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顾庄(上)(9) “存扣,上哪儿呢!”存扣蓦一惊,收住步,慢吞吞踅进哥铺子里,拨弄着 纸盒里的杂杂拉拉的修理配件。抬头瞅他哥,眼神儿怪怪的。哥就骂他:“你瞧 你,眼屎巴拉的,鞋子都不穿,等会儿月红姐要来了看她不说你!”“不要她问!” 存扣突然叫起来,惊得他哥撩起了眉毛,“怎的啦,哪惹你了!”“就有人惹我, 烦!”存扣昂着小脑袋看着哥,像只发怒的狮毛狗,倒把他哥逗乐了:“这小子, 没来由的……”不睬他了,兀自低头焊他的接头,存扣却推推他的膀子,说: “哎,你说月红姐要来?”“昨天她不是说了嘛。”“啥时来?”“快了,”哥 看一眼钟,“哟,快十点了,早该来了。”又回过头盯着存扣,“咦,你问这个 干什么?”存扣说:“我不想煮饭,你叫月红姐煮,我要去玩。”哥说:“噢? 上哪儿玩啊?”“我上河西,那儿滚果的人多。——东连他们也去的。”“好啊 去玩吧去玩吧,”哥爽气地对他说,“你月红姐来了摘几条丝瓜下面吃。”拉开 抽屉,拎出一张五角的,“喏,去买果吧,老书(输)记!”“你才是书(输) 记!”存扣接过钱,脚一钩,套上他哥的大拖鞋就跑,把他哥的喊声扔在了后面。 存扣在弄巷里三绕两拐上了街。他心里有些激动,倒不是因为兜里揣着哥给 的五角钱。这五角钱可以让他厮杀老半天的,厮杀的结果可能是大有斩获,也可 能是铩羽而归。他赢过的,赢过一口袋红红绿绿胖胖瘦瘦的果子,往家走时他一 路蹦跳着,果子们在兜里你冲它搡,挤出沙拉沙拉一派嘈杂,让存扣听得心醉神 迷,飘飘欲仙;他也输过,输得口袋朝天,一颗不剩,他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怔忡着,眼睁睁看别人热火朝天地冲杀、丢失和收复。“先赢后输,输得眼泪咕 咕,拍拍屁股好走路。”他被晾在边上,无人理会,只得无奈地转身,退出,瞅 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往家蹭,一种悲壮的情绪云一样裹住了他。孩子们都爱赌, 铜板、白果、玻璃球、糖纸、香烟纸、火柴壳等许多他们自认为有价值的物事既 是赌具,又是“赌资”。这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赌博既要斗力又要技巧更要 斗心机,一点也不亚于成人的扑克、麻将、纸牌和牌九。事实上他们的赌博正是 模拟着和演绎着成人世界的游戏和争战。这林林总总因地制宜随意发明的赌博游 戏有些类似于体育项目,让幼小的心灵不断地经受竞争中成败的冲激和磨砺,可 以锻炼孩子的身体和心智,可以丰富童年生活。这样的赌,让孩子们沉溺其中, 乐此不疲。一代又一代,莫不如此。 而今天,存扣并不想用哥这五角钱买来一场酣烈的厮杀。去河西玩滚果只是 他的托词,他另有所图。他的心“怦怦”直跳,为自己在店里突然萌生的计划感 到昂奋,同时伴随着莫名的不安和心慌。有一种忑忐中的期盼。这种感觉他从来 没有经验过。他明白地预感到今天他将能窥到人世间一件大事情。九岁的存扣走 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对他自我设计但已无法逆转的行动竟有些茫然了。是的, 无法逆转。情绪的河流波涛汹涌,如同来自上游的一只木船,顺水飘流——他已 无法控制自己。 他在炸油条的摊子上花一角钱买了两根油条,然后每根一撕为二,一点一点 很文气地咬,极其认真地咀嚼,慢慢咽下去。这是他的老伎俩了,为的是把享受 的时间更延长些。可现在的他真的既不饿也不馋,他借咀嚼来打发时间和平抑情 绪,正如大人在非常时刻喜欢点上颗香烟一样。等两根油条全都下了肚,一条街 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他把两只油手在头发上使劲擦擦,然后毅然决然掉转脚步 往回走去。 存扣像一只轻灵的狸猫左弯右拐很快闪了回来。巷子里没人,庄户人弄晌午 饭的时候了。哥维修店的门板上起来了,这是存扣判断之中的。他转向院门,篱 门紧闭,他撑着身子一缩便进了院子,蹑手蹑脚往西房窗下摸去,室内传出熟悉 的声响使他突地打起冷噤来了,热摆子似的,咬牙切齿,头拨浪鼓似的摇,无法 抑制。他跨到窗下背倚着墙坐下,大口喘气,在月红咿咿呀呀的最紧的时候站起 身,踮脚在窗户下框与墙体之间的些微豁缝里往里瞅。他一眼就看到他哥油光水 淋的后背和奋力前拱的屁股,月红朝里趴在床沿上……存扣忽地咕嘟咽下一大口 口水,在他哥低吼着急拱了十几下趴叠在月红背上死了似的不动时,轻快地几个 猫步潜到篱门边,泥鳅似的闪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