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绵绵(6)
榆林,机场" 干打垒" 的围墙外,渠柳分割的农田由北向南变得越来越窄,长
年奔流不息的榆溪河,在城西弯弯曲曲地穿过一览无余的良田与浩瀚无际的流沙缓
缓南去。
河的对岸,茅乌素沙漠新月形的流沙在红红的夕阳中呈现出纯净的金黄--那种
近乎橙红色的金黄,一波一波地绵延到天的尽头。鱼鳞状的高积云,呈辐射状向着
落日的方向收拢,艳红艳红的装点在碧空中,折射着残阳那最后的一抹辉煌。
远处,古老的长城已经被沙海埋没得只剩下一条隐约可辨的沙堤状,守望相接
的烟墩逶迤东来,隔着榆林河和那驼峰往返的古道与镇北台遥相呼应。
榆林,这座塞上古城,除却贫瘠,原来也会有这般的壮阔与美好,只是它需要
你的感受来迎合。
放下手里的钢笔,推开塔台西面那两扇小玻璃门,江山为这景色所深深地感动,
也为他心中涌起的感动而感动。这美感在他来到这里一年多后才迟迟地来到,但一
经到来,却又令他的心咚咚地跳动得无法承受。因了这感动,他满怀信心、希望与
憧憬,满怀着青春的活力与激情,开始为新的生活而忘我地工作。他热诚地协助站
长和政委,把这个塞上的小航站管理得井井有条、生气勃勃。为什么不呢? 既然生
活如此美好,既然美好的未来正在前面等着他。
每天想着他的小霞入睡再醒来,心中是洋溢的脉脉柔情,眼中的一切也变得美
好异样,而与美好伴生的无疑是热爱。他开始热爱这塞上高原的一切,甚至那一望
无际的滚滚流沙。
榆林,明代外长城九塞重镇之一,当然不是乡镇的镇,而是屯驻重兵的处所。
只因一条古道外接蒙古各部、内连陕北古城延安府,为整个关中平原的北方第一屏
障,故有明一代养兵屯垦,并且在长城脚下修筑校阅士卒、观望敌情的三层高台,
称" 镇北台" ;只因榆林河阻隔了流沙的南侵,便有了山梁至河畔的一弯良田,春
迄秋既,稼禾葱翠至黄熟,风光不逊于水乡江南;只因山梁中涌流出一泓清泉,甘
洌清纯、水质号称北国第一,故养育着一方百姓,繁衍出一座塞上的小城。城中女
儿家多美人儿,肤色白腻中透着粉红,于是,人们传说那泉水宜女,便唤做" 桃花
泉" 。
东面有山,西边有河。小城依山傍水,南北两条街,东西几道巷,民风古朴而
淳厚。
东山坡多辟窑洞,就是城中房舍缘木料奇缺,遂起券为拱形砖石结构,俚语亦
呼为窑。似那《别窑》中王宝钏守的寒窑,屋也罢,棚也罢,秦风焉然,住得进人
的,称呼起来都以窑代之。便" 好" 也不说好,直呼做" 僚" 。古写" 僚" 字偏旁
"人"部为" 女" 部,《诗经·国风》曰:" 佼人僚兮" ,确实是美好的意思。只是
"极好"、" 好极了" 陕人道" 僚地挣熊" ,牵强些可解作美好得让人心动,但这话
的本意却应当是好得就像处在性高潮到来时的一瞬间那么惬意和令人亢奋。
黍子(陕北人叫糜子)黄了,秋风乍起时节,当空南下的雁群每天从城北的海
子边掠起,然后" 呷呷" 叫着穿越位于城南的机场上空,渐渐编成整齐的队列离去。
南来的航班却依旧是一架嗡嗡轰响的运5 飞机,每周三班,匆匆卸下十来个客人和
一袋航空邮件,再拉走十来个客人和一袋子邮件。
每个航行日,江山都会站在塔台外的楼顶平台上,孤独地眺望着南方的天际。
" 但愿这班飞机上带来了她的信!"
他期盼着,惟愿飞机尾舱中那只鼓鼓囊囊的邮袋不至空来一趟。
" 我看到你了。海压2100(米),请求下降高度加入' 长五边' 。" 特高频电
台中传出机长的呼叫声。
" 可以下降到场压400 (米),加入' 三边' 。(地面)南风4 到5 米,向南
落地。"
江山侧头看了一眼风向标,心中迅速判断了一下风向风速,遂揿下话筒上的按
钮,发出指令。
" 明白。南风4 到5 米,下降到场压400 加入' 三边' ,向南落地。"
飞机是相对于地面飞行的物体,所以,飞行中有三个高度关系:即飞行时距离
海平面的绝对气压高度,飞行术语中简称为海压,用作规范航线、调配和控制飞行
高度层,避免飞机空中" 危险接近" ;飞机距到港机场跑道1 米高的相对气压高度,
术语称场压,使用中一般省略单位,用于规范和调配进出港飞机以机场为中心的相
对高程;从机载脉冲无线电测高仪上读到的高度称真实高度,它指示的是飞机当时
正对地面的高度。
同时,飞机又是相对于气流运动的物体,起降时为了提高翼面效应、缩短起降
距离,必须顶风起飞和落地,而飞机起飞和落地一般是以跑道为中心作矩形运动,
故以跑道为中心,起飞或复飞方向至转弯前称一边;一转弯后称为二边,二转弯后
为三边,至五边则正对跑道。
江山是民航天津机专四期参训队的高材生,各科成绩大多位居榜首,对这些常
人费劲巴拉死记硬背的概念,他听过一遍大体就都明白其道理,记下其要点,再不
会忘。
当年在西安机场工作时,他曾体会过当时全国起降密度最大的进出港临场调度
的考验,相比之下,航站一周三个班次的空中交通指挥哪里还能称之为业务!除非
机场上空有低云,飞机须按照" 穿云图" 绕导航台作个" 直线" 外,一年当中倒有
九成九是" 目视进场着陆" ,那飞行员再憨,也不至于把飞机愣往公路上落。幸亏
江山在场站能全面发挥其" 杂家" 之所长,从办黑板报到率队征战专区篮球赛,从
滑冰、游泳到打猎、摸鱼,才最终没被这" 闲散" 的环境闷死。
几分钟后,那架湖蓝色双翼、土黄色机身的小型运5 飞机出现在碧空万里的天
际,沿跑道平行方向由南向北缓慢地加入" 长三边" 。
"8203 三转弯,检查好,请求着陆。"
飞机压着约15度坡度,横切过机场西北方的沙梁转向" 四边" 。
" 顶风5 米,检查好可以落地。"
" 明白。"
那时,榆林机场南北向的跑道几乎正处于县城南面两公里的延长线上,所以,
当飞机进入" 短五边" 后,正好掠过那小小的城镇,从城中制高点--活像座教堂似
的钟鼓楼侧上方通过,然后沿" 二街" 狭窄的石板路,一路呼啸着下滑,擦着地区
气象局高高的风向标,进入跑道。
" 拉一点、拉一点。好--稳住,收油门。"
江山紧盯着飞机的姿态,体察着飞行员瞬间的全部动作,轻声作着提示,如若
换个老牌儿机长,连这些话也早免了。
他目视飞机的轮胎在"T字布" 平行的土跑道上带起一股尘埃,心境也职业性地
完全放松下来,并揿下话筒按钮通报飞机降落时间和指示停放位置:
"8203 ,12点16分落地,停一号机坪。"
"8203 明白。落地时间12点16分,停在一号机坪。请求再见。"
" 可以。"
" 再见!"
" 再见!"
江山看着飞机一路颠簸着滑向客坪,转身进塔台关闭录音机和通讯设备,打电
话通知导航台关机,填写毕通报8203降落的电报单,然后下楼为机组在任务书上签
字。
飞机加完油,装卸完货物、行李,一小时后,吃罢饭的飞行员和客人先后钻进
机舱。接下来依然是" 请求滑出" 、" 请求起飞" 、" 请求上升至航线高度" 、"
请求脱离波长" ,再到互致" 再见" 。
除了一次沙暴后的浮尘天儿使得航线垂直能见度较差,加之年轻的机长飞行等
级低、仪表飞行准备不足造成迷航请求地面引导以外,江山的每个航行日大体都是
这样度过的。
大约每次航班离去之后的第二天,他都能收到肖霞的一封来信,而他发出的信
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肖霞面前。热恋中的两个人儿,一年当中不超过三个三天
在一起,而且每天不过数小时时间,却有三百五十六天以上靠思念度过。
都说" 距离产生美感" ,可这距离要是总隔着四五个小时的航程,你要是再说
它能产生" 美感" ,那才真叫" 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因为,江山最终就是为这"
美感" 所累而痛苦地倒下了;因为,终于有一趟班机带来了一封肖霞请求暂停这"
美感" 的信!
那天一早儿,机场门卫室中又有他一封厚厚的来信。江山拿到信后仍旧上楼走
进调度室,急迫而小心地拆开那封走了一千多里路的" 南方来信" 。
三天之后,几页信纸依然散乱地摊开在写字台上,他从最初的震惊中很快转入
思考,并千方百计设法找到驳斥那信中观点的理由。收到这封来信后,他已痛苦得
两天两夜没合上眼,但第三天清晨,他终于无奈地明白了,竟然找不到反驳那信的
理由,一点点有力的说法儿都没有!
肖霞的信中流露出比比皆是的、毫不掩藏的哀怨,没有夹杂着任何别的要求,
只惟求能与他朝夕相处,只是想下班后有他的陪伴,累了时能靠在他的胸前。她说,
她已无法忍受这无休止的别离,因为,每次的离别都带给她日复一日的思念、苦痛
甚至绝望。她已感到心力交瘁,她想暂停这痛苦,想暂时安下心来,从工作中获得
解脱。
江山无法驳斥,甚至不得不赞同,既然一个大男人都时时无法承受这一次次的
别离之苦,那也就只好暂停这种痛苦吧。
此后,他将惟一的希望留给了有朝一日能调回西安,两年?或者更短的时间!
为此他暗下决心,再见她时,他应该可以告诉她,今生,他不会再让她饱尝离别之
苦。
但是,与肖霞中断通信一年之后他依旧没能被调回西安,而且更被告知,要做
好一辈子扎根塞上的思想准备。
江山绝不想当什么副站长、站长之类的官,他没有这个瘾。他只想回西安,只
想回到西安后与他的小霞再续前缘。可是,站长、政委相继调离,这使他调动的希
望已经变得遥遥无期,而领导斩钉截铁的语气中,他听到的只有沮丧。
在赵劲彪家那次从林琳口中得知肖霞已经另有男友,并且订定终身后,他万念
俱灰,不久,只好绝望地向领导提出了转业申请,态度坚决得不容置疑,甚至请求
在不能转业的情况下复员也行,就是组织上不给联系工作也在所不惜。
此后的江山,完全变了一个人,工作和生活被搞得糟成一团,似乎是为让大家
都知道,他已经变得不可救药,已经不能再指望着他" 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了。
在空虚和日渐一日的沉沦中,江山开始不自觉地放纵自己,却于有意无意间又
在这小城欠下了一身还不完的情债。
就在民航改制前一年,江山终于踏上了回京之路。他无疑成了失败者,一个无
论事业和生活上都暂告幻灭的失意者。只有一个希望还能令他振奋,那就是高考的
恢复。他太想上学了,因为在他的生活中,尚未泯灭的惟有对知识的渴求。
正是这种幻灭感,使他在离开西安前没敢再去找他的肖霞。他不知道自己还算
个什么。
" 唉!连个追求者都不配了。"
离去前,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纷乱的小火车站,然后痛苦地钻进车厢,孤零零地,
朝向记忆中那已经变得模糊的大都会扑了回去。
" 空中客车C310" 不大工夫已经升至万米高空,他摆手谢绝了彬彬有礼的空姐
儿微笑着送来的饮品,脑海中依然闭锁在那种时空错乱的回忆里。
" 离别" ,长年不得不痛苦承受的别离,无疑吞噬着人们间一切美好的情感。
这个备受老托尔斯泰诅咒的字眼儿,此刻亦如蛆虫般钻嚼着江山那颗可怜的心。
" 唉……旦令此身重度过,唯求半步不离卿。"
江山在无奈地叹息,也叹息这无奈,因为,他愈加坚信,若非他那时实在无法
掌握自身的前途与命运,任何人都不可能夺走他的肖霞。他不知该如何来形容这胸
中燃烧的爱,就像是他无法抛弃自己的影子,他认定永远无法从心中离开他的肖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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