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何庭长并不认为牛五强决定马上开庭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不把这件事看得 像马丽芃那么严重。他早已胸有成竹,相信凭他的职权和头脑,完全可以控制得住 局面。因而他对着话筒呵呵笑着、听着,更准确地说是欣赏、品味着马丽芃清脆的 声音在焦急地诉说她的忧虑和担心,半是恳求半是命令半是撒娇地让他对这件事有 个明确的态度。 他仰靠在转椅靠背上,把脚架到了写字台上,把身体尽量放的舒服些,对话筒 嘘嘘地吹了两口气,马丽芃问:“你干吗不说话?” 他慢条斯理地说:“话都让你说了我还有啥可说?你说够了我再说。” 电话那边沉默了,静默中他似乎听到了马丽芃的喘息声,他想象着这阵她嘟着 脸、撅着嘴赌气的样儿,暗暗好笑:“行了,别担心,开庭就开庭,开庭能说明什 么?开了庭就肯定判对方赢?一年半以前不就开过庭了吗?到今天还不是在那儿撂 着。再说,迟开庭早开庭总得开庭呀,这没什么,你就让他们开呗。” “你不是跟牛五强讲好先不开庭吗?他突然通知马上开庭经过你批准了吗?你 应该问问他。” “问什么?你干律师这么久了,也应该懂得,什么时候开庭是审判员职权范围 内的事,他事先给我打个招呼是人情面子,不打招呼我也挑不出人家什么毛病,主 动揪着人家追问,过份干预人家,显得太不正常。我劝你还是把精力放到怎么应付 开庭上,别在自寻烦恼了。换个别人,有我在这儿挡着,哪会像你那么动不动一惊 一炸的,猴屁股坐不稳金銮殿。” 马丽芃说:“我是猴屁股你是啥?你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哈哈哈……我的屁股别人摸不得,对你开放,你想咋摸就咋摸,哈哈哈……” 他对着话筒乐不可支,笑的差点从椅子上倒翻过去。 “我才不稀摸呢。这几天我们行长找过你吗?” “没有哇,我还以为那个娘们失踪了呢。”他矢口否认,实际上他刚刚接过女 行长的电话,女行长在电话里口气很急,说有要事找他,他估计也是关于开庭的事, 本想让她别来,又一想下午反正也无事可做,他还要跟她算算那笔账,没事让她陪 着聊聊解解闷也不错,就答应在办公室等她。 “没有?不可能吧!我告诉你,贪多嚼不烂,常走夜路别碰上鬼打墙,弄不好 掉沟里爬不上来。”马丽芃的话语里有明显的酸味,这种醋意反而让他沾沾自喜,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能让一个三十来岁如花似玉要身份有身份要身条有身条的 女人醋意十足,未免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马律师,”他调侃地叫她,“你中午吃的啥?” “面条呗,还能吃啥,不像你大庭长有人情。” “我还以为你中午没吃饭光喝醋了,隔着电话我都闻着酸味了,还不是一般的 醋,是山西老陈醋。”说罢,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胡扯,我吃她的醋还不至于,姑奶奶拔根毛都比她的头发长,就你那个德行 跟她配一对刚好,老马配上旧嚼口,合适得很,等你俩配种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 也好看看你能从她那里挤出几两油来。” 听到马丽芃真的生气了,何庭长决定不能再跟她扯下去了,就说:“好了,别 扯那些没影的事了,你是啥等次,她是啥玩意儿,你吃她那没影的干醋干吗?来人 了,就先说这儿,随后我挂传呼,见面慢慢聊。” 放下电话,他翻弄着桌上几份送来请他过目让他签字的结案报告,却无心去看。 刚才在电话上跟马丽芃一番打趣撩拨惹得他心里痒酥酥的,静不下心来也坐不住, 便走到窗前俯瞰脚下的街景。 大街在他脚下朝街中心的大转盘汇拢,然后又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一、二、 三、四……他数着大转盘四周的道路,共有六条,分别向东、南、西、北、东北、 东南方向延伸出去。转盘实际是个小小的街心公园,花坛的花草已经枯萎,有几个 不明不白的闲人在转盘上转悠,像几只竖起身子走路的蚂蚁。转盘中心是一尊塑像, 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壮硕女人吊着两只大乳垂着头洗发。夏季,喷泉涌出的水在雕塑 的四周形成薄薄的水幕,雕像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羽纱。冬季,喷泉停了,雕像 便赤裸在严寒里,让驻足观赏她的人徒增一层寒意。何庭长忽然发现,脚下的街道 跟街心公园的布局很像一副八卦图,街心的转盘是象征混沌初开、阴阳乍分的黑白 鱼,朝四面北方辐射出去的街道是象征八卦方位的乾、坤、坎、离…… 半裸的女雕像,像极了八卦图的街道,令他想起了前几天遇到的那位算命先生。 过去,他从不相信那些算命打卦的胡言乱语,可是那一天吃过午返回办公室睡午觉 的时候,途经街心大转盘,迎面拦住他的去路的那个小老头嘴里吐出来的头一句话 就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先生左眉高右眉低,眼下正走桃花运,官不大权大,钱不多够花,桃花是运 也是劫,成败皆在女人身。” 见他停下脚步,小老头冲他笑笑说:“先生您一生命运皆好,虽不能大富大贵, 却也事事顺遂,五十岁之前平安富足,步步高升,五十岁后将有大起大落之虞,眼 前就有关键一坎,过去了万事如意,过不去前半生的辛苦努力付诸东流,听人言, 吃饱饭,信不信由你。” 何庭长被他说的怦然心动,可又不太信他,就随意想了个题目让他猜:“你说 那么多我觉着都是虚套子,咱们来点实的,你说准了我信你,说不准你去找别人, 要蒙要骗随你,少来缠我。” 小老头微微一笑;“你说题吧,说准了我也不多要你的,十块钱一包烟钱,说 不准我转身就走,你也别骂我。” “你说我是干啥的?” 小老头瞪眼在他脸上端详半会儿, 又拽过他的手细细看了一阵, 断然地说: “当官的,”接着又一句一句斟酌着讲:“虽然你是当官的,可官却不算大,最多 也就是九品,现在叫县处级。虽然你的官不大,可是你有实权,不是清水衙门的闲 职。至于你当的什么官么,断掌纹放在官身人手上主决断,眉心纹长在官身人脸上 主明察,你是法院的。” 他当时惊呆了,不由不对眼前这个小老头刮目相看,二话不说掏出十元钱递给 小老头,小老头却摇摇头不收:“这不算啥,我说的这些都在你脸上写着呢,我不 能靠这几句话就拿你的钱,让你转过身说我是瞎猫碰了个死耗子,蒙事。我们这行 真正的本事是替人看前程、渡劫难、趋吉避凶。您今年有一运,主财色双收,又有 一劫,主丢官弃职甚至有牢狱之灾。您要信我,我给您破解一下,您要不信,咱们 这就各走各的路。” 何庭长遇上马丽芃跟银行的事情,做贼心虚,到了这个地步,他哪里还敢不信, 他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当然清楚,当下便对老头说:“您讲的沾边,你再说说怎么 个解法。” 小老头得意地笑笑:“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寄,祸福本就在一线之间。眼前 你看是福的事也许将来是祸,眼前你当成祸的事也许就是福,关键是预知祸福,趋 吉避害,方是大智慧者之所为。有的人,因为舍不得眼前几个蝇头小利,结果遭了 大的祸患,有的人眼前有了为难之事,能破小财而免大灾,甚至化害为利因祸得福, 你说哪头重哪头轻?” 何庭长听出他话外之意,当下也不多说,掏出一百元塞到了他的手上。小老头 也不客气,把钱愉快地装进衣兜,看着他笑笑,然后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人生在世唯有财色二关难过。这两样东西,没有不行,太贪了也不行。可是机会掉 到你面前了,你不要也躲不过,还是要看你个人的福分,就比如天上掉馅饼,有的 人接到手吃了,可以充饥。有的人吃了就会闹肚子拉稀。更有的人不但没吃着,还 兴许让馅饼砸死。像你吧,五十岁过后钱来的也顺,女色也不缺,要是不懂得自己 调理,又可能因此遭祸。得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我拿了你的钱,就不能眼瞅着 你遭难,我告诉你个避邪的法儿,保你万事无碍。” 何庭长赶紧竖起耳朵听他的妙法。小老头掰着手指头说:“其一,腊月三十晚 上子时,你要换上红裤头、红腰带,这叫红门新开,可以避邪扶正;其二,时常准 备一方红布,要全棉的,每当与妇人行房,必用此布擦拭,红为阳,女为阴,此为 以阳平阴,可以消解阴气损害造成的晦气;其三么……”说到这儿,小老头用枯干 皴裂的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几张黄裱纸,挑出一张,其余的又塞进怀里,“这张 符是张天师所书正天咒语谶图,你看,这上面的八卦图和四周的咒语都是用辰年辰 月辰时所产黑色牙狗的血画出来的。” 何庭长伸手欲接,小老头把手一缩:“别急,这种符目前普天之下也没有十张 以上,唯有缘之人可以得之,用了也才会有神效。像我无福无缘即便是用了也不会 有啥作用。请这符也不是容易的事,要沐浴更衣斋戒七日,还要敬上三牲六畜银钱 米粮方能……” 何庭长知道他又要钱,没有多想,也不多说,又掏出一百元钱塞给他:“够不?” 小老头看看手里的钞票,做出不以为然的蔑笑:“何谓够何谓不够?你是有缘 之人,钱多钱少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表现一种诚心。”说罢,便将符递给了他。 何庭长接过符细细端详,一张粗糙的黄裱纸上画着一个八卦图,图的四角是一 些云纹图案,四边上各写着一些不同的偏旁部首组成的谁也不认识的汉字,字迹图 案都是紫黑色的。 “这上面写的啥?” “是咒语,天书,我也不认识,我要认识我何必还干这个。” 何庭长转身欲走,小老头又叫住他:“你光拿符没用,我告诉你用的方法。” 何庭长洗耳恭听,小老头捋捋颌下稀稀落落的鼠须,说:“这道符你要在月圆 之夜的前三天开始斋戒,不能同女人行房,月圆的当天沐浴更衣,子时在僻静无人 的地方燃三柱香朝正西静默跪拜三次,然后就可以将符烧化,烧符时只能用火柴, 不能用打火机。把符烧化后,将符兑入黄酒之中,黄酒要量好,只能用二两,一钱 也不能多,一钱也不能少,然后赶在子丑相交时分分三口吞下。” 何庭长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完,又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才告辞分手。分手 后,何庭长便按小老头的吩咐,一一照办,只有红腰带跟红裤衩因为尚未到腊月三 十,才没有备办外,另两件事都已办妥。做这些事时,他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 信其无的态度,不管怎么说,小老头的掐算太准,把他背人的心事说的合缝合卯, 不由他不信。 此刻,俯视着脚下像八卦图一样的街心岛和岛中间的裸女雕像,他不由为自己 的新发现而惊异,像是有一根无形的手指拨动了他敏感的中枢神经。难道这里面真 有冥冥上苍布下的巧妙的征候,对他暗示什么吗?是福是祸?他不由暗暗庆幸自己 遇上了那位神机妙算的小老头,及早采取措施,让他可以不再为自己的行为担忧, 认真想想,他认为自己很幸运。 有人敲门,来人不等他应答,便拧开门径直走了进来。是让他无可奈何的女行 长。 “何庭长还真有时间观景啊。”行长随手关上了门,何庭长注意到她关门时拧 上了门锁,皱皱眉朝她示意,她又把锁打开了。 “观什么景,太忙,脑子乱哄哄地,清醒一下大脑。” 行长脱去长毛绒大衣,露出里面的扎花黑色羊毛衫,一朵艳放的红牡丹缀在羊 毛衫的前胸。 “你这件羊毛衫很漂亮。” 女行长刚从外面进来,寒气给她的脸上涂了一层润红,听到何庭长赞美,在原 地转了个圈子,把自己展示给他看:“我也觉着这件羊毛衫还可以。” 何庭长讪笑着,给女行长倒杯茶,然后坐回转椅,问道:“最近忙啥?你说找 我有要事,什么事这么急?” 女行长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没有理睬冒出缕缕热气的茶水,没说话先叹了口气: “唉,还能忙啥,那个破官司就把人缠死了。” 何庭长说:“不就是要开庭么,你还能永远不开让人家开庭吗?开呗,你又不 用管,让小马跟他们主任老姜去应付应付就行了。” “我说的不是开庭。你不知道,又出事了,我来就是跟你商量商量咋办。” “又出啥事了?”何庭长放下二郎腿,身躯倾在写字台上,脖子伸长了,直瞪 瞪地看着她,等着她说。 行长看看他:“你怎么也这么紧张?” 何庭长这才感到自己也不知不觉的绷紧了神经,自嘲地笑笑。行长说:“汪伯 伦那个王八羔子弄了几个人把姓程的抓住,关了几天,姓程的朋友不知怎么一下就 找到王伯伦的头上,又把他弄去折腾个半死,一支胳膊都整脱臼了。汪伯伦跟他的 哥们去报了案,公安局把姓程的朋友逮了,你说说,这乱七八糟的弄下去迟早还不 要出大事。” “程石现在在哪儿?” “跑了,在哪我也不知道。” “操他妈的,真是瞎胡闹,净办这些没屁眼缺下水的蠢事。这不是节外生枝添 乱吗?”何庭长气的骂了起来,又问:“这件事肯定是你安排的吧?” 行长摇摇头否认,看到何庭长的眼神,只得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一些。” “你算了,没有你指使,汪伯伦那泡臭稀屎还能冒出什么热乎气?你们这些娘 们,头发长见识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汪伯伦承认程石是他绑的了?” “他能不承认吗?不承认当场人家就能把他整死。” “我早知道他是个熊包蛋。”何庭长又骂了一声不再说话,行长知道他在转脑 子,也不敢打扰他,呆呆地看着他,等着他拿主意。 “程石的朋友让公安局抓去都说了些啥?” “据里面透出来的信,他啥也不承认。” “那就好办,你让汪伯伦一口咬定那人绑架他是要谋财,千万一句也别提程石 的事。” “那程石要是到公安局报案,说汪伯伦他们绑架了他呢?” 何庭长沉吟片刻,说:“姓程的不会去报案,他要那么讲等于替他的朋友招了 供,案子更复杂了。况且汪伯伦绑架他他拿不出证据,而汪伯伦这边有伤、有人证。 程石如果去报案,汪伯伦他们可以不承认,互相做不在现场的证明,而程石那位朋 友却会因程石报案而坐实他非法绑架伤害罪,不管是不是谋财,这个罪名他都摆脱 不了,所以我分析程石不会去报案。” “那你说这件事问题大不大?” “问题大不大,关键还在汪伯伦跟他的狐朋狗友,只要他们一口咬定不认识程 石,一口咬定汪伯伦确实遭到了绑架,就没事。你得给他们好好讲讲,别到时候搬 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一点我能做到,牵涉到身家性命的事,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们也明白。汪伯 伦那个王八羔子真是我命里的克星,啥事都坏在他手上,有时候我真想整死他。” 一提到汪伯伦,女行长就恨得牙根发痒。 “那你就把他开了,这种人还留着他干吗?” “还不到时候。”女行长有苦难言,她恨汪伯伦,可又不能真的把他开掉,因 为汪伯伦跟她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在她手下她还可以有效地控制他、支配他, 真要把他开了,尤其在这种时候,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女行长不敢深想。 何庭长心里也明白眼前这位女人必有把柄在汪伯伦手里,否则凭她的本性,她 也绝对不会容忍一个不断给她捅漏子的部下继续在她眼皮下生存。 “算了,我现在倒想起一件事情,你那个汪伯伦到底都对程石的朋友说了些啥? 他对我跟你们的关系到底掌握多少?” 行长一愣,随即自我安慰地说:“我大概问了他一下,他说那人就是逼着问程 石的下落。我想也不会问到这些事情上去。” 何庭长脸色阴沉了下来,听行长的语气他就明白了,汪伯伦对他和银行的关系 方面知道的绝对不会少,而且行长对汪伯伦到底对程石的朋友说了些啥缺乏自信。 他感到有些不妙,对行长说:“你赶紧回去,立即找汪伯伦,一定要让他把跟程石 的朋友说了些什么一字不漏地汇报一遍,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不能让这小子给 引到黑沟里面去。” 行长也明白了这里面隐藏着的危险,立即起身气哼哼地说:“我现在就去找他, 要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要他的狗命。” 看着行长的背影,何庭长无奈地摇摇头,他开始不安了,他感到跟这样一群蠢 货结成同盟,也许是他犯下的一个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