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风劲骤变! 风的来向与去向紊乱难测,忽成无形漩涡,在地表上张狂转动。 陆芳远蓦地勒紧缰绳,座下骏马仍噪动不安地踢踏前蹄。 要出事了…… 这念头刚一晃过,己察觉到地动,地脉同气连枝、声气相捅的北冥十六峰竟隐 隐震动。 “公子,怎么了?”不知谁问了他一句。 他内力深厚,五感所应自是较旁人强了十倍、百倍,依凭直觉回首,那古怪感 越来直重……真要出事了! “和叔,带着大伙儿避开!护好马车,别跟来!” “公子?” 他扯动缰绳,将坐骑调头,随即策马飞驰。 才一回奔,远到的高峰雪块开始坍落,一块接连一块,伴随震天裂地的施响, 雪块滚成团,越滚越大,形成惊人的量,滚落的方向直直朝那座小屋而去! 能不能救到那个“香得实在”的小姑娘,他没有把握。 但……他极想、极想救到她。 她是他目前所能遇见、各方面条住最好的“药器”,爹娘俱亡,只身一人,无 所牵挂,最最要紧的是,她年岁又轻……当然,现下的她还不是他所要的模样,但, 要是能把她弄到他身边,以他如今已得手之物,绝对能在她身上养出最好的药引子。 可遇不可求啊……失掉她这一个,何时才能再遇另一个? 他策马奔驰,当胯下畜牲开始因惊惧而收蹄时,他弃马,全力施展轻身功夫。 雪团滚落之速越来越快,愈冲到底下,所挟带的雪量愈益惊人! 他看到崩雪瞬间吞噬掉那间小屋,看到樊香实歪着小身子伏在狂奔的马背上, 死命抱住马颈逃命……马匹受到巨大惊吓,她又没上鞍子、没套缰绳,再这么下去 她没遭雪活埋,也要被狠狠用下马背摔死。 果不其然——樊香实真觉自个儿小命要没了,她细臂太瘦圈不紧马颈,两腿也 夹不牢飞疾震动的马肚,大马突然一个飞跃,把她用脱出去。 她闭眼惊喘,凭本能抱住脑袋瓜。 只是在下一瞬,她人没着地,飞在半空时便被托住。 仿佛是扑讲一团厚厚棉絮当中,托合她身子的那股力全是柔劲,软呼呼的,卸 下所有冲撞,她脑袋瓜胡思乱想,不知道为何在这瞬间想起美姑娘身上那件毛茸茸 的白狐裘……裹着那件狐裘大概跟她现下一样吧,都这么暖…… “抱紧,别怕。” 那声音贴耳叮咛,清清淡淡。 啊!这人……她认出是谁了! 扬首欲看,眸子走及瞠开,后脑勺已被稳稳按住。 她的脸被压贴在男人怀里。 她听话地抱紧他的腰,尽可能搂紧,因为崩雪追上他们了,无到可躲! 男人护她滚倒在地,他们不停、不停、不停翻滚,数不清滚了多远距离,直到 隆隆声响止息,直到她发胀的耳鼓终子捕捉到心音,那强而有力的跳动声此起彼落, 怦怦咚咚,她的,还有他的……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个儿还活着,小小身子被 紧紧搂住,她的两条细臂亦紧紧回搂对方腰身。 光,似有若无。 她睁眼想用力看清,男子徐雅声嗓在她头顶上响起——“摔伤了吗?有没有哪 里觉得疼?” “没……没、没……” 她神智仍清楚,舌头却不太灵光,急着答话,答得结结巴巴,不成章法。 “……没……没伤……陆公子……我……我没伤……” “吓着了吧?”绝对带惊吓了。陆芳远抚抚她单薄的背脊。 他安抚的举措自然而然,不具备什么特别意思的,毕竟这样的动作他曾对师妹 殷菱歌做过千百次,此时做来仅是依凭本能顺手而为。 但是啊但是,樊香实可不这么觉得……她揪着他的衣,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些, 那是因为一颗小心肝抖得无比激剧,血液沸腾,热气一波波上冲,腾出皮肤。 她又想起爹亲了。 娘去得早,她对娘亲的记忆不深,但是爹……她的阿爹啊,带着她过活,与她 相依为命,她总爱动不动赖进爹的怀里,巴着不放,爹的手又厚又大,拍着她的头, 抚着她的发、她的背,说些逗她开怀欢笑的话……她喜欢那样笑开,大咧咧、清铃 铃地笑,那时的她,无忧亦无虑,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没那么深刻,还没镂刻在她心 版上…… “……你、你怎会折回?”她困难地咽咽唾津。“是回来取那住披风吗?” 他没答话,在透出冰蓝冷意的幽暗中,她感觉他似乎往袖底摸些什么。 蓦然间,周遭变亮。 她一时间怔住,定定瞪着他捏在指间的一块小棱石。 光是从棱石石心里发出的,那色泽跟雪地里的月光很像。 她的眸线从棱石慢吞吞移向在咫尺的那张脸,他眼神温和,嘴角淡淡往上。 “我们被雪埋在底下了。”他说。 这明明是件糟糕顶的事,两人所到之处至多仅能容他们平躺,此时上下左右、 从头顶到足尖皆是冰雪,但他却用闲聊般口吻说着眼前危势,樊香实听着几乎想回 他一抹笑。 “公子怎地析回来了……”不像问话,而是迷惑低喃,她眸子一瞬也不瞬。 他将棱石塞进她手里。“拿好,别弄丢。” 她听话抓紧,一收拢五指,发现光源亦被遮掩,只得松松虚握着。 借着薄光,他双掌开始往上摸索,以指端不断试探冰雪的硬度。 “那件藏青色披风是我最喜爱的一住,我折回,自然是为了它。还有那两匹骏 马,都是珍贵的北冥品种,花了好些心力才驯服,落在你那儿多可惜,当然得把它 们带回去。” 樊香实微微瞠圆双眸。 她眸子生得已够圆乎了,此时再微瞠,更显得乌溜溜,生动得很。 他这是说话蒙她呢! 他是北冥“松涛居”的主子,名号大到如她这种平凡小丫头都听闻过,要回头 取一住披风、拉走两匹马,难道还需要他亲自走这一趟吗?他底下那批人手养来干 么用的?又不是摆设! 雪崩完全往她小屋所在处冲来,按理,当时“松涛居”的马队应已在几里之外, 如今他却跟她困在这儿,他……他是专程回头救她,却故意那么说,不要她承什么 情吗? 足尖泛寒,冻得她瑟瑟发颤,胸口里倒是灌满暖意。 她瞅着他俊美温润的侧颜,试过几回才挤出话——“真如我阿爹说的那样…… 乱云横渡,定有乱象……我、我早该提防。”一顿,想了想,又叹道:“可是…… 唉,头疼啊,真要提防,也不知从哪儿着手。” 岂料,他竟低低笑出。 没分神瞧她,他指端继续在雪层上试探,忽而问:“你爹都怎么唤你?叫你丫 头?樊妞儿?还是直接喊名宇?” 她愣住,小嘴略启,被他侧目瞥了一眼之后才回过神。 “答不出来吗?”他淡声问,似乎对冰雪上的某个点上了心,一直反覆碰触。 “阿实……”她声如蚊蚋。 “什么?” “阿实。我爹喊我……阿实。” 闻言,他手边的动作顿了顿,目光仍直视雪层,嘴角轻漫软意。“阿实吗?这 小名挺好。”略顿,舒朗眉峰忽而一蹙。“还有……阿实似乎不太会骑马,你爹没 教过你吗?” 她想摇头,稍一动,两边额穴阵阵抽痛,脑子里尽发胀。后脑勺和颈背全贴着 雪地,不冻才怪。 强忍着,尽力把话说清楚。“我家……养不起马的,我……我不会骑马,这理 所当然啊……”深吸一口气。“雪团滚下来时,我跑回小谷仓,那窝子鸡没法子救 了,但是马……我放掉一匹,骑走另一匹。我也知道骑不好,可是……扑在马背上 逃命,总比靠双腿跑来得快吧……只要有一线活命机会,总得努力活下去……” 说到后面,她齿关颤抖。 陷在雪层底下,她发湿、脸湿、四肢都快冻僵,身上御寒的厚袄衣早在上炕前 就已脱下,衣物如此单薄,又无内力护体,任凭身子骨再强壮,也无法久撑。 “……努力活下去吗?”他低声重复她的话尾,似含深意。“若能活命,你想 要什么?” “什、什么……是什么……”她没听清楚他的问话,只觉得冷,寒气透进肤孔, 渗筋入骨,虚握棱石的五指都冻僵,曲着,几难伸直。 身边男子从袖中又掏出东西,她勉强定神,见他手里竟多出一根约莫半臂长、 比孩重小指再细一些的粗圆钢针,整根针通体泛亮,头尖尾钝,该是纯钢打造之物。 她脸色苍白,脸肤都被冻透,肤下细小血脉全浮青了,差不多就剩眼珠子还能 溜转。她定定看他,很费劲地喘息。 “公子陪……陪我在这儿躺、躺着,怎么……怎么可以?” 她的“躺”有“没命”的隐喻,他晓得,却笑道:“我陪你躺会儿,你陪我说 说话,那也很好。”忽地,他将钢针针头刺进上面某个点,那是方才他再三确认过, 认为最适合下手的地方。 “你在做、做什么?” “如你说的那样,不是吗?只要有活命机会,总得努力活下去。我在求一线生 机。”答话间,他掌力对准钝圆针尾利落出击,只闻“唰飒”一响,钢针冲破冰雪, 被他的寸劲往上疾送。 然后,他淡淡又道:“和叔他们来找寻,若看到那根钢针就会知道我被埋在此 到。他们找得到我,自然就找得到你。” 这一刻,樊香实小脑袋瓜里倒是生出许多事想问。 她想问,他怎能确定那根钢针最终能突破雪层? 又想问,即便那根针够争气,真冲出去了,却没被“松涛居”的人找着,不也 功亏一篑? 还想问,他回头救她,把美姑娘搁下了,怎么能安心? 她还要问……问…… “你又从袖是掏……掏什么出来?”见他左掏、右掏,先是一块发光棱石,再 来是根亮晃晃的钢针,此时竟觑见他三度从袖底摸出一小匣子。“唉……你怎么有 办法藏那么多玩意儿……” 他像似教她逗笑。 侧目瞧她时,他眼睛弯弯如拱桥,闪着清辉,让她想起看天山谷里的桃花,风 一来,满枝桠的粉色笑呵呵般颤动。 “没有了,袖底只剩这小匣子,再没藏其他东西。”答得颇认真。 “嗯……”她想问匣子里有什么,一阵寒气猛地从脊梁骨窜上脑门,冷得刺骨, 她两排牙齿打架打得厉害,嗓声零碎,没能挤出话。 “阿实……” 好冷……好冷…… 头昏昏,好想睡,她眼皮越来越沉…… “阿实……” 睡了好吗?能睡着就不觉冷,所以就这么睡了,好吗…… 可,谁在喊她呢?是谁…… “阿实!” 她神魂一凛,陡地掀开双眸。 男人面庞清俊无端,她认得眼前这张脸,陆芳远……他长得真好看呢,从没想 过有一天能偎在他身旁,挨得这么亲密,近近与他脸对脸、眼对眼,她像在他幽深 目底瞧见自个儿的脸了…… “阿实,我知道你冷,知道你眼皮沉沉,想睡……”迷声音也这么悦耳,真像 吟歌呢,如果哪天他真唱起歌,该会有多好听? “要睡也行,可是得把匣子是的东西吃完,吃过了再睡,好不好?” 他轻轻抚摸她的冰颊,好暖、好暖的指腹刷过她眉睫之间。 之前睁开的眼皮又不争气垂下,两只眼仅成细缝儿,她眼前迷迷蒙蒙,不明白 他为什么这样碰触她,仿佛她还很小、很脆弱,跟一只细毛没长齐的小雏鸟差不多。 迷蒙迷惑间,见他把小匣子打开了。 他取出一坨约坐个掌心大的鲜红之物,像块血脂石,但表面有些凹凸不平,还 有些她没看懂的奇特纹路。 “我探过你的手脉,那是小姑娘家初潮将至走至的脉象。”他叹了口气,笑笑 道:“你出现得实在太巧,好似我想什么,下一刻便来什么,这究竟算我运好,还 是你运气太差,菱歌要我别惹你,但眼下这势态,咱们不知要在雪层底下窝多久, 我若以真气护你,气有尽时,到得那时,只怕你我都得赔了性命……阿实……”他 低柔唤她,桃花舞春风的俊目盈满怜情。 “这会子,不招惹你都不成,你很冷,冷得几要失了知觉,我明白的。再这么 躺着不动,即便最后能救出,四肢也要冻坏了,但……别怕……”上薄下厚的美唇 淡淡掀合,怎么看怎么动人。“阿实别怕,把这块『血鹿胎』吃下,我再抱你睡会 儿,也就没事的,信我吗?” 她没办法把他的话全听清楚。 许多字音在她耳际飘荡,有些听进去了,有些游离散没,不能捉摸。 不过她倒是清楚听到他说,他要抱着她睡会儿,只要她吃下什么东西。 她身子抖得快散架,足端都要冻得没感觉了,就盼能紧紧挨着他。 一样被埋在雪里,他身上衣物也没比她多到哪儿去,身躯却还是暖的,不是她 脸皮厚、不害臊,硬要紧挨他,实在是冷到受不住……他要抱着她睡,此时此刻, 她最渴求的也不过如此。 “吃吧。”他低柔劝哄,将那鲜红之物掰下一小块,送近她唇边。 她迷迷糊糊,神识几要离体,不晓得自已有无张嘴,只觉口中忽而漫开一股微 腥的甜味,唾液把那股味儿渐渐融合,顺喉咽下。 那味儿刚流进喉中,她的口、喉、胸、肺立即生起微妙的暖热,直至胃袋。 “乖,再吃些,阿实,慢慢吃。” 男人声嗓隐隐藏魔,能勾人神魂的魔。 她……她想讨好他,她好听话,她一直好乖,只有爹喊她“阿实”,已经许久、 许久没有谁这样喊她…… 男人极有耐性地喂食,而她也很努力把每小块喂进口中的东西咽进肚里,吞得 越多,体内越热,她渐渐感觉血液流动起来,流向手指、足尖。 “阿实真乖。”她被一双男性臂膀搂住。 他的胸膛靠起来好舒服,她满足般叹息,不知道自个儿像个讨怜爱的娃儿,小 脸不断在男人胸前和颈窝处蹭动。 然后大掌轻轻按住她乱晃的小脑袋瓜,他掌心对在她头上的百会穴。 “睡吧,什么也别想,好好睡吧。” 头顶心热烘烘,热到微微泛麻,那股气从头直灌而下,好似每根发丝都在冒火, 被注入强大的生命力,她心口发烫,口鼻中喷出的气都漫开团团白烟。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