有程石的影子?黑头第一个反应就是 汪伯伦骗了他,怒火腾起,他抓起汪伯伦的右臂朝后一扭又猛力一抬,汪伯伦惨叫 一声右臂便从肩部脱臼了。随即黑头抓住他的左臂朝左一拉,同时用脚绊住汪伯伦 的腿,汪伯伦沉重地跌翻在地,黑头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用手揪着头发把他的脸 朝上一搬,怒火中烧地骂道:“你他妈的跟我玩藏猫猫是不是?你活腻了是不是?” 汪伯伦鼻涕眼泪涂了满脸,额上也擦破了皮,渗出一丝丝血痕:“大哥,我真 的没骗你,我要骗你我是大姑娘养的。”他恐怖极了,程石的失踪出乎他的意料, 让他感到自己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黑头又朝屋内仔细看看,在烧剩的灰堆旁看到半扇军大衣的大襟,他过去捡起 来细细一看,觉得像是程石的那件军大衣。又看到铁架床的下面,还扔着一些吃剩 的食物。看来汪伯伦没有说谎,起码程石在这里关过。 “人呢?程石呢?”黑头追问汪伯伦。 “大哥,程石真的一直关在这儿,我哪敢骗你呀。”汪伯伦也是莫名其妙,无 可奈何。 “你没骗我?那人呢?你给我把人交出来!”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汪伯伦几乎又要放声大哭一场,他被黑头这个凶神弄 得痛苦异常,程石是被他弄到这儿的,可是人却又不见了,他无法向黑头交待,黑 头将对他做什么想也不敢想,他被深入灵魂的恐怖攫住了。 “你他妈的别哭,再哭我踢你。”黑头对他的哭讨厌到了极点,见他又咧嘴, 警告他道。 汪伯伦不敢再哭,急的满地乱转,嗓子里还抽抽噎噎地哽咽着。 “会不会让别人给转移了?”黑头问汪伯伦。 “不会呀,转移也不会不经过我同意啊。”想了想汪伯伦又说:“大哥,我攥 在你手里,我还能骗你吗?要不我打电话问问猫头鹰他们,看看咋回事。” 看来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黑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点着一支烟抽着。汪伯伦也挣 扎着爬起来,缩在另一头的墙角,远远避开黑头,可怜兮兮地呻吟着。 黑头暗暗打定主意,程石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绝对让汪伯伦下半辈子过 不顺当。 “告诉你吧,要是你不把程石给我找出来,我先废了你的胳膊,然后再拿着你 的交待材料押着你到公安局去报案,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汪伯伦恐惧地哀求:“大哥,你别急,我一定想办法把程石找出来。” 黑头烦躁地过去踹了他一脚:“去你妈的吧,你赶快想办法,别在这儿装疯卖 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