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就在程石陪着赵雅兰匆匆往海兴市公安局看守所赶的时候,黑头的脚正踩在大 和尚的头上,大和尚的双手被缚在背后,胖脸被黑头的鞋底挤成了柿饼。他呼噜呼 噜喘着粗气,就是不告饶。 “说不说?”黑头弯下腰,抓着他的双臂憋着劲朝上用力掰,大和尚疼的哼出 了声,汗珠也一粒粒从额上、颈上和鼻尖上渗了出来。 “你不说老子就不让你吃饭。”黑头又用一双臭袜子在他眼前晃:“我用它把 你的嘴封上。” 大和尚不怕疼,可是怕恶心,见黑头真的要把臭袜子塞到他的嘴里,终于吃不 住劲儿,喘着粗气说:“大爷,我再不欺负人了。” 黑头说:“你说,你欺负的人都是你爸爸。” 大和尚说:“你欺负的人都是你爸爸。” 黑头气得扇了他一记耳光:“咋说的?谁爸爸?” “我爸爸。” “重说一遍。” 大和尚只得又说了一遍:“我欺负的人都是我爸爸。” “这就对了。”黑头抬起脚,解开了缚住他的毛巾,大和尚却不起来,流着鼻 涕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知道被人欺负的滋味不好受了是不?你欺负别人的时候就该想想别人也不好 受。” 黑头回到大炕上,小瘦子赶忙双手捧上一支揉得皱巴巴的烟,黑头接了过来, 黄脸又赶紧打着火,黑头就着火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又把烟递给小瘦子:“来, 一人吸一口。”号子里的人按黑头的吩咐一人吸了一口,烟传回黑头手里的时候已 经只剩下个烟头了。 黑头把烟头递到大和尚面前:“你也来一口,不怕犯错误,只要改了还是好同 志。” 大和尚迟迟疑疑地接过烟头吸了起来。 “都他妈活的挺难,混到这里面了还折腾啥劲,谁再抢别人东西吃,再欺负人, 可别怪我不客气,号子里面除了政府,谁也不是大王。”黑头发表完演说,倒在铺 上不再理睬其他人,盯着顶棚想心事。 那天警察把他带出旅馆,他一看到站在警车边上的猫头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在车上,他最担心的就是身上装的汪伯伦那份详细交待银行内外串通坑程石,以及 收买何庭长、绑架程石的材料被他们弄回去。见猫头鹰跟领头的警察很随便,他进 一步断定这帮人肯定很熟。要是没有熟人关系,公安局也不会动作如此神速,这么 认真负责。 到了公安局,警察把他带到了审讯室,警察倒没有格外为难他,让他自己把随 身带的物品一样样交出来放到桌上,也没有搜身。 “姓名,年龄,籍贯,职业……” 警察开始询问,老一套,他一一如实回答了。 “你倒海兴来干什么?” “做生意。” “你昨天晚上到今天,都干啥了?” “昨晚上我在家睡觉,今天早上乘早班车到海兴,刚要登记旅馆,就让你们抓 这儿来了。” “你带这把刀干什么?” “不干啥,是我下车时在车站地摊上买来玩的。” 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警察提醒黑头:“你老实点,你在这里回答的每一句话, 我们都纪录在案,我们肯定对你讲的话要调查核实,要是你讲了假话,罪加一等。” 黑头知道他跟猫头鹰很熟,就没理他。 “你说你是今天上午才到海兴的,你的车票呢?” “扔了,我要车票有啥用,又没人给我报销。” 黑头在警车上就已经想定了,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啥也不承认,先拖过去再 说,最重要的是汪伯伦的交待材料不能落到这帮人手里。他相信博士王、程石他们 肯定会千方百计营救他,即便要把事情的原委讲清楚,也得把材料交到可靠的人手 里之后,否则,这帮人说不准同汪伯伦、猫头鹰是啥关系,材料到他们手里他们一 毁了之,自己的心血白费不说,他们知道自己没了底牌,还不是想给自己定啥罪就 定啥罪?想准了这一点,黑头也就来个睁着眼睛瞎说,对警察的询问一概否认。 “汪伯伦、毛大强报案,说你绑架、伤害他们,强迫他们拿钱,抢走了汪伯伦 的眼镜和钱包,并且造成他们胳膊、头部多处受伤,你对这件事情怎么解释?”警 察不再跟他绕弯子,直截了当提出了审讯的主题。 “汪伯伦?毛大强?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俩人,从来没见过,我哪有那个本事, 一下子绑架他们两个大老爷们。你们自己想想,这可能吗?” 在座的几位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对黑头的反问似乎也有些疑惑之意。 黑头又接着说:“我在省城有公司,有商场,我不缺钱,我的钱包就在你们桌 上,你们看看里面有多少钱,我用得着抢钱吗?我眼睛又不近视,说我抢眼镜更是 可笑,那玩意儿给我我还嫌累赘呢。” 几个警察头挨头把黑头的钱包打开,抽出里面的钱点了一遍。 “六千五。” “这小子还真挺有钱。” 黑头来的时候随身带了两千多块钱,又从旅馆里拿了程石四千五百块,身上的 钱很足。 几个警察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领头模样的警察出去半会儿又回来,同另两个 警察嘀咕了一阵,问黑头:“省城离海兴不远,你身上装这么多钱干吗?这么多钱 正好证明你有抢劫的嫌疑。再说,满大街那么多人,他们为啥不告别人偏偏盯准了 你?你也别再跟我们玩这套把戏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待,死路一条, 我们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你闲聊,你先一个人反省反省再说吧。” 说完,纪录的、审讯的警察都走了,领头的警察过来拽起黑头把他铐在了暖气 管上,然后关上门也走了。这个警察铐人铐得很损,他把手铐铐在暖气的横管上, 让黑头站不直、蹲不下,只能半弯着腰撅个腚立在那儿,其状犹如一个人就着水池 洗脸。 黑头知道他们是在熬他,等他熬不住了再继续审问。他立了一个多小时,就开 始大声叫喊“救命啊,来人啊,警察搞逼供啊,救人啊……”站的姿势难受,黑头 倒也还能挺得住,他是怕那几个警察真的把他扔到这儿铐他一夜,那可真比揍他一 顿还难受,所以开始大声嚎叫。 果然,警察也怕他叫得太厉害影响不好,他一叫唤那几个警察立即就回来了, 领头的骂:“他妈的,才多大一会儿你就鬼哭狼嚎的,你不说实话我就铐你一晚上, 明天再不说,就再铐你一天。” 黑头做出苦相:“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不相信可以调查么。我尿憋了,腰上 厕所。” 另一个警察过来给他开了铐子,领他到走廊男厕所让他进去。黑头慢慢解裤带, 观察了一番,发现厕所的窗户上都装着铁栅栏,失望地放弃了逃跑的打算。他掏出 怀里藏着的材料,把材料塞到暖气片后面的缝隙里,然后回到大便池那儿,舒舒服 服地蹲下,休息两条站乏了的腿。 过了一阵,外面的警察探头进来,见黑头蹲在大便池上,训斥道:“你刚才不 是说小便吗?怎么又蹲上了?” 黑头说:“一来厕所,我才觉得不但想小便,大便也来了,一块解决省得一会 儿还得麻烦你再陪我跑一趟。” “那你快点,别让我给你当把门的。” “给我根烟吧,我这人有毛病,蹲在便坑上不点棵烟拉不出来。” 警察笑骂:“你他妈这算什么毛病?我该你的是咋着,你蹲便坑我得站岗,还 得给你敬烟,有烟也不给。” 黑头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给算了,我自己慢慢克服吧。” 警察明知他耍赖,又不能把他从便坑上硬拽起来,只好掏出一支烟,走过来递 给了他。 “谢谢,再借火用一下。” 警察只好又把打火机递给了他。黑头点燃烟,美美地抽了起来。直到抽剩下一 支烟屁股,他才用手指一弹,烟头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形,掉落在小便池里。 慢吞吞提好裤子,黑头来到外面,见看管他的警察堵在走廊的出口看报纸,便 叫他:“警察同志,我完事了。” 警察抬头看看他,走了过来陪他回审讯室。黑头衷心地说:“你是个好人,我 有机会一定要谢谢你。” 警察乜斜了他一眼,说:“你别再折腾人就是谢谢我了。” 当天晚上,黑头便被转送到看守所。看守所跟公安局又有所不同,进号房前, 把黑头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裤腰带、鞋带都没收了。黑头暗暗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 事先把材料藏了起来。 号房有二十平米大,靠着一面墙是一铺大炕,关进来的人像沙丁鱼罐头里面的 内容,一条条整整齐齐地顺着摆了一炕。黑头见炕梢还有点缝隙,便挤了上去,还 没躺下,背上就挨了一拳。 “小子,问也不问就往这儿躺,这是你躺的地方吗?你以为在你老婆的热炕头 上呢。” 黑头看看,是靠侧墙躺着的人动的手,此人膀大腰圆,秃头胖脸,初时黑头以 为他的头是被剃光的,又多看了两眼,才发现他不但没有头发、胡子,脸眉毛也没 有,是个天生的光葫芦。后来黑头才知道他叫大和尚。 “去去去,那边挤去。”大和尚朝炕的另一头指指。 黑头说:“那边没地方。” “那我这儿就有地方?妈的,你干脆睡老子怀里得了。” 黑头的火直往顶门上冒,想想自己刚刚进来不能招惹麻烦,就硬把火压了下去, 从炕上爬下来,双眼在炕上溜了两遍,也没找到可以容身的地方。转眼见炕沿下面 摆了一些小木扎子,黑头只好坐在小扎子上,背倚着炕头,准备就这样凑合一晚上。 朦胧中,黑头感到有人在轻轻拍他,他回头一看,一个脑袋只有拳头大的小瘦 子怜悯地看着他,指着身边让出来的一小条空隙,示意让他上来。黑头在小扎子上 坐得腰酸腿木,也再顾不了许多,爬到炕上,挤在小瘦子身侧躺了下去。躺下了, 却又睡不着,空气中充斥着脚臭味、口臭味、体臭味,黑暗里震响着鼾声、磨牙声、 梦呓声。这一切令他恍惚中竟然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牢狱生活。他妈的,自己这 一辈子怎么跟监狱这么有缘分,糊里糊涂就又进来了。他咒骂着自己,居然渐渐睡 了过去。 头上重重的两巴掌把他从酣睡中惊起,天亮了,大和尚站在他头顶,狞笑着。 黑头懵懵懂懂地坐起,见到大和尚猩红的酒糟鼻子,才明白自己是被他打醒的。 “去,倒桶去。” 号房里的人晚上不能去上厕所,屋角有个大铁桶,供在押人员夜里溲溺用。 黑头没动,其他人的眼睛都盯着他,黑头看看大和尚,问:“你怎么不去倒?” 大和尚二话不说,挥手就是一巴掌,黑头装作护头,左臂一抬,坚硬的胳膊肘 子刚好顶到大和尚的小臂上,大和尚吃了暗亏,疼的咧咧嘴,整个手臂不灵了。 他狠狠地盯着黑头,黑头平静地看着他,两人像斗架的公鸡。 “算了,我去。”小瘦子息事宁人,他滑下炕,拎起尿桶朝外走,刚要出门, 不知谁一伸腿,小瘦子被绊了个狗吃屎,尿桶跌翻了,骚臭的尿液溅到他身上、脸 上、头上,屋里的人都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黑头没有笑,他笑不出来。 小瘦子大声呼叫,看守过来弄清怎么回事后,打开门放小瘦子出去涮洗。小瘦 子急忙跑到洗脸间去了,一会儿洗得湿淋淋地回来,冻的索索发抖。 开早饭了,哨声一响,屋门一开,屋内的人便围挤上去,黑头跟小瘦子被围堵 在人丛外面,等到他们捱到饭盆前面时,杂面粥和窝窝头早就一点也没有了。黑头 看看坐在炕沿手里捏着两个窝窝头端着一盆粥得意洋洋的大和尚,明白了其中的暗 扣,他不动声色,爬上炕闭目养神。 大和尚把咬了一口的窝窝头扔给小瘦子:“你早上倒尿桶有功,赏你的。” 小瘦子从地上拾起窝窝头,吹掉上面的灰土,三口两口吞了下去。 中午开饭时,大和尚又坐镇指挥其他人围堵黑头,不让他靠近装着杂面粥的桶 和盛窝窝头的饭盆。黑头根本不理睬那些有意围在桶边的人,一直到人们散开后, 他也没离开大炕。睡在大和尚旁边的蜡黄脸汉子将两份窝窝头和盛得满满的粥盆恭 恭敬敬递给大和尚时,黑头一伸手,从黄脸手中抓过窝窝头吃了起来。大和尚跟黄 脸都愣住了。大和尚勃然大怒,将粥盆朝黑头狠狠摔过来,黑头闪身躲过,粥盆砸 到炕上,杂面粥溅了满炕。 黑头若无其事地吃完两个窝窝头,见黄脸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地把他自己那 份窝窝头递到大和尚面前,大和尚正要伸手去接,黑头伸手一搭,窝窝头又到了他 手里。 黄脸急了,伸手来抢,黑头扭住他的手,将他的胳膊剪到背后,问:“你要是 吃,我就给你,你要是孝敬他,我就自己享用了。” 黄脸连连点头:“我自己吃。” 黑头把窝窝头还给了他,黄脸赶忙塞进了嘴里。 大和尚怒火万丈,猛然朝黑头扑来,黑头就势躺倒,一脚蹬在大和尚的肚子上, 大和尚从他身上倒飞出去,实实在在跌在炕脚,恰好砸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被砸的 人发出了哀鸣,大和尚却毫无损伤。 黑头嘿嘿冷笑着说:“这是第一招,兔子蹬鸡。”这一招原来叫兔子蹬鹰,黑 头不愿意让他当鹰自己当兔子,就把这一招的名字临时改了叫兔子蹬鸡。 大和尚缓了口气挥动老拳又朝黑头扑过来。黑头依然躺在炕上,见大和尚来势 凶猛,就地一滚,滚到了炕角,大和尚扑了个空,黑头却早已翻身起来,狠狠一脚 踹在他的后背,把大和尚从炕上踹到了地上。 大和尚再次爬起,捞起地上的木凳向黑头砸来,黑头脑袋一歪,凳子砸在他的 肩膀,疼得黑头倒吸一口冷气,他也是怒火如焚,不再客气,扑过去接连几拳击在 大和尚肉囊囊的肚子上,又用头狠狠照大和尚的酒糟鼻子砸了两下,大和尚的鼻血 冒了出来。 一见血,大和尚顿时咆哮如雷,一把抱住黑头,张嘴来咬他,黑头一手托住他 的下巴,一手朝他胃部猛击,又抬起脚在他脚面上狠狠跺了两下,大和尚在他一连 串的打击下,根本没有回手的机会,终于松开勒住黑头的双手,退到屋角蜷缩着身 子粗重地喘息着。黑头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冲到他跟前,揪住他脖领用力一拽, 在他前扑的同时用脚绊住他的腿,大和尚轰然倒地,黑头随即扑上前去,将他的双 臂剪到背后,又抽下他的裤带,把他双手缚了起来。 忙完了,黑头坐在炕沿上,用脚踩住大和尚的脸,瞅着四周目瞪口呆的人,不 屑地骂:“你们这帮龟孙子,就这么个松包软蛋还怕他,让他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 福。”他知道,如果不趁机彻底制服这帮家伙,今后他随时都可能受到惨无人道的 折磨,于是一出手就绝不留情,而且要从精神上气势上彻底压倒他们。 其他人面面相觑, 谁也不敢吭声, 黑头知道他们都怕了,就又对大和尚说: “实话告诉你,老子十年前就杀过三个人,还吃你这一套?”在这种人面前,你要 显得比他更狠、更毒、更坏,他才会怕你、服你,便把他踩在脚底下用狠话镇唬他。 接着他又硬逼着大和尚讨饶认错,在众人面前威风扫地面子丢尽才饶了他。这 会儿,他躺在早让小瘦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炕上,瞅着顶棚犯愁。虽然他制服了这 帮家伙的头儿大和尚,暂时不会再受委屈,可是不知博士王跟程石他们在外面活动 的怎么样了,他还得在里面熬多长时间才能重见天日。他想,他总不至于就这样被 定罪判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