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以资深功高而出名的莫怡望在京城出版界无疑可算作大编辑家中的一个。他二 十一岁大学毕业,一步跨进新宇出版社,再没动过窝儿,从助理编辑一步一个脚印 走到副总编的位置上。三十多年来,占新宇一流出版社之地利,莫怡望看够了文坛 的兴与衰,也历尽了出版界的风风雨雨。 “金碗”奖重新开评,莫怡望喜上眉梢。他想,如果能再经自己之手成就一两 个年轻人,我莫怡望就可以欣然解甲了。他告诫自己的只有一点:要看重作者的人 品。是的,如果最后的收山弟子是一条狼或是一只虎,对他老莫堪称辉煌的编辑生 涯来说,那就好比吃国宴吃到剔牙的时候剔出了一只苍蝇。 经过他一年多的筛选观察,他选定了古玮、向玙和凌震宇三人演奏自己编辑交 响曲的华彩乐段。 但是,在这三个人当中,除了古玮,老莫更要器重向玙一些。 莫怡望内心里对向玙和凌震宇的不同态度,也寻不出根本的原因。按说,凌震 宇对他老莫要更谦恭一些。这种心理的产生,恐怕只能因为感觉和经验。N省的邹 戈和谢精悟,都是经过莫怡望这一级火箭的助推登上文坛金字塔顶的。当年,他们 两人也是几乎同时和莫怡望认识,邹戈那时称呼他的职务,而谢精悟则叫他老师。 虽经他几次纠正,在谢精悟的作品还没产生响动时,谢精语就是不肯改口,弄得在 同一个年龄段上的莫怕望很不好意思。一年后,这两人功成名就了,邹戈仍称呼他 的职务,而谢精悟却已改口叫他老莫了。这种事莫怡望经历得多了,对凌震宇一口 一个的老师、莫老,就有了本能的排斥感。不过,在凌震宇嘴里的称呼还没有从莫 老变成老英之前,莫怡望也不能断定这个凌震宇就是第二个谢精悟。在他漫长的编 辑生涯中还是遇到过不少一直称他为老师的当年的丑小鸭和现在的白天鹅。莫怡望 还常以这种真纯的温馨聊以自慰。 莫怕望准备推出古玮、向玙、凌震宇三人的新作与几部老作家和已成名作家的 作品一起参加这次文坛大比武,意在证实他的眼光。近几年来,江南出现了一个阵 容庞大的作家群,莫怡望也给予过热情的关注,但却没有经他手终审通过一部直接 “喝洋奶”长大的长篇小说。他认为,一个时代的文学造山运动,大构架一定应该 是一片巨石,其次才是其它风景。江南才子型的作品,好比是这山上的几棵可成风 景的树,如果没有了,这山会不怎么好看。可是,当山还没造成的时候,这树便是 长得再怪异,也不能取代整个的山。莫怡望这种主张,无疑得罪了这样一大批作家。 后来,他们很少把作品交给新宇,却照样炒得大红大紫。这一状况,逼得莫怡望也 不得不卷进新的京海文化的纷争中。恰在此时,他发现了向玙和凌震宇两个可以参 加“造山运动”的青年作家。当然,相比之下,向玙更全面些,凌震宇虽然显得粗 犷些,但他力大无穷,就其发展规模上,如果好好扶持、提携一下,有可能会赶上 邹戈、谢精悟这一代作家。因此,他决定除了古玮之外,他得好好抓一下这两个 “造山者”。 向玙的参选作品出了问题,莫怡望当然十分焦虑,它直接承载着老莫的希望。 向玙接到莫怡望的电话后,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乘车去了新宇出版社。进了 老莫的办公室后,向玙发现古玮在座,只是礼节性地和古玮点点头,就直接对莫怡 望说:“莫总,你找我有什么事?” 莫怡望开门见山道:“听小古说,你最近状态不好,我有些放心不下,就想找 你来谈谈。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向玙立即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古玮,古玮巧妙地躲过了向玙目光的问询。向玙无 奈,只好说:“没遇什么麻烦。近来在整理年前读书笔记,准备毕业论文。” “小说修改停下来了?” “停下来了。”向选看一眼莫总又补充道:“最近脑子很乱,想了不少问题。” 莫怡望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小向,你还记不记得作家柳青的一句名言?” 向玙有点惘然,不自觉地扫了一下古玮。古玮欣赏够了向玙的窘态,低头竭力 抑制正欲喷薄的笑。 莫怡望接着说:“原话可能不是这样,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却只有 几步,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不过呢,也难为你了,又要读书拿博士学位,又要当 作家搞写作,哪一项也不轻松啊!” 向玙还是没弄明白船到底弯在哪里,只好说道:“我是有计划的,还能应付吧。” “你真的不相信熊掌和鱼不可兼得这一成语呀?” 莫怡望身子朝椅子背上仰仰,用手捏捏有些酸痛的脖子,继续道:“小向,我 把你看作我的忘年交,说话也就不讲究方式了。我在这个院子呆了近四十年了,新 中国文坛的风风雨雨,我都经历了。有很多经验教训,都值得你们这代人吸取。反 胡风的时候,我刚分配到这里。那时候,我曾经见过路翎,路翎你熟悉吗?” 向玙点点头,说:“他是七月派小说方面的主将,他的《财主底儿女们》我读 过多遍,觉得他的思想和思路最接近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心理描写应该说 是大师级的。可惜他还没到自己创作的成熟期,就赶上反胡风,最后竟发疯了。” 莫怡望点点头,一手摸着下巴,“二十几年后,他又在文坛复出了,我又见了 他。你读没读过他复出后的作品?” 向玙头一抬,正触到莫怡望问询的目光。他忙问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可能读过,但已忘了篇目是吗?”莫怡望十分肯定地说:“我更关注他, 但也忘了篇名。不客气地说,复出后的路翎,作为一个作家,他已经死了。用句时 髦的话说,他不是活在他曾经光荣的历史里。现在文坛上和我是一代人的大部分名 家当年都当过右派,一当就是二十二年。假设一下,如果文化大革命再持续十年, 他们就只能是五六年开放过的一次昙花了。在中国,搞文学的人,把握机会更加重 要。文人的命运很容易被社会动荡改变。才华这个东西,是最有力量的,也是最脆 弱的。五六年前,文学热了近十年,有的人靠那时一个万把字的作品,就成了现在 的专业作家,一级作家,还享受教授待遇。后来,社会稍动荡一下,奖不评了,这 几年间出现的文学新人,连生计都成问题。一定要认清中国这种现实。我的经验是, 中国的机遇最多,同时又没有机遇。直说了吧,这次‘金碗’奖是经过反复争论才 确定恢复的。你是搞社会学的,应该更清楚,反复争论既然能恢复一个东西,那么, 反复争论当然也可以取消一个东西。机会难得啊!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希 望你能全力以赴投入你现在的长篇,你已具备杀入决赛的实力。不能轻易放过这次 机会。听小古说,你想另起炉灶,再赶写一个续篇,就想找你谈一谈。” 古玮一听这话,红着脸说:“莫总,我是为社里的利益考虑。向玙的书如果只 是修改,肯定能赶上年底的‘金碗’奖初选时出书,如果另起炉灶,恐怕就来不及 了,这才向你汇报的。没想到你这么重视。” 莫怡望笑道:“我能不重视吗?对一个出版社而言,推出有力量的新人是天职 呀,小向,你肯定有你的想法,说出来我听听,如果你有道理,我听你的,怎么样?” 向玙听得十分感动,自己在文学道路上能遇到这样的前辈,真是不知哪辈子才 修下的福分。古玮的用意也让他怦然心动,如果这个女人不是深爱着自己,哪里会 以这种方式触动自己?不过,古玮今天的态度太让人费解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为了在这位可敬可爱的老编辑面前掩饰他们两人的关系吗? 是怕刺激出老人的什么心事吗?还是有意在莫总面前做做戏?时间不容他想下去, 他必须马上以同样的坦诚对莫怡望提出的问题作个回答。 向玙呷了一口茶,感激地望着老莫说:“莫老师,我确实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 和你认识这么久,我也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从十八岁那年起,我就立志做一流 的作家,十几年来,这个总体计划我一直没更改过,如今我读社会学博士,也是这 个计划的一部分。我认为,我们这代作家,欠缺的东西太多,如不进行多方面后天 的弥补,肯定产生不了一个大师级的响动。我认为,中国的文学,非此即彼的弱点 十分突出。当年强调干预社会,干预政治,干预生活,一下子走到图解的路上了。 后来,西方的东西一涌入,干脆又抽掉了自身社会的内容。这两种文学都不健康。 来京读博士前,我对这一弊端,只是有个直感。现在我看清了一部分。其实,这种 毛病也很简单,用你刚才的话说就是非此即彼,要么是盯着社会、历史,要么就只 看见抽象的人。” “说下去,说下去。”莫怡望有些兴奋了。 古玮抿嘴一笑插话道:“总编大人总算找到个知音了。这话听着像是很受用, 要是黑字落在白纸上,恐怕就要得罪一大批人了。老人家说,任何有人群的地方都 有左中右,向先生偏要找个中间的结合部,怪不得这些年一直没红。” “文学总在中庸之中。”莫怡望作了个手势接着道:“年轻一代中,有思想的 人凤毛麟角。这种谈话一般开展不起来。” 向玙腼腆地笑笑,“实际上,前辈作家早就弄明白了。前期,我们兴题材决定 论,挖空心思弄个新鲜题材,一夜间就可以功成名就,后来一看,跟着社会的动向 写,只能速朽,一下又一百八十度地转到把社会抛弃了。经过近一年的研读和调查, 我发现,只用换个视点,一切都有新的意义。我们在经济上搞赶美超英没成功,留 后人以笑柄;在文学上赶法超美洲,恐怕也不会成功。洋务运动后,为中国留下个 体用之争,文学发展也是如此。现在,我认为应该是以19世纪法、俄为体,20世纪 各种手法为用,这恐怕是中国文学别无选择的一种命运。命运不能回避,当今中国 和19世纪法、俄十分相似,可我们的文学中却没有出现中国的于连、拉斯蒂涅、奥 涅金和皮巧林,有的却只是从卡夫卡到马尔克斯家里搬来的先进仿真模特,也会喊 叫什么苦闷呀什么的,但是,扎它一刀,却流不出血来。所以,我的那部东西,必 须从根本上作作调整。如果我的笔尚还不到我的认识程度,我再操练,放过这次评 奖,也是没有办法的。不管怎么说,我认为各领风骚一两年的现象很不正常。” 莫怡望听了向玙的一席之谈,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再评价,却说:“十月底或 十一月初你能定稿,也赶得上。” 古玮惊叫一声:“莫总,你疯了,你又不是不知咱们社里出书的周期。十月底 定稿,下厂要到十一月下旬,出书最早也要到明年二三月份了。” 莫怕望脸上露出一个慈祥而狡黠的笑:“小古呀,只要我老莫还在出版社,你 今年编得出小向的稿子,明年一定兑现调你进京的承诺。我现在只剩一道防线没突 破,改变社里重点书的出书周期。一二三审一同完成,一个月能让书上市。可以以 小向的书做个试验。” 古玮眼里闪出兴奋的亮光,嘴里却说:“莫总好偏心,也不讲个女士优先。当 然,我现在是半个社里人,书能在这里出已算破了半回例了。” 莫怡望张了张嘴想作个解释,正巧这时电话铃响了。听了一会,他的眉头皱了 皱,然后对着话筒说道:“实不相瞒,四期稿子还没定,能不能等书出来后,再刊 发你的大作呢?”又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说:“好吧,咱们可下不为例。不过, 你可要保证这书在我们刊物面世之前出,若是我们刊物已登出了你的评论,读者还 没见到书,那可要闹大笑话了。”他换了个姿势听了一会儿,又说:“老徐,我的 ‘金碗’奖大评委,这届评奖,我们的书可是作了充分准备的,有些什么动向,可 别把我蒙久了。好,我信你,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不信你我信谁?不过,文章不能 超过一万字。不不,什么,一万五?不能,你知道,我们四期的稿子虽然没定,但 已备好,你的大作一到,就要挤下一个短篇,说不定就会使一个未来的曹雪芹死在 摇篮里了。好的,好的,没有必要,没必要劳你大驾,你的高徒带着你的手谕当通 行证,京城哪尊菩萨都会笑脸相迎的,我这个老朋友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喔, 过奖了,过奖了,我不过是个说得过去的老裁缝罢了。好好,再见,再见!” 莫怡望放下电话,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一股从心底深处冒出的气在腹内左冲 右突,终于变作一个长长的叹息喷薄出来。当他抬头看古玮和向玙时,从两人的表 情上立刻辨出他们两人完全听到了刚才电话的内容。 古玮发现莫怡望脸上正在弥漫的无奈的表情,立即收住了自己嘴角上的一丝冷 嘲。她见这个大男人使劲儿地勾着头,额前的头发快要刷到桌子上了,本能地想承 担打开僵局的责任,谁知开口却说出这样一句话:“老莫,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莫怡望场面经多了,哪里不懂这女子的良苦用心,自然明白这话中的话。与其 让人帮着绕弯子,不如自己顺着台阶下,“你们总听出了点什么吧?”他试着问了 一句。 向玙见莫怡望在这种情况下尚能表现出幽默,心中好生佩服,抬头重复了一句 古玮刚才的话:“莫老师,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三个人都笑了,莫怡望戏言道:“客大欺店嘛!这一点,中国和西方处在同一 个水平上。前年,我去日本回来时途经香港,看见那些心黑的出版商见了重量级的 畅销书作家,马上变成儿子孙子一了。我们还算好,还能和这些大客们表面上称兄 道弟地喊一通。” 古玮紧接道:“我们是京城一流的出版社嘛,若是换到外省,恐怕在这些大客 面前,辈分比孙子还要矮吧?” 莫怡望摸摸下巴,似是而非地点着头,忽然间他问向玙一句:“喂,小向,你 来京读博士读多久了?” 向玙没想到莫总会突然间这样一问,怔了一下回答道:“两年半了,再有几个 月就毕业了。” “我不是问这个,”莫怡望摆摆手,“我是觉得很少听你的导师提起过你。自 己的学生,又这么有出息,却不提及,反把另一个人常挂在嘴上,唉……可见这个 贾灵灵真还有点道道哩。老徐这个人我了解,他是以严苛的面孔赢得现在的地位的。 噢,这也难怪,现在是新人辈出的时代。我每天忙出忙进,这两年很少旁顾其它书 刊,出了让老徐赞不绝口的女作家,大有张爱玲才气的女作家,我竟不知,要落伍 了,落伍了呀……” 古玮撇撇嘴,脸上涌出一股冷嘲,很不屑地说:“莫总呀,人家说你是个书痴, 看来真不假。向玙哪里能与人家贾灵灵相比哩。” 向玙听了古玮这话,吓了一大跳,这种话怎么能在莫总面前说呢?他狠狠地剜 了一眼古玮,想把她的话截下去。正在这时,莫总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拧开 了,进来的是个头发花白、身材臃肿又显得佝偻的老女人。老女人一脸的僵笑和惊 讶,嘴巴一窝一窝的,一身的月白布衣裳,臂弯里还挎着个已经破旧的篮子。古玮 一看便知道是谁来了。不知怎么古玮大脑里立即闪现出另一个类似的,不,几乎是 一模一样的老女人。她也是那副模样,那副装束,也是时不时臂弯里挎着个破旧的 竹篮篮。那是邹戈的老婆。 古玮心中不禁一颤,心头一阵酸痛。但此时此刻已不容她多想,她下意识地站 起身来,一句“阿姨,你坐”。 莫怡望却一下变脸变色的,冲着那老女人说道:“谁让你来这里的!不是给你 说过的不要乱跑吗?” 老女人愣了愣,然后做出一个笑容,操着浓浓的陕西口音说道:“鹅(我)会 坐车子喀,丢不了了嗫。” 显然,这是莫怡望的妻子了。敏感的向玙对莫怡望的家事虽然一无所知,但眼 见这对从里到外看来都极不相称的夫妻,心里顿时掠过一阵酸楚。他一方面是表示 对老莫的理解,一方面是对这个无辜的女人的尊重,也随口叫道:“阿姨,你坐下 说,坐下说。” “不了,不了。”老女人瞄一眼莫怡望屋里对她非常客气的这一男一女,显出 受宠若惊的样子,生怕久呆了影响了他们的谈话,忙说:“你们上班,你们上班, 鹅(我)和老莫说几句就走。” “你急着赶过来,有什么事?为啥不打电话?”莫怡望仍是硬生生地问。 老女人像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低下头说:“电话坏了咧,小三、小四今天回 来打坏的咧,鹅(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咧,我怕……” “你连个电话都守不住,你……你……”莫怡望转身拿起电话,拨了自己家里 的号码,果然没一点反应,便知道可能又是两个儿子偷着和海外联系,电信局中断 了电话。他放下话筒,拿起外套对妻冷冷地说:“回去吧。” 古玮和向玙也忙起身告辞,莫怡望也不作解释,和向玙握了握手,锁了门就和 妻子一起下了楼。 向玙看着莫怡望一溜小跑地下楼,而他的妻子却像个小脚女人一样在后面蹈蹈 慢行,根本无法跟上老莫的速度。向玙一下像触动了恻隐之心,这个杰出的出版家, 从他的思维到他的身体看都不像六十开外的人,说他只有五十岁,也没人怀疑。可 他的老婆呢?看上去,少说也要大他十岁。他们还能在一起过夫妻生活吗?一想到 这里,他又联想起自己的导师徐培苗。虽说徐夫人出了国,但他家里出出进进地没 少过女人……向玙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