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松涛居”平时敦亲睦邻、守望相助的策略收到实效。 “松涛居”的小姐主子在春集市上遭劫一事,亲眼目睹者多,消息便如野火燎 原般在北冥十六峰上传扩开来,山民们自发住地成为“松涛居”的眼与耳,稍有风 吹草动就往“松涛居”知会。 送来的消息十个有九个无用,但只要有一个派得上用场,那就足够。 于是乎,十日后的傍晚时分,确认过消息的可靠情之后,在谷间小村的村民带 路下,沿着谷地往北行过三十里,这地方两旁岩壁陡峭,几处岩层之间有天然隐流 渗出,谷底则散布无数巨大石块,宛若一个石头窝。 某块巨石挡在岩壁前,虚掩住一道窄窄的洞口,此时那块巨石前布满了“松涛 居”的人马与“武林盟”派来的援手。 樊香实偷偷尾随在众人后头,最后仍被和叔发现,随即挨了一记极不赞同的眼 刀,她用挠脸傻笑打混过去。 居落内的人,当然也包括公子,全都认为她需要安养,可是那日在公子手下把 整套拔毒过程彻彻底底走了一遍,又有公子深厚内力护持,她自觉状况大好,这几 日吃得好、睡得好,精气神十足,哪里还需再养?要是再养着不活络活络筋骨,她 真要锈进骨子里了! 得知今日有大举动,她按捺不住,背着剑偷溜出来,一路尾随。 只是当她来到时,和叔却皱着眉头告诉她,公子已只身进入那道狭窄岩洞。 一是因洞口极窄,一次仅容一人通过,无法让众好手蜂拥而上。 二是因对方来自西南“五毒教”,擅长用毒,怕对方在洞口动过手脚,由公子 亲自去探,能防万一。 但樊香实明白还有第三个原因,公子独自进入,自然是为小姐着想。 小姐被带走多日,倘若仍跟那个恶徒留在洞内,也不知状况如何了,若是…… 若是遭受欺凌,公子绝不肯让其他人见到小姐狼狈模样。 思及此,她咬咬唇,心不禁沉了沈。 ……好想、好想进去,可是和叔绝对不允许她乱闯,都不知里头情况怎么样了, 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有人轻拍她肩膀。 她蓦地回首,看清,眸子略瞠。“小牛哥——” 那人是她打小就相识的玩伴,她家阿爹当年就为救他才跟着跃进狼群里,而这 些年她虽上了“松涛居”,遇尔回到旧地见了面,两人仍会胡聊一通。 牛家小哥咧开嘴无声笑,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将她带开,离那些布防的 人马远远的。 “原来是你领的路!”樊香实意会过来,小手抓着黝黑少年郎的臂膀。 “阿实妹子,想不想溜进去瞧瞧?” “你有门路?” “嘿,都不想想你哥哥是何方神圣?有谁比哥哥我更熟极这儿地形?想溜进去, 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我吃、我吃!”这盘小菜,她吃! 约莫一刻钟后,樊香实按着牛家小哥所说的,在远远的另一端、一大窝及人高 的杂草后头找到一条天然密道。 这道洞口更窄、更小,钻进去之后,有几个地方甚至得矮身或背贴岩壁侧身而 行,才有办法通过。 倘依公子本事,即便她藏怪着不现身,她的气息也绝对会泄漏出踪迹。尽管如 此,她仍努力稳息,打算先观察洞内势态再作应对。 密道通往内部的洞口开在高处边角,离地约有三丈高,接近时便听闻斗武之声, 她心中一凛,待抵达洞内,探头往下端一看,就见她家公子宽袖大挥,双掌掌风将 一道黑影震飞,那人“啪”地一响撞上岩壁,而后才落地。 是他没错!那个挟走小姐的混蛋! 那天在皮影戏小棚内对打,当整座小棚被公子掀开,光束陡入,终让她瞥清对 方长相——肤黝如炭,浓眉深目,宽宽薄唇之下是略方的峻颚,然后是绞得好短的 发……她在对方手中吃了苦头,怎会不记得他五官模样? 被打趴在地,此时他勉强撑坐,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却咧嘴在笑。 这混蛋……他、他还敢笑? 见自家公子完全占上风,樊香实心头稍定,忽而间双眸暴瞠了! 她家小姐……小姐竟突然跃入她的眸线范畴内,挡在公子……呃,不!不是挡 在公子面前,而是挡住公子,明摆着不让公子继续伤人! 怎会这样?!小姐怎么了?怎会这样啊? 樊香实只觉后脑勺仿佛挨了重重一击,眼冒金星,头昏脑胀。 下一瞬,她发热的两耳听到殷菱歌清嗓微颤地道——“师哥,无涯他……我、 我是说……封无涯……他身上是带伤的。” 一顿。“他是之前为了救我才带伤,师哥放过他好不好?你们别再斗了啊!好 不好?” “菱歌过来。”陆芳远一袭青衫因发劲而膨扬,此时敛气,轻衫再度垂坠。他 的模样亦是,怒至极处,不怒反静,一切皆回归寻常。 殷菱歌动也不动,丽眸眨亦未眨,像似极不信任。 “我们说说话,你过来。”男嗓徐慢。 由樊香实伏匿的方位望去,她瞧见公子露笑了,但不知因何,该是教人如沐春 风的那抹笑弧,此时看来竟让她脚底微寒。 “师哥,该说的话,欲说的事,我方才全说完了……师哥啊……”哑唤,殷菱 歌摇摇头,眉间凄迷。“我知道你想些什么,我若撤身,你是不准备放过封无涯… …师哥,你也别管我了好不?我的命,我认了,若是真只有短短几年可活,我也要 活得自在些、精彩些,即便死在外头,总也……总也好过过被关在『松涛居』内, 一辈子都是只井底之蛙,什么都没经历过……”再摇摇头,泪光闪动。“师哥,我 不想回『松涛居』了,我不想回去……” “你不回『松涛居,』想去哪里?”陆芳远幽声问。 “她不回去,多得是地方可以去!”封无涯吐掉一口血,明明很费劲地喘气, 粗犷黝脸仍一副满不在乎样。他冷笑了声,道:“阁下只是她师哥,可不是她亲爹 亲妈,管得未免太宽——” “封无涯你给我闭嘴!”一向清冷少言的殷菱歌竟扬声斥人。 “要老子闭嘴有那么容易吗?咳咳……我爱说便说,爱骂便骂,能打就打,何 须闭嘴?” “封无涯,你、你这人……” “那晚『松涛居』遭人夜探,和叔让人分路去追仍旧不获,是因菱歌出手收留, 把人藏起来了是吗?”陆芳远突然启声插进他们的对话,目光一直锁在殷菱歌身上。 “……是。”殷菱歌再次颔首,脸色略白。 “而菱歌所藏的人,便是这位苗疆『五毒教』的封堂主了?” 豁出去似,的殷菱歌下巴轻抬。“是。是他。”白颊绽开两朵暖红。 封无涯脸色灰败得可以,但目光还其清明,他吃力地抬起一手欲拉殷菱歌衣袖, 掀动薄唇正要说话,然,话未及出口,离他近在咫尺的姑娘已被人抢走。 “师哥——” “陆芳远,放她走!她都说不回去……咳咳……你这混蛋!放开她!” 洞内乱象陡起,樊香实眼花缭乱,方寸直抽。 她不敢眨眼,十指不禁握成拳头,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公子和小姐。小姐终于 被公子扯进怀中抱开,离那个坏蛋远远的,小姐没事了,不会有事的,公子把小姐 救到手了,不是吗?所以危局已除,她关心的人皆安然无事,所以……啊! 她瞥到一抹锐利银辉,张声要提点,已来不及了,那道银辉就这么无声无息、 沉默却狠利地刺入公子左部腰侧! 樊香实吓傻了! 不只她吓傻,底下的殷菱歌亦懵了,三魂少掉七魄似的,殷菱歌纤细身子颤抖 着,恍恍惚惚退出陆芳远的怀抱。 “这把小巧银匕最适合姑娘家把玩,是我送给菱歌的,你带在身边也有七、八 年了吧?”陆芳远低眉瞟了眼刺进腰侧的利器,再次抬头时,神态不见痛楚,眼底 森渺渺、黑幽幽,唇角轻翘。“我从未见你使过,师妹第一次用它,却拿我试刀了 ……” “师哥,我……我不是……”殷菱歌摇头再摇头,颤唇,眸底渐湿。 这一边,眼睁睁看着小姐出手伤人的樊香实浑身颤栗,像在寒冷冬日又被丢进 结着冰霜的水里一般,抖得她完全没办法克制。 公子带伤了……小姐刺伤公子……是小姐下的手,既狠又快…… 怎会这样?究竟哪是出错?! 小姐为何这么做?难道就为……就为了那个“五毒教”什么堂主的男人吗?小 姐这个样子,是要公子怎么办? 她思绪纠成一团,没法儿想,但是当眼角余光瞟见那个“五毒教”大坏蛋突然 背蹭着岩壁立起,似要趁公子受伤,抢这极短一瞬出招时,她想也未想,“唰”地 一声拔出背后长剑——“公子小心!” 一跃而下,她扬声疾呼,那人果然抢步靠近,但锁定的目标却是殷菱歌。 她不管不顾,提剑上前,唰唰唰连下狠招,顿时间银光乱窜,如游龙腾云,反 正是打了再说,不管是公子还是小姐,都不能被他抢去! 这蛮气横生的打法硬把封无涯逼回角落,还逼得他牵动了肺经,咳得更严重。 眸中含泪,樊香实恨恨地眨掉。 胸口痛极,觉得都是眼前这个混帐闹出来的,这人不但害了小姐,现下又想来 害公子,甚至唆使小姐动手,她樊香实绝对跟他势不两立,反正……她小人物一枚, 可不是比武过招都得讲求公平正义的江湖侠士,趁人病,要人命,她做得来!公子 适才被小姐拦住了没出手,那就由她来接管,拚了她一条小命,都要拚到他的项上 人头! 咄! 她长剑突然被对方一招空手入白刃缴下,剑离手,飞插刺入高处的岩壁内。 没了兵器,她还有双拳两腿,银牙一咬,她猱身而上。 砰! 功力毕竟太浅,肚腹狠狠挨上一腿,她被踹倒在地,但似乎感觉不到rou 体上 的痛楚,她倏地翻身跃起,大喝一声提气再攻。 中! 终于,她打中他的伤处,让他伤上加伤,只是伤人一万,自损八千,她也卖了 个空隙给对方,肚子又挨上一脚。 一脚算什么?她还能挨,还可以挨,她要揍扁他,替公子出气! “阿实,住手!” 打红了双眼,她根本没听到陆芳远制止之声,一心只想让坏人年吃点苦头,虽 说让对方吃苦,头自己八成得陪着吃更多苦头,但她不怕,她樊香实顶多是块小小 石头,对方可是“五毒教”堂主,玉石俱焚再好不过,拿她这块石头撞他那块玉, 痛快!哈哈,划算啊!赢的只会是她! 她腰侧又被踢中一腿,随即胸央透风,她举臂欲挡,对方掌心已当胸拍至。 她提气于胸等着挨痛,但等待的痛没有落下,她被用力扯开。 “阿实,听话,别打了。” 她耳中隆隆,奋力眨掉泪雾的眼望见公子代她挡招,两下轻易便化解那人掌风, 还把对方逼退一大步。 然后,她又眼睁睁看着那名“五毒教”堂主扑近小姐。 “小姐啊——”她扯声叫唤,夹着哭音。 可是……小姐竟半点也不挣扎,还主动朝那人迎身过去! 他们拉住彼此的手,眼中映着对方的脸容。 樊香实看着小姐跟随那人而去,男人侠抱小姐瞬间跃上三丈高的洞口,那是她 方才出现的地方,阴错阳爱恰巧为他们指了一条逃出之道。 她大惊失色,忙要冲出洞口请和叔快快受人往另一端的出口拦截。 “阿实……”她被揪住袖子,一回眸,公子疲惫俊庞对她扬笑,明知不可能, 却又觉那清俊轮廓淡得几要消失。“算了,让他们去吧……” 该怎么算? 怎能随随便便就算了?! 她想问,但张口又闭嘴,两片唇摩挲再摩挲,什么话都挤不出。 那抹笑尚未逝去,陆芳远突然往后退了两步,宽背靠着岩壁,像已站立不住。 这一惊吓,樊香实蓦然回神,连忙上前扶住他。 但他身躯精实、四肢修长,对她而言,受了伤的他既高大又沉重,她一时间没 能撑稳,只好扶住他,让他蹭着岩壁缓缓坐下。 “公子——公子——”她伤心唤着,见他腰侧还插着小姐的贴身银匕,鲜血将 青衫染开一大片,她又惊又怕,泪水蓄在眼眶里,很拚命地不想让它们流下。 “阿实,别走……”他面色惨白,唇色也褪淡了,显得眼珠子黑黝黝。 “我不走,没有要走……阿实留下来陪公子,不会走!”她急促保证。劝说着, 她边利落撕掉自个儿的衫摆和两袖,把春服布料撕成长条状,然后避开银匕插入之 处,将他腰际结结实实缠了三圈。 不敢随意将匕首拔起,但至少能先想办法止住他的血。 缠妥他的腰际之后,她抬起手背抹掉眼泪。 拭泪的举惜带着孩子气,她没察觉,待擦去模糊目力的泪水后,发现公子正一 瞬也不瞬地凝望她。 “阿实……” “嗯?” “阿实……” “是。” 她等着,见他神态沉静的显样,一颗心悬得老高,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哪知,她慌急外显的模样竟惹他发笑了。 公子一笑如春风佛面,弯弯的眉,弯弯的眼,隐在嘴角的浅浅梨涡都跑出来示 人,让她一下子怔了神。 “阿实,就数你最老实,傻成这样,倒让我始料未及……”陆芳远轻笑,在她 急切的注视下,手起手落替自己封住要穴,再迅速拔掉银匕。 樊香实听不太明白他说的话,一门心思都在他腰侧伤上。 当匕首拔出时,她离得近些,几滴鲜血避无可避地溅上她的脸。 她毫不在乎,只是紧紧张张地又撕裂自个儿已然不成样的衫摆,撕出长长一条, 替他在伤上又扎实地围一圈。 她双手还环在他腰上,眉睫一扬,眸底潮热,见他亦定定瞅着她,不知怎地, 心中涌冒更多酸楚,仿佛他为小姐所受的情伤全都往她胸中流淌,让她也尝到那苦 涩的情味…… 他这着她淡笑,气息略微粗浓。“阿实,我有些明白了。” “公子明白什么了?”是她吸吸鼻子,眸光把不离他面庞。 “我明白……恶人就是恶人,人性本恶,即便伪装得再像、再好,还是恶,绝 对成不了真正的好人……”他目底似染嘲讽。“阿实,老实告诉你,你家公子是个 彻头彻尾的坏蛋,知道他底细的全逃了。阿实……你为何不逃?” “公子是恶人,那阿实也当恶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么做都行, 但无论如何得拉阿实一把,公子要干坏事记得知会阿实一声,别把我落下。” 他眼神深邃难以探究,注视她良久,最后双肩微耸,淡淡笑开。“你这傻蛋… …” “公子也傻,阿实陪公子一块儿傻,有人作伴连就不怕孤单。公子……公子不 要太伤心……”劝慰着,倒是她眼眶通红,伤心模样轻易可见。 “傻蛋……”他又轻骂了声,话中藏有太多东西。 只有他才懂的东西。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