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古玮出了火车站就径直朝地铁口走去。今天是礼拜六,下午向玙在学校等她, 走的时候他们在电话上约好了的,这个礼拜天向玙要带古玮去见自己的导师徐培苗。 向玙多次给古玮灌输过这样一个观点:不管你多能耐、多清高的作家,你的作品不 经几个有影响、有权威的评论家评论,文坛是决不认可的。他认为徐培苗便是当今 中国文坛的评论大腕儿,又是“金碗”奖的主要评委,古玮早该去朝拜朝拜这尊神 了。古玮倒没把这事儿看得很重,并不认为非去不可,但她确实想立马见到向玙了。 她去山东参加一个作品讨论会兼组稿会,离京已经十多天了,而且走之前也有一个 多礼拜没和向玙在一起,她怎不归心似箭呢?返京的头天晚上,她就莫名其妙地感 到耳朵和脸颊燥热、发烧。小时候听人说,这是因为有人叨念、有人想的缘故。她 想,这大概就是向玙在叨念她、在想她了吧。说实在的,他们确实也太可怜了。还 是“三国宴”那天晚上文高主动腾出地方,让他们在一起过了个夜,以后就一直靠 电话联络一下感情。况且,那天晚上,不知向玙是怎么搞的,老是进入不了最佳状 态,几次都是半途而废,最后干脆泄到了外边。事后,向玙一再地给古玮赔不是, 古玮都说没关系,偶尔一回是正常的,以后会好的,会好的。但是,当她离开向玙 后,她忽然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向玙年纪轻轻的,又无什么生理疾病,怎么 会这样呢?要说环境不好,心情紧张所致,他们在这种环境中,甚至比这更恶劣的 环境都进行过多次了,没有一次失败过。排除了种种可能后,古玮又把疑点转到 “三国宴”上,难道是为了她们?那个风骚的贾灵灵?不,从向玙的一贯作风看来, 他是极瞧不起那种轻浮女人的。那么是为了毕媛?也不可能,他不是早就厌恶这个 女人,而一直不肯给她当什么顾问吗?还有同桌的那两个叫什么冯逸、阿琪的女子 席间曾不断地向他频送秋波,眉目传情。会不会是因为她们呢?不可能,不可能, 向玙和她们素昧平生,从无往来,况且也看不出她们具有倾城之貌,咏絮之才。向 玙第一次婚姻失败已有前车之鉴,万万不可能再去追逐一个芸芸众生之女。想过这 一切后,古玮又觉得自己好笑。长这么大,她还从未有过这种妒意,还不知道妒为 何物,好像在什么地方,都是别人妒忌她。就连和谢精悟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恋爱婚 姻,她也没有产生过那种感觉。她一直觉得自己很能把握自己,很能调整自己心态。 她既懂得情感投入,也懂得价值取向。该保留的,就保留,该放弃的,就放弃。何 必要让自己掉进那些所谓的多角恋圈子里去折腾呢?多没意思。最后,她把原因归 结到凌震宇身上。她想,可能因为在宴会上,她对凌震宇太过不去了,影响了向玙 的情绪,而导致了晚上的那种结果。不管怎样,古玮都觉得自己应该大气一点,不 能太神经质了。自己和向玙也已经好些个年头,而且已经快要说结婚的事了,感情 不会也不应该那般脆弱。她坚信,向玙下一次又一定是很棒的,他们以后不会再出 现那种情况了。所以,事后没隔几天,她就主动又约了向玙,可恰好那几天向玙要 陪徐培苗参加一个外国记者招待会。向玙忙过后,古玮又被派了公差。古玮想,这 样也好,有过一段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后,不是更好检验一下双方的心理和生理基因 是否存在问题。这不,自己出门耳发热,脸发烧,不是向玙在叨念她,在强烈地思 恋她才怪哩! 古玮想着就要见到向穷了,不禁加快了进地铁的脚步。可是,当她走到地铁口 时,她忽然又犹豫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应该先回一下自己的窝,好像那里 有件什么事,急待自己去处理,又觉得有个什么人在那里等着见自己。管他有没有 什么事,什么人,还是先回自己那里收拾收拾,给老莫打个电话告诉一下开会情况, 然后再去向玙那里也还不晚。古玮作出这个决定后,返身出了地铁站口去了回自己 住所的公共汽车站。 由于古玮心里一直挂着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以至还不到点,她就鬼使神差地提 前一站下了车。下车后,她一下给惊呆了,大街上怎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怎么 火车站那儿没下雪呢?咋没下呢,自己一出车站不是就一直在抹着眉睫上湿糊糊的 东西吗?哦,那时自己心头只急着见向玙,没有顾及四周。这时她抬眼望去,大街 两旁一顺溜的树上都缀满了雪花。那些雪下面的树叶还绿着哩,还没来得及黄,没 来得及落,就被盖上了雪,远远看去,给人一种少年白头的感觉。古玮心里陡然不 好受起来,她算了一下时间,现在才十月中旬,农历也才霜降节,现在就下雪了, 着实太早了些,就像一个过早进入生活,过早负重的人,似乎省去了青壮年时期的 过程,一下就跳入了老年阶段。望着那些还绿着的、还没有黄、还没落的阔叶上缀 着的皑皑白雪,古玮一下又联想到了邹戈那一头的华发,联想到了向玙那也依稀见 白的鬓角,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可是,邹戈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发出两封信了,该有个回音了吧?前天晚 上自己面红耳赤,会不会是因为他回信了呢!莫非是他在叨念自己吧?想到此,古 玮不禁一阵冲动,这时,她似乎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要急于先回自己的住所,原来 就是想看一看有没有邹戈的回信。她用小跑的步子跑回了住所。 “喂,小古你可回来啦,快来,你有一封加急电报,来了一两天了。”古玮刚 进大门,还没喘完一口气,传达室的张师傅就嚷了起来。 “什么?我的加急电报?”古玮放下挎包,急忙拆开电报,只见上面写着一排 刺目的黑字: 邹戈病重,速回N城。 古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扶着传达室的服务台边缘,又一个字一个字 地看了一遍电报。天哪!真是这么回事!古玮顿时感到天晕地眩,泪水溢满了眼眶。 “小古,家里出事儿啦?”张师傅见古玮难受的样子,关切地问。 “别问了,张师傅,快把电话递给我用一下。”古玮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想这件事老莫一定已经知道了,应该打个电话问问他邹戈的详细情况。 “喂,莫总吗?邹戈病危你知道吗?我想……我想了解……了解一下他的……” 古玮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又咽喉鲠鲠了。 “哦,哦哦,你是谁,你……是古玮吗?你现在在哪儿?还在山东吗?”莫怡 望接到这个没头没脑的电话,好一阵他才猜出是古玮。 “噢,我是古玮,我刚回北京,我看到电报了……” “哦,古玮,别着急,别着急,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老谢……哦,就是谢精 悟打电话来告诉的,我说你出差啦。” “你快告诉我,告诉我,他到底得了什么病,现在怎么样?” “哦,古玮,我这就给你说,给你说……”莫怡望听古玮这么一连串悲哀、焦 急的问话后,大脑在瞬间的空白中打出一个问号。这个古玮虽然是由邹戈介绍来北 京的,可她从未在人前提起过邹戈,平常也不见他们音讯往来。而且,她同任何人 都保持着一种距离,从来都不苟言笑,更无大悲大恸。今天何以一下就变得这么激 动,简直是刻不容缓地要知道一切。难道她仅仅是出于一种对过去的上司的一种感 恩之情? “快告诉我,快说呀!”古玮听莫怡望说了半截话就中断了,又紧逼了一句。 “哦哦哦,我说我说,”莫怡望片刻的游思一下又被古玮拽了回来,“是这样 的,古玮,我得先把话说在前头,你一定要沉得住气,我才告诉你。”莫怡望本来 可以一咕噜把邹戈的病情告诉古玮了,可鬼使神差,他又绕了一个弯。这时,他才 发现,他的思绪已不自觉跳到了另一件事上,古玮丢的书稿还没了结,这个叮嘱是 非常必要的。 “唉呀,我的老天,你快告诉我,告诉我吧,我都快急死啦!” “好吧,好吧,是这样的。邹戈三个月前检查得了肺癌,而且已经转移、扩散, 现在……” “现在……现在……呜呜……呜呜……怎么样了……”古玮一听癌字,一下就 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古玮……小古……你要答应我,要挺住,我才能继续往下说。” “你……你说……说吧,我不……不哭了……呜呜……” “现在……现在诊断……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大脑里……已经……已经 不能、不能说话了……”莫怡望断继续续、很艰难地才把这句话说完。 “天哪……这么严重了,他们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现在发电报都不写 ‘病危’,写个‘病重’来蒙我。他们存心……存心不让,不让我们……老莫,我 要请假,我马上就走,我这就走……呜呜……” “别……别别……不能走,古玮你现在还不能走……”莫怡望始料不及古玮会 这么悲恸以至失去理智马上就要走。这一走,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北京。 邹戈虽然已危在旦夕,但不知还要拖多久。看这架势,古玮回去后,肯定一直要守 候着他,直到为他理料完后事。如果那时再来告诉她书稿丢了的事,请她补写,岂 不晚之又晚?再说那时她的心思又会是怎样的呢?她还能回想起书中那些人物、那 些情节、细节么?如果不同意她走,于情于理于自己和邹戈的友谊都不容。怎么办 呢?要不要把那件事情现在就告诉她呢?唉,要是古玮能冷静一点,理智一些,他 好好和她商量商量,多好哩。那怎么行,没听说过,性情中人是不顾天、不顾地、 不顾一切的。这已经明摆着的了,邹戈和她是有着不可言喻的情分了。在这种时候, 这种生离死别的当儿,谁能去拦住她,叫她冷静点、理智点,不要掉泪,那行吗? 老莫深感这个问题之棘手,他支吾了一句,正在考虑下面怎么说,那边又炸开了: “为什么不让我走……为什么不让……老莫,你真狠心……你……” 怎么办呢?还是实话实讲吧,两件事都是她的大事,让她自己去权衡。老莫只 好一硬心肠,把那件事抖了出来: “古玮,你一定要沉住气,要挺得住。我不是不同意你马上走,我也恨不得与 你一块儿立即去N城看望一下老邹。你是知道的,我和他还是有情有义的。只是……” 老莫说到此,鼻子一酸,也动情起来,为邹戈,更为古玮。他觉得老天太残酷了, 一下让这么个弱女子同时接受两个打击,实在太不忍心了。“古玮啊,只是还有一 件事现在等着你马上做,必须你自己做。” “什么事还有比死人更重要的吗!我不管,我不管!我要走,我马上就要走!” “古玮,你怪我吧,你骂我吧,都是我不好,我不好,我把……我把……把你…… 把你的稿子……” “稿子?稿子怎么啦?”古玮一听稿子二字,神经一下紧张起来,不等老莫说 完,戛然打断他的话,厉声问道。 “我把你的稿子弄丢了四章……” “天啦!你说什么?说什么?!”古玮觉得老莫的话如一个远远而至的闷雷突 然打在她的头上。四章?稿子弄丢了四章?那部小说一共才二十章,丢了四章,就 少了五分之一,就好比一个心脏,除掉五分之一,心脏还能跳动吗?这无疑是要了 她的命!这部书是她来到北京后挤晚上的时间和节日、假日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一字一字呕心沥血苦熬了两年才熬出来的呀。她本指望它给她捞个“金碗”、“银 碗”的,靠它给自己带来点福荫,长长身价,转个正,明个份儿。再靠它赚点钱, 给邹戈买个什么像样的纪念品,也免邹戈说,古玮真绝情,真的就人一走,茶就凉 了。她还要给儿子买点书寄回去,使他不要忘了他还有个作家妈妈,这是妈妈送给 他的另一种食粮。再去给向玙买件像样的大衣或西装,也让他更具博士派头一些。 可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了,什么都没有了。她原来也曾经想过写好后去复印一 套,自己留个底稿,以备万一。但是,复印费她的确难以支付,四五十万字,得花 去她将近两个月的工资呀。再说,书稿放在自己工作的出版社,哪还有什么不放心 的呢?而且凭自己知道,新宇出版社还没有过这么大的失稿先例。怎么这么倒霉的 事第一次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古玮断定这书一定丢失了好些日子了,而且老莫一 直在寻找,在自己动手或请人作补救工作,老莫是知道自己没留底稿的。万不得已, 他是不会告诉自己的。今天他那么吞吞吐吐,一再留她,无非就是他做的那一切都 无济于事了,才告诉自己的。目的是希望自己能留下来补写。补写?谈何容易?就 像一张已经画好的画,你要仿照着它去重新再画一张,无论是自己或是别人,无论 有多高超的技巧,都难再一模一样地临摩出来了。再退一万步说,即使自己有能力 复制自己的作品,现在这种状况又哪有心思呢?想到此,古玮一下气得嘴唇发抖, 脸发白,她丢了电话筒,一下瘫在服务台旁边的木椅上。 “喂,喂喂……古玮你听我解释……喂……怎么没有声音了?”老莫还想向古 玮解释解释丢稿的情况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想和她共商一下解决办法,做好补救 工作。他着实不愿意让古玮失去那么好个评奖机会。他后悔、后悔得不得了,他应 该早些把这件事告诉古玮。他颓丧地丢下再没有回音的话筒,手足无措地东抓一把, 西抓一把,他要马上赶到古玮那里去…… 古玮瘫坐在木椅上,突然一阵恶心,尔后又大口大口地吐了一滩清水,好心的 张师傅见此状,忙给她喝下一些开水,待她好些后又把她扶回了地下室。 怎么办呢?是马上回N城,还是先办理一下书稿的事再走呢?古玮伏在床上, 心里乱成一团麻,又是一阵恶心呕吐。但她还是支撑着爬起来,迅速地作出决定还 是先回N城,稿子的事先拜托给向玙去办一办。可是,又怎么给向玙说呢?自己和 邹戈的事从未在他面前吐露过一个字,突然这么不顾一切地要走,他会怎么想呢? 唉,管不了那么多了,以后再慢慢给他解释吧。古玮想去给向玙打个电话,然后直 奔火车站,乘晚班车回N城。但她又觉得这样不太好,不管怎样,也应该去给向拷 打个照面,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她看了一下表,掐算了一下时间还 来得及,于是就决定先去向玙那里,再从他那里去火车站。她稍微收拾了一下,正 准备走,忽然觉得还有一件什么事挂着她。她睁着迷茫的眼睛在屋子里巡视起来。 哦,原来是它——枕头旁边那本厚厚的大书,邹戈的获奖之作《无形的勋章》。她 愣了愣,身子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她倩倩地拿起那本厚厚的大书,将脸轻轻地贴 在上面亲了亲,然后又轻轻地打开书,从里面拿出那枚如织如缕的黄叶和那封沉重 如山的信紧紧地贴在胸口上。最后,她像告别一个亲人一样,把黄叶和信夹回书中, 将书放回了原处。可她刚迈出门去,正要上锁的那一刹那,她又折回身来,把那本 厚厚的大书连同那片黄叶和那封信装进了她远行的行囊…… 向玙站在走廊拐弯处的窗户边,目睹着因赌气而冲下楼去的古玮消失在林荫道 上后,丧魂失魄地回到寝室,一下又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好一阵后,他才颤抖着 手去打开古玮临走时拍在他桌上的邹戈的那本厚厚的大书,从里面拿出那封已经发 黄的信来。像是偷看一张命运的底牌,他展读起这封信来: 玮玮: 明天你就要离开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奔赴祖国的首都了。我本应该为你送 行(我的确也想去送你),但是,我不能。我害怕列车启动的那一瞬,我会晕厥过 去,更怕车上的你会禁不住再跳下来。我在心里向你挥手告别吧,多少回都是这样, 几乎成为惯性,我只能接你而不能送你。 我还是在心里向你挥手告别吧…… 不能去送你已是一大憾事,不能在你临行时倾听你的心声更是一大憾事,如果 我再不在这之前向你渲吐出我积压已久的心事,便是憾事中之憾事了。 我向你渲吐,以这纸笔的形式。我以纸笔的形式向你忏悔、赔罪,也期冀、祝 福。玮玮你能接受吧? 玮玮,我知道,自从那场大雪后,我在伽G目中的形象就一落千丈,你就把我连 同那片黄叶装殓起来藏进你心室的某一个角落了。真是罪莫大焉!我知道,那场雪 让你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那片黄叶又让你从另一个极端再走向另一个极端。 大雪前后,你经历了两场婚变,真是世间闻所罕闻,见所罕见之事呀! 玮玮,我知道,在天公尚未孕育那场大雪时,你就已经向我发出过一些信息 (这信息中有感恩、有崇敬、有仰慕,当然更多的是一种说也说不清楚,道也道不 明白的爱的情愫),而我也在自觉不自觉中反馈给你了一些同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信 息。然而,我们却久久地停止在一个盲点上。谁知有一天,你居然独自破译了这个 盲点。你背着我,背着出版社所有的人回到山里和那个陪伴你度过你人生初始最最 艰难岁月的,曾被你誉为种植“禁果”的丈夫离了婚……为我迎来了那场大雪…… 大雪后……黄叶后……你的心死了,我也在你死了的心上死了……这时便有人 映着残雪的余光(那也许是一个窥视了你许久的人)忙不迭地向你走来,迫不及待 地为你招魂呼魄。你那尚还有些脉动的心慢慢复苏了。慢慢复苏后的心是脆弱的, 也是极容易被感染的。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娶了你——一个和我同时代、同行 业、同单位,却不同嘴脸、不同胆量、不同手腕的人在我还未回过神的时候就娶了 你…… 也许,你一直还缅怀着那场雪,一直把我当着他的参照物;也许他总以为虽然 他娶了你,但你的心还留在我这儿,我仍然在分享着你的爱……也许还有许多也许…… 你们不到半年又分手了…… 我再也不忍看你受这种生活的熬煎了,再也不能留你在这是非之地了。于是, 我才人托人地为你想了这么个一如当初调你出山那样不知到底是上策还是下策的一 走之策…… 珠珠,也许你永远都会耻笑我、诅咒我,也永远不会原谅我。是的,直到今天 了,我还没迈出那沉重的一步,走出那早已不成其为家了的家。是的,我应该就这 一切对你有个解释,有个交待。可我一直说不出口啊!面对圣洁的你,我说不出口, 面对那些飞短流长的嘴,那些像刀剑一样的眼睛,还有给我扣那一顶顶“桂冠”的 手,我更无法开口啊!玮玮,有时我憋得好惨好惨呀。有些事情也许你永远永远都 不会相信。不管你相信与否,我还是说给你吧。 玮玮,记得六年前,我收到你第一个中篇小说《天眼》之后,兴奋了整整一个 晚上。我搞了那么多年的创作,又当了那么些年的编辑,还没有因自己的和别人的 作品这么激动过。真是一双“天眼”啊,我当即想象着你的音容笑貌(这是有生以 来第一次去根据作品去推想一个人)尔后我又看了一遍作品,我为你遗憾起来,要 是把这个故事扩大一些,改写成一部长篇多好啊!我立即产生了要见你的念头。谁 知你像是有感应似的,第三天就赶到了省城。当你站在我面前时,我真不敢相信那 部充满宗教、哲学、神秘文化背景以及人性深度的作品竞出自于这么一个水淋淋的 女子之手。我更为你那圆圆脸蛋上的那双眼睛着魔了,那么单纯,又那么深邃;那 么生动,又那么严峻;那么诱人,又那么拒人。真是一双名副其实的“天眼”啊! 我不知胡乱给你说了些什么,你只留下一个微笑,点了点头就揣着你的作品离我而 去了…… 你一去杏无音讯。我常不经意地想起《天眼》,想起水淋淋的你。没有你的音 讯,也没收到你的来信,我不得不分析起原因。难道是我扼杀了你的处女之作,你 一蹶不振,从此不再理睬文学?难道是我对《天眼》要求甚高,你不胜操持长篇之 重任而心灰意冷?难道还是因为……培养一个人才极难,发现一个现成的人才难乎 其难啊!久而久之,我非但没有淡忘你及你的《天眼》,反而像一个判错了案的法 官一样,终日心神不安起来。我应该放下主编的架子,主动写信去鼓励你、去引导 你、去扶持你,让你尽快脱颖而出,信步走向文坛。我正欲与你通讯联系,不料半 年后你接二连三地又寄来了作品:短篇、中篇、长篇、还有你的几本日记,但却没 有别的任何一个字,也没有《天眼》。我花了几乎一个月的时间,读完了你的所有 文字。由此,我知道了你非同一般女子的苦难经历和非同一般女子的天赋与执着。 让我更吃惊的是,你对文学已在深山里有准备地练了十多年的“拳脚”功夫。最后 我明白了你为什么没有急于改写《天眼》,是因为我太看重的作品,你反而觉得失 重,你不投人所需所好,你要把它放进太深刻、太复杂的生活中再去加以充实、沉 淀……一个活脱脱的你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没想到你的作品一下就产生了轰动效应,在各个年龄层次里都很受欢迎是我 始料不及的。看着你一发不可收拾的势头我暗自高兴,也暗自担忧。我怕你受环境 文化的制约,老从一个视角切入,老是停留在原来的台阶。从而,我想到了古人说 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旱逢春。”这是因为地理位置至关重要。你应该 换个环境了,换个位置从反视角的方向去看看你生活过的地方,去思索一下你在那 里的经历,再回过头来从新的方向切入,进行新的探索。想想看,这样是否能让你 在文学的路子上多往前走几步呢?我顿时产生了调你出山的念头! 调你出山谈何容易?你一个山区小图书馆的管理员要跨市区直接进入全省唯一 的大型文学刊物《锦城》改头换面作编辑,谈何容易?再说刊物名声虽大,但主编 权力实小,我斗得过哪一道关口的实权派呢?我只好打消了调你的念头。但是,我 白天打消了调你的念头,夜晚又重新产生调你的念头。一到夜里,那双像星星般闪 烁的“天眼”就晃动在我面前,夜夜如此,日复一日…… 我豁出去了,一连打了几个报告,写了数十封信,从县、市到省,凡是沾得着 边的,我都递上一封。恰在这时,我的官运亨通了。省作协主席粹然而去,陡然间 空了的座席百目以待。我做梦也没想到,三年前我因得了首届“金碗”奖的殊荣犹 存,加上办刊物另有苦劳,这空着的座席竟一下改名换姓到了我的头上。我上任想 到的第一件事,当是调你出山。宝座真管用,发出去的报告和信函冲着这宝座都给 了反馈。宝座也真刺眼,流言蜚语从四面八方也冲它而来:什么邹戈被山里的妖女 迷了心窍,什么邹主席一上台就要休掉糟糠之妻……如此云云,我都不在乎,我在 乎的是怕影响了你的调动,影响了你的家庭。所以,我只好先入为主地向我的顶头 上司作了深入细致的思想报告,并对他们拍着胸口作了保证:一、不与你发生任何 不道德的行为。二、不抛弃与我风雨同舟二十五载的结发之妻。他们当即让我留下 手文后,才答应将你作为文学新人调入《锦城》,但只能作保管工作兼登记稿件。 同时决定,为了不分散我的精力,将马上把我才农转非不久的妻子从老家的县城迁 入省城。我长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声,表示答应。 你来了,像一道清泉、一片彩霞、一颗星星般地来了,那么清纯、那么娇媚又 那么耀眼。你来了,没有特别的意外和兴奋,也没有特别的骄矜和不适。你依然默 默,淡出淡进,可你依然诱人,依然出众,即使云遮雾盖,把你置于那荫蔽的角落。 你以你吃苦耐劳的工作赢得了人心,你更以你视角转换后长足进步的作品堵住了人 的口。你终于名正言顺地取得了做编辑的资格。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很难独处,偶 有机会,也是相对无言,我只好冠冕堂皇一气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惊惶。而你仍旧 默默,始终默默,直到离去时才用那双“天眼”回我复杂的一瞥。我在这一瞥中颤 栗、在这一瞥中躁动,我无力去回避这一瞥,犹如无法回避两个星球的两吸两撞, 无法回避一个严峻的、迫在眉睫的挑战。于是,在无数次无法回避后,便有了那场 大雪前的陪考……我没有想到陪考之后,面临大雪中的祭坛又会是那样的结局…… 原来,我竟是这般无能、这般虚伪、虚荣……其实,我自己的灵魂也不知械斗过多 少次了呀,那种折磨并不亚于别人血肉横飞的厮杀。你知道吗?你相信吗?玮玮, 当你悄悄地离异之后,当大雪之后,当黄叶之后,我愧疚之极,我也蘸血蘸泪地写 下了离婚申请。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把它递交上去,刹时间就上压下哄,雷雨大作。 面对这不及掩耳之势的雷雨,你无所畏惧,你只在乎我的回应。可是,我却不堪一 击。因为,我曾向人拍过胸口,给人留下过手文……我没有走出那一步,雷雨停息 了,你的心死了,我也在你死了的心上死了……但当有人为你招魂呼魄、让你复苏 并很快娶了你之后,我又歉疚、悔恨了,我岂止是歉疚和悔恨,我简直痛不欲生。 你知道吗?玮玮,就在你们举行婚礼的那个晚上,我独自一人又跑到那片雪地、那 个祭坛上去,我在那里呼天抢地地嚎响大哭,像《巴黎圣母院》中那个红衣主教呼 喊着爱斯梅拉尔达一样呼喊着你的名字撕扯自己的皮肉,……我恨不得上天再刮它 一场罕见的飓风,扫尽世间所有的“黄叶”,再下它一场罕见的大雪,把地球全部 变成一个洁白的爱的祭坛……我从“祭坛”爬回去时,已近破晓,第二天我病倒了, 我高烧不止,茶水不进。我好想你来看看我呀,可来看望我的人中没有你,反而带 来了让我更揪心的消息;你和你的新婚丈夫到九寨沟度蜜月去了…… 你组合了新的家庭,你幸福,我难受;你不幸,我更难受。但难受归难受,我 还得为你祝福,还得暗暗关照你。我原以为一切都会因为你变更后的婚姻而慢慢趋 于平静。谁知,在你刚度完蜜月后,我就发现你那双“天眼”里布满了阴翳。那双 阴翳的“天眼”在回避我,又在追寻我。由此,我的心也布上了阴影,我预感到了 你的又一次不幸,我更觉得歉疚、悔恨和责任重大。我在冥冥中似乎期待着那一天 的到来,但又惧怕那一天的到来。我期待也罢,我惧怕也罢,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我惊奇,当你这一次变更后,我竞然能那么从容,那么理直气壮地面对现实。你离 婚的当天晚上,我就再次写出了离婚申请。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敲开了我顶头上司的 门。可是,一当我坐在他的对面,被他那高倍近视眼镜后面那双惊疑的眼斥问后, 我就伸不出那只握着离婚申请的手了。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吧:“你要辞职,可以。 丢官,可以。可你即使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没有了,你还有《无形的勋章》。无 形的勋章啊,你能丢得了吗?你是人民的作家,人民给了你无形的勋章,人民的眼 睛永远仰视着你啊……”玮玮,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浑身是手也解不下我身上的那 枚无形的勋章了呀!我只好把那纸申请叠了又叠,叠了又叠,一直叠到不能再叠塞 进了自己的嘴巴…… 原谅我吧,玮玮,我生就了这等人,就只能按这等人的活法去活。即使我一切 都解除了,我也快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了”。而你却还是皮青枝直,翠然 如新的女子。你老跟我在一起,我未必能完全让你感到幸福满意。玮玮,舍筏登岸, 到北京去吧,即使再艰苦,但那里毕竟是政治、文化的中心,是人文荟萃的地方, 相信天赋天分、兰质慧娴的你很快就会有出头之日的。老莫是个大好人,在他手下 工作是你的福分,相信你能尊重他,并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东西。另外,在北京,如 有合适的人选,建议你还是要考虑个人问题,不能太苦了自己。当然,这是可遇而 不可求的,也不要勉强自己…… 还要再叮嘱一下你的创作,玮玮,我想这是你赖以生存的唯一支柱,希望你一 定要把握自己的精神状态,无论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辍笔。不要怕人家骂你搞的是 “妖怪文学”,人生的生与死本是一个送接千古、还绵未来的永恒的文学主题。但 真正参悟了这个主题之核,写出了惊世之作的大手笔微乎其微。我认为你是这样的 苗子,你一定要把住这个定势,按既定的创作路子往下走。你那种常常如端坐宇宙 的神屋,一念之下,万念涌来的感觉很独特,非常难能可贵,希望你千万不要错过 这种时候进行创作。我还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天眼》的长篇,我一定 要力荐它去夺“金碗”奖。我下一届就打算不参加评奖了,我把名额让出来,推两 个年轻人上去,但愿你是之 玮玮,整装待发吧,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去闯一闯;无论蜜糖还是黄连都 去尝一尝。或许,这样对于一个作家就多一笔财富。我祝愿你能成为你们那一代人 的精神大富翁。到京城后,一般没有大的喜讯和大的困难,都不要给我写信。一是, 我怕彼此再去碰撞那已经脆弱不堪的心,二是不愿耽误你宝贵的创作时间。 玮玮,我从没给你写过一封信,这怕是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要说的好像已 经说完,但又似什么都还没说。说与未说,完与未完,都让打上一个省略号吧。天 快亮了,等一会儿,我就让秘书带上这封信去代我为你送行,我在心里向你挥手告 别……玮玮,我将刻骨铭心地记住那场大雪……那双“天眼”将永生在我心中闪烁…… “莫道男儿心似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玮玮,我用董解元 《西厢记》中的话为你最后话别。 不愿离别终须别, 高高兴兴地上路吧,玮玮, 我在心里向你挥手,向你祝福: 别了,玮玮,祝你一路顺风! 邹戈 于玮玮赴京前夜 读完邹戈写给古玮的信,向玙抱着那本厚厚的大书伏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他狠命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一声接一声地呼喊着: “玮、玮玮,原谅我吧,宽恕我吧,都是我不好,我太鼠肚鸡肠了,大自私狭 隘了,太轻信小人妄言了…… “玮玮,玮玮……你来这里,本来就那般痛苦,我没劝劝你,还反骂你是‘身 在曹营心在汉’。我怎么就一点也不容分说,那么不理解你,不支持你,不设身处 地地为你想想呢?我怎么就没有跟你一块儿回N城去呢?哪怕我去车站送送你也好 啊!这么寒冷的夜晚……我的玮呀! “我应该跟你一块儿去看邹戈,是的,玮玮,应该去的,哪怕只能守候他最后 一分钟也好。他是一位多么崇高的、多么大气的作家,一位多么多么善良的前辈、 老师、伯乐呀!我怎么要去误解他、误解他呀……我亵渎了人间最美好的情感…… 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呀…… “玮……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东猜西疑了,我要把那诬陷你、妄图离间我们的 信撕它个稀巴烂!我坚决相信你。你还生我的气吗?你一定要谅解我,宽恕我呀…… 我他妈的不是个君子,不是个男人,我是小人……我他妈的不是个东西……不是个 东西……我的玮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