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方贝妮开着车在沿海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看着夕阳落在海平面以下后,夜晚的海面黑黢黢一片,几乎看不到什么。只 听到阴沉的海水一浪一浪拍打的哗哗声。公路上几乎没什么车,只有方贝妮的小 汽车孤独渺小地穿行着。 下了车,海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丁凯、可儿、石磊、阮逸生、桑潇的身影交 替在她的眼前闪现着,又一个个迅即被拖入到黑暗中去。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李展从车里下来。 见到李展,她的软弱和虚弱不由袒露出来。李展知道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就 说自己在车里等她。 她蹲下捂住脸。李展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只好掏出烟点上。 她伸手找他要烟,颤抖着把烟点燃,坐到地上,要李展到车里等她。她抽烟 的样子很寂寞。 在车里李展看着她抱着胳膊在海边来回踱步:就拿了一件衣服下车,把衣服 披在她的身上,她慢慢独自往前走去。 回到公寓,方贝妮靠在门框上,对李展说,“爱情是在结婚之前,结婚之后 就是感情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两个人会相濡以沫走完一生。我父母的婚姻就是 这样,他们那么互相信任、互相依偎生活在一起,还是那么情同初恋。” “听起来像是爱情童话。”李展对感情和婚姻都是茫然的,“是我啊,拒绝 爱情变成亲情和感情,我要爱情和激情。” “到时你就知道,你要的东西很难得到。” “到现在为止,我不明白当初叶青对黄宇飞是爱情还是感情,还是有些恋恋 不舍。”李展为叶青担忧着。 “她对他是爱情,他对她是无情。”方贝妮这样看黄宇飞,“很残酷。”她 控制不住自己想起自己逝去的男友,还有眼前的李展,有些说不清的意味。“我 对他的记忆开始模糊了,甚至有些淡漠了。”她喝了一大口酒,“我刚来誉州的 那段时间,天天梦见他,最近很少了。有一天早上我强烈感觉到他在离我远去… …” 她打开音响,找出一张王菲的CD,王菲凄清、坚定的声音传了出来,两个人 都静静地听着。一首歌结束,她说:“我喜欢王菲这个女人,是一个爱情的不死 鸟,总是那么绝望却还那么坚定的,爱死她了。” 李展也有些莫名的伤感,用伤感感动自己。伤感是自己跟自己玩的游戏。 她想抽烟,他递给她,吸了几口,她很快把烟头灭掉了。两个寂寞的人,看 着那支寂寞的烟突突熄灭在灯火间,只是没有缘由的点燃,没有缘由的燃烧成灰 烬。 “我知道是黄宇飞在指使这一切的时候,恨的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那是 一种带咸味的血腥感觉,对这种味道我竟有一丝的快感。”他说。 不要问什么了,他们都在经历着,就是说一个字也是多余的。她看着静穆的 房间,看着李展俊美的五官,那种阴郁,令人不胜欷歔。 “我现在仍然被阳光和空气包裹着,却觉得窒息。”她说。 这段时间她是强打精神在上班,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想象着最后的结局。 她的脚下是碎纸机,她站在碎纸机旁边看着窗外,阿列走了过来。她不敢往下想, 半天才对他说。 “我现在明白,现在或者以后我们会拥有很多的东西,金钱、名誉、地位包 括所有我们现在向往的,但是我知道,这些事情会伴随我们左右,绵延一生。如 此重要,所以我才要接受会随时付出。我听到过很多人说,你为了国家,国家能 记住你吗?他们不明白,有机会付出也是一种幸福,如果国家根本拒绝你的付出, 那才是彻底的可悲。” “我和你是一样的想法。” 她回头看着阿列,他微笑着,他的话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你这句话对我很重要。”她轻轻的。 “你不要哭啊!我怕女人哭。”阿列转换话题,“你好像很喜欢站在这里看 着外面。” “我是喜欢碎纸机。” “碎纸机有什么好喜欢的?” “在所有的办公设备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碎纸机。它可以经常把那些我讨厌 的资料变成碎纸,来消磨掉的成就感被这种毁灭本身所调和,用销毁证明了我们 事实上的虚假忙碌。” 苏昭明和着叮咚脆响的钢琴声有节奏地迎上来,牵住方贝妮的手来到座位。 他轻轻扬了扬手,服务生捧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走了过来。她接过来一边欣赏 一边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冲着他嫣然一笑。 苏昭明得意地举起酒杯和方贝妮碰杯,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方 贝妮打开大的盒子,里面是一套璀璨的水晶钻石项链,手链和戒指。她在脖子和 手上比画着,偷偷看了苏昭明一眼。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是她微笑着说了 声“谢谢”。他又从身后拿出一个同样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递给她,当方贝妮要打 开时,他拉过她的手轻轻抚摸着,要她等一会儿她带她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她 再打开。 方贝妮卖弄着风情,感觉自己做得很笨拙。 他示意钢琴生一下,《浪漫的事》旋律倾泻而出,填满整个空间,他跟着唱 起来:……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方贝妮恶作剧地打 断他,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看着你一个人慢慢变老……这让苏昭明唱 不下去,只好在那里傻笑。 他没话找话,说起黄宇飞和王敏芊的事情,方贝妮很惊讶地听着,心里万分 同情叶青,讥讽说:“黄宇飞真阴险啊!” 苏昭明不以为然,“怎么说起来王敏芊才是他真正的正室。” 她厌恶地说:“是啊是啊,人说正室都这样,特别大气,处变不惊,以不变 应万变。你老婆也这样吧?” “她?认钱不认人,要钱不要人。中国的人口这么多,找个男人她还是容易 的。” 方贝妮没有见过他老婆,只是听说他老婆很风骚,成天穿得很少,衣服少得 可以被公安局逮起来,见到帅气的男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挺胸瞪眼做心潮澎湃状。 从咖啡厅出来后,苏昭明殷勤地为方贝妮拉开车门,她欠身坐了进后,他从 车头绕到另一边钻了进去。 小车在夜色中无声而迅疾地行驶着,进入一处花园小区,小区内绿树丛生, 环境幽静。 透过挡风玻璃她静静地看着外面,方贝妮压抑着自己心里的反感。苏昭明一 手抓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抓着方贝妮的手。 在一幢别墅前停下后,苏昭明再次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她会意一笑, 里面又是一串钥匙。拿着那串钥匙下车,她径直走到别墅门前打开房门。 站在二楼宽大的阳台上,透过阳台边上绿意盎然的植物,观赏着面前的悠悠 江水。 苏昭明还吩咐人在其他地方移来了向日葵,那些向日葵把别墅围上了,一派 欣欣向荣,因为方贝妮喜欢向日葵。 “这一切都是你的。”苏昭明抓住方贝妮的手揉捏着,“只要你和我好,我 什么都愿意给你。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很喜欢你!” “只有这些是不会满足的。”她扭着自己的腰肢,躲着他的亲热。 “有多大野心的人我都见过。你的野心难道还大得过他们?” 方贝妮躲不开他热烘烘的嘴巴,就摸着他的脸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跳 槽到万昊公司?我想自己干,借万昊这块跳板,借用黄宇飞之力,使自己跳得更 高。” 亲着方贝妮的脸颊,“我当然知道。黄宇飞是怎么运作的、怎么积累的我都 清楚,可以这么说,我就是他的管家,他对于我的重要性和我对于他的重要性是 一样的。” 她用挑逗的眼神看着苏昭明,“我打算开一个公司,需要贷一笔款子。” 苏昭明名下有几个公司,他说给她一个就是了,也不用贷款。而且管理这家 公司一点也不麻烦,业务方面就是和万昊集团来往,没有任何风险。 方贝妮眨着眼睛,问:“你会和她离婚吗?” 从和方贝妮开始交往,苏昭明已经向妻子提出了离婚了。这是方贝妮的计策, 她是要让苏昭明感觉到,她是要死心塌地和他在一起揽住他的脖子,她给苏昭明 提出了约法三章。一不能隐瞒什么,包括和黄宇飞的来往,二是她要接管苏昭明 的公司,三是他有事必须要和她商量。 苏昭明觉得这些都不难,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低回婉转的音乐飘荡在卧室里,坐在梳妆台前,方贝妮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 自己,拿起台上的粉扑,啪啪啪对着镜子的自己拍了上去,镜子里的自己变得一 片模糊。起身噼里啪啦把房间里的灯以及音响全关掉,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苏 昭明在卫生间洗澡的哗哗的水声清晰可闻。当他穿着睡袍从卫生间走出来,从背 后抱住方贝妮,贴着她的脸,拨弄着她的头发,那一刻,她想到了死。 完事之后,苏昭明呼呼睡去,她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从莲 蓬头里冲下来,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流淌下来…… 最近方贝妮脑子里总是出现她和李展在湖里游泳的景象,那湖水荡漾,他们 湿漉漉的彼此拥抱,彼此模糊了性别,只是水波泛起,浮萍一样的世界里,浮萍 一样的相遇。李展腿上的伤疤在扩展,它一路延伸,为了追随方贝妮的手指一般。 她的手指上好像也有了和他一样的伤疤,伤疤涌动出红色的血丝。方贝妮感受着 温暖,一种从未有过的自心里而出的暖流,在他抚摸她脊背的那个短暂时空里, 产生了神妙的引力。 李展是知道晚上方贝妮和苏昭明在一起的。 他想着他们在一起,心里就犹如刀割一般的疼,这几天他强打精神,不想让 人看出他在受着熬煎,他只是抽烟,吃不下饭,晚上睡觉开着空调在夏天他感觉 冰冷彻体,就关了空调,躺在床上,汗水打湿枕头和被单,皮肤有一张灼痛的燥 热感,他又打开,就这样一会儿开一会儿关,折腾一晚上。第二天,他不想上班, 在家里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抽烟、喝水,不时走到阳台,看着下面,似乎看见方 贝妮在那里等他。 李展再一次醒来,阳光已经灌满了他的卧室,可以看见虚空中的微尘悬浮在 阳光里。他躺在床上,头痛得厉害,他闻到了空气中的酒味,丝丝漂浮甚至可以 看见。他想起昨天的事情,笑自己的可笑,之后感到凄凉。 妈妈叫他出来吃饭,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吃了后感觉很反胃,借故上洗手 间把刚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好像听见方贝妮在楼下叫他, 他翻身奔到阳台,下面的空地梦一样空无一人。 拿起电话,他想打电话给她,拨了几个号码他又放弃了,在电话里他能说什 么呢?自己喜欢的女孩他都保护不了,还有谁像他这样感到窝囊呢? 他快要受不了了。这房间里的空气令人窒息。他扔掉差不多第十个烟蒂摸索 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沿着奢华喧嚣的街道,沿着阴暗潮湿的小巷一直走,任何地方好像都散发着 腐烂的味道。忽然,他发现了瑟缩在墙角的一朵小花。单薄的脆弱的花瓣,浅浅 的青白色,很无助的样。他很想照顾她,居然忘了自己其实也是很无助的人,至 少在情感上。 他弯下腰,笨拙的手指尽量轻柔地抚摸她,感到一阵微凉的空气将他围住, 很清新的香味,又是一种奇怪的预感——转过头——他看见了方贝妮。 方贝妮是路过这里,无意之中看见了李展。 他有些仓皇地说自己有事,就走了。 王亮知道方贝妮和苏昭明在一起了,她这样做牺牲太大了,还会有危险。他 觉得李展应该和她谈谈。 李展说不出口,每次看见她,他都只能当做不知道,他当然知道她这样做的 目的,是想搞清楚黄宇飞的资金情况。 王亮不再说话,要李展给他一支烟。李展掏出烟递给他一支,王亮自己点上 后,吐出烟雾趴在阳台上。 郁郁葱葱的公墓被高速公路的高架桥包围着,算是闹中取静,他们来到坐落 在一个寂静角落里的李展父亲的墓,两人从各自拎着的塑料袋子里拿出纸钱、香、 蜡烛、酒和香烟,李展点着了三炷香,插在墓碑前,王亮把蜡烛点燃,蜡烛融化。 他侧头看了李展一下,他没有理会他抽出三支香烟点上,也放在墓碑前。又在杯 子里倒上了酒,拿起一杯,两人站起来,双手举杯。 “老爸,我们又来看你了!”李展大声对着虚空说。 王亮放声喊道:“伯父,喝酒!这是最好的酒,该你喝!” 两人说完把酒杯里的酒洒在地上,都不再说话,坐在墓碑前。 李展抬起头看着天空,“老爸,你在天堂还好吗?你已经走了八年了!八年 啊,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现在都很好,如果你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在 办一个大案子,你在的话一定会给我出谋划策的。” 他看着墓碑喃喃自语,王亮突然转头问:“伯父活着,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李展想不出来,“还真是不好说……” “老爸你走了,我们还在这个城市里成长。对这个城市,我有着只有你才知 道的复杂心情,我们依赖它,就像我们依赖你一样。现在,我和这个城市里的大 多数人一样,一起浮躁着,浮躁的生活,浮躁的恋爱,浮躁的功成名就,浮躁的 判断是非……眼前的世界是你所不能想到的,是一个个以阶梯形式排列的圆圈, 大家各自存在于自己的圆圈里,一边忙碌一边看着别的圆圈里的人怎么生活,有 人艳羡地向上望,有人优越地向下望。一个声音说:努力,飞到上面去!于是有 追求的人幸福了。那个声音又说:珍惜啊,你看看下面!于是有自豪感的人幸福 了。” 他起身从袋子里取出一套西装,“把这套西装烧给你,老爸!这是市面上最 好的西装,你一辈子没有穿过西装,穿过名牌,我现在给你——” 他点燃了上装,王亮点燃了裤子。火苗很大,两人的脸都红了,还有汗珠滚 落下来。 “希望明年我们都带着老婆来,后年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来看伯父。”王亮 好像是自言自语。 李展叮嘱他:“那你要抓紧。” “你呢?”他反问李展。 “我是不用你操心了。” “你不说,我也不要问你了。” 李展拍着手掌,“到时你就知道了。” 离李展住的楼不远的地方,一个老人在榕树下拉着高胡,演奏的曲子《帝女 花》。他听着老人拉的曲子蜷缩在床上看书,有人按门铃,打开门,进来的是王 亮。 “我们去游泳!” 李展无精打采,“我想睡觉。” “锻炼嘛。我们应该加紧锻炼,大干一场。” 王亮躺在椅子上看着他做准备活动。 王亮其实不喜欢游泳,而且还有些怕水,他看出他最近很沉闷,不想他这样 不开心。所以他就看着李展,自己只是晒太阳。李展有着非常宽厚的肩膀,肌肉 紧紧绷着,两条健硕的长腿像羚羊的腿,修长而有力。 李展已经在水里游了起来,游到对面,他在池边看王亮。水珠从他的发间抖 落,水汇注成疾疾下滑的流水经那些闪光的肌肉,他是一个焦点。 王亮起身,跳进了池子里。他在水里睁开眼睛,通过泳镜看着水里波光粼粼 的阳光,人不由得欢快了起来。他游得轻盈舒展,速度也很快。快到池边了,他 停了下来,在水里走到李展身边,惊奇地看到他手里端着两杯红酒。 “游泳喝酒,感觉很不一样,要不要试试?”李展递给他一杯。“我喜欢在 睡前喝红酒。喝红酒听爵士,喝白酒听摇滚,喝啤酒呢就听流行歌曲。” “说得不错,要不要再抽一支烟?” 李展摇头,他此时在水中,水动荡的感觉萦绕着他的身体周围,仿佛空气也 成了需要克服的阻力,缓缓的,无形的,柔和的阻力。王亮在李展的眼里看见了 他要拼命的杀气,他怕失去这么好的一个朋友,所以他在更衣室里淋浴更衣的时 候,无意看到了他的身体,有些不好意思。李展小腹的右边位置有一条手术伤疤。 “是我阑尾炎的时候留下的。”李展看着王亮没有一点疤痕的身体说。 王亮从来没有动过手术,就问:“现在还疼吗?” “早不疼了。”他抚摸着那个伤疤。 “可以摸一下吗?”王亮伸出了好奇的手指,手指顺着伤疤,细细密密地抚 摸过去,一遍,又一遍。李展的身体开始一直保持着平和,然后一点一点开始起 伏振动。 浴室迷茫的灯光里,王亮开始哭了起来。水打在他的全身,李展和他相隔一 肘的距离,他看着王亮。王亮的眼泪分明和水划清界限,单独两行,细细流淌。 王亮嗫嚅着,“对不起!我是担心这次会有什么意外。” 李展一把抱住他,他比他高,王亮就伏在他的胸前。水减轻了阻力,使他们 之间的触感变得非常柔和,柔和得令他们全身颤抖。 王亮的脊椎在默默的哭泣中偶尔颤动,他的哭泣是一种表示,他表示出对李 展的信赖和兄弟一般的感情。亲密的关系瞬间坍塌在他们之间,李展无法去设想。 王亮撤回了自己的身体,回到水龙头下面。两人默默的洗浴,更衣,走出更 衣间。 王亮缠绕在李展不曾发现的灵魂上,灵魂无形,被温柔的绞疼,他的眼泪滴 落,化成整个的湖水。男人也是如此值得怜悯! 李展最近想起儿时走在松花江边的情景,他穿过芦苇丛,沿着一行干涸的脚 印来到一块半岛形的沙洲上。沙洲上遍布着水鸟的爪痕和羽毛,一些地方还留存 着小小的■湖,像镜面一样辉映着阳光。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水面,看见了自己的 样子。他用手去拨动水面,涟漪使他的面孔不停的摇晃,他笑了。远处传来伙伴 的喧闹声,他起身看看,奔跑起来,惊动了水鸟,水鸟们拍打着翅膀飞到空中。 那时他经常幻化成一只水鸟,飞翔在空中,俯视着河流。从空中看下面,很 寂静,河水流动得异常缓慢,太阳的光洒在水面,被反射回来,在悄悄闪动。他 在风中荡开,自由翱翔。 那是一条美丽的河流,他喜欢在它身边奔跑,喜欢河水在他的眼前消失,它 携带着很多东西。在那一次河边的梦里,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仰慕的感觉,当 时我不知道它的谕示,后来我们明白那是我潜意识里面有着的英雄情结。这么多 年,他做稽查员,他在这其中是快乐的,他很知足! 他看着王亮,像是要把他看进自己的眼里,深深地记住,不要忘却。就大力 拍拍王亮的后背,“可能我有很多缺点,但是这点你是需要向我们学习的,那就 是——乐观。” 郭青松通知李展,纪委接到检举信,检举丁凯指使自己的妻子向调查对象进 行索贿,根据有关规定停止丁凯的工作,对他进行“双规”。 什么都想到了,李展就是没有想到丁凯会被“双规”,丁凯当然坚决不承认 检举的内容,但他要相信组织,配合纪委的调查。 赶到纪委办公室,丁凯从纪委办公室出来,李展走过去突然拥抱了他一下后, 去找郭青松,他不信郭青松就这么听之任之。 郭青松也没好气地问他:“你要我怎么做?像你一样,冲进纪委的办公室, 告诉他们丁凯是无辜的?” 郭青松当局长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的难,他也是每晚都难以入睡,想要把 案子破了,光光荣荣地退休。可这次和黄宇飞斗,他好像输了。他几乎可以像棋 手复盘一样,将从高威一案到现在的全部过程重走一遍。他分明是掌握了主动, 节节推进,每一个关节稽查局都是占了上风的,可是不利的趋势笼罩住了全局。 郭青松最近真的苍老了许多,李展就说他喜欢听的话,除了婚事,他对李展 什么都满意。 “局长,你不老,退什么休啊。我们会把案子破了的,你放心。我们也不会 出危险,我答应过你,我还要结婚,让您给我带我儿子呢!” 郭青松咧嘴一笑,却笑不出声来。 李展把方贝妮提供的情报汇报给了他:最近万昊集团的出口是和英国的一家 公司签订的,注册人是刘丹萍的儿子小果。 郭青松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黄宇飞和叶青伫立在墓前无语,墓前的石碑上写着“先父黄德生先母黄林纾 贤之墓,儿子黄宇飞儿媳叶青敬上”,石碑下有三炷香和一些供品。 山上的风很大,把叶青的头发吹乱,把她脖子上的纱巾吹得飘飘的。蹲下身 子,黄宇飞把纸钱点燃后,一张一张地往火里扔进纸钱,纸钱燃尽后的灰把风刮 得到处都是。 轻轻扬起手中的白纸碎条,叶青看着它们在风中飘荡,山上只能听见风吹拂 的声音。祭扫完,夫妇俩来到庙里。 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闭眼许愿,一旁的大师在诵经。大师念完一段起身来 到黄宇飞、叶青身前,两只手一只放在黄宇飞头顶、一只放在叶青的头顶,“佛 祖保佑你们,保佑你们的孩子平安出世!” 佛教仪式结束后,黄宇飞还要在庙里住一夜,叶青就和阿列坐车回家了。 坐在车里,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叶青摘下脖子的纱巾,打开车窗伸出窗 外。纱巾在手里像疾风中的树叶哗哗地吹着,她放开了纱巾,纱巾向天上飞去一 段时间后,悠悠荡荡地飘向绿森森的山谷,最后挂在一棵树枝上,她让司机停车。 下车后走到公路边,看着树上的纱巾出神,她蹲下身子开始呕吐,阿列从车 里拿了一瓶水跑过来,她站起来接过阿列的递来的水漱了口。 阿列一直劝叶青把孩子打掉,她坚决要这个孩子,就是她受再多的苦也要保 护肚子里的孩子。临上车前,她又回头看了看挂在树上的纱巾。 今天,山上的风很大,那些风中的纸片像是叶青的心就这么飘零了,在山谷 中四处散去,无影无踪;那条纱巾,被她在风中遗弃了,它飘飘荡荡在空中很久, 最后挂在一棵谁也拿不到的树上。那条纱巾跟了她十年,它不名贵,是黄宇飞打 工挣的钱为她买的第一件礼物,每年叶青会在他们相爱的纪念日里围上这条纱巾, 今天整整十年,她把它丢在了风里,挂在了树上。 回到家就昏沉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也不知道几点了,月亮明晃晃照进来, 让她有些不安和伤感,但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又心定了许多。 起来后,吃了一点东西,在保姆的搀扶下走进儿童房,独自坐到靠窗的椅子 上,拿起黄宇飞给孩子买的衣物,一件一件打开摊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起旁边的 娃娃,给它穿上那些衣裤,穿好后。她把娃娃当做孩子一样抱在怀里轻轻摇晃, 嘴里哼着摇篮曲。最近她喜欢做的事情是,摸着如渐隆起的腹部,和肚子里的孩 子说话,有时她的眼前不断幻化出黄宇飞、何义、豪哥的面容,面容不断幻化发 出狰狞的笑声,她把娃娃扔到地上,抱住头使劲摇晃,从椅子上倒了下去。 阿列和佣人听见响声冲了进来,看见晕倒在地的叶青,赶紧通知医生。医生 诊断后是忧虑过重,气血不通,要让她不要太过操劳,否则对身体和胎儿都不好。 阿列就叮嘱医生今天叶青的情况希望他保密。送走医生他对家里的佣人说, 今后这里的一切情况不准向任何人提起,包括黄宇飞。 叶青想见桑潇,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丁凯,她很奇怪。在她追问下,丁凯 说桑潇病了,住院了。不顾阿列和丁凯的阻拦,叶青一定要到医院看桑潇。 桑潇空洞地对着叶青笑,不说一句话。叶青知道她的压力太大了,她还没有 想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调查的深入,会愈加接近事情的真相,到那天她怎么办? 看着大家都被煎熬着,叶青心里的疼没法诉说。 叶青也一直都在想这样的情形发生后,自己该怎么办?夜深人静,黄宇飞躺 在她的身边,听着他的呼吸,闻着熟悉的体味,他的每一个细节她都是那么熟悉, 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找出他来,可每每想到这样的情形出现,她就不敢往下面想 了,越想她自己越害怕,如果她失去——黄宇飞,我该怎么办?她和未出世的孩 子就一辈子孤零零地生活在一起?如果孩子有一天问她,爹地在哪儿?她说在监 狱,他再问为什么他会进监狱?她该怎么回答?这些东西不断闯进她的脑海里, 反复进行着各种各样的选择,到底如何回答孩子,都好难!有一点她很清楚,她 不能让孩子背着坏名声过一辈子,做父母的应该是,当孩子说起他们的时候,他 的态度和语气是自豪万分的。 叶青要面对未出世的孩子,现在还要面对可儿和桑潇。 叶青很少去医院看可儿,不是不关心她,而是怕看到她那纯真无邪的眼睛看 着自己,好像在问她,这是为什么?在道德上叶青不断进行着自我审判,可儿的 右腿就像是悬在她头上的剑,督促她要去做一个有正义的人该做的事情。 对可儿,桑潇曾经那样坦然,她说她会如实告诉可儿一切是为什么发生的, 或许她还不是很明白,但她能感觉爸爸妈妈做的是好事,是人们称道的好事。他 们一家失去了可儿的右腿,同时也在不断得到很多,得到的里面有叶青的无私, 以后还会有叶青的无畏。 叶青和桑潇,彼此的笑、彼此的苦、彼此的泪,使她们的命运如此地紧紧联 系在一起。 叶青觉得桑潇和她的母亲很像。她告诉过桑潇,如果当时不是母亲坚持生下 她,那么母亲就不会留下病疾过早地离开叶青,母亲是那么热爱叶青的生命,为 她的生命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叶青的两行泪流到了桑潇枕头上,泪水在枕头上散开,像是水墨画的一朵莲 花。桑潇用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 回到家,看着窗台上和黄宇飞不同时期的合影,叶青的嘴里苦涩不堪,人的 优点有时候也会变成自己致命的缺点,她知道黄宇飞是那么了解自己,她却不是 那么了解他。她想劝他,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说出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 她一看到黄宇飞,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会做这些的,就很难开口,到嘴边的话也咽 了回去。 她还是在欺骗自己,希望这一切不是他所为。这个时候她宁愿在自欺的日子 里度过。 叶青知道自己连自欺的日子也不多了。黄宇飞当然还想一直欺骗着下去,可 是要来的始终要来。她一直奢望,她可以用感情、亲情和孩子拯救他,可这一切 都是徒劳的,像是雨丝飘进水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方贝妮开着一辆精致的宝马车很招摇地来到公司,她身穿一套深灰色的西服 套裙,头发在脑后梳了一个髻,脸上几乎没化妆施粉,嘴唇却是猩红色的,看上 去分外刺目,更像一个少妇。 看着她的装扮,叶青差点没认出来她,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打量着。 方贝妮要和苏昭明结婚了。 叶青吃惊地看着方贝妮,她凄然一笑,掏出化妆盒对着里面的小镜子照了照, 拿出一支口红对着涂嘴唇,涂完之后她满意地端详了片刻收起化妆盒,一切都会 很快过去的,她相信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叶青心疼得无以复加,方贝妮这样做的牺牲太大了。 方贝妮都想好了,等这个案子一结束,她就会离开誉州,到一个完全陌生、 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 看着方贝妮离去,手轻轻抚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她要暗中保护好方贝妮, 她可以为她做的就是这些了。 阿列昨晚和叶子健交换过看法了,目前的情况非常复杂,叶子健决定提前结 束假期,为撤资的事回香港进行周旋。 叶青感觉对不起叶子健,辜负了他对自己的期望和信任,“想起来啊,真是 一场梦。那年我和黄宇飞相遇,就觉得是上帝给了我一个那么好的爱人,也幸福 地过了这些年,我还是感谢上帝给了我这些年的生活。我是怀着感恩的心情继续 活下去的,那就是他让我知道了有了幸福还会有欺骗,有阴谋。在这之前,我的 生活圈子太小,像一个玻璃做的温室,经不起什么东西的冲击。现在好了,看清 楚一切,心里反倒坦然了许多。” 方贝妮说是要陪她去医院检查胎儿的情况。 检查结束后,两人去了防浪堤,挽着胳膊慢慢走着。 “等待一个生命的诞生是很美好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要去想,细细品味和体 会吧!”方贝妮真的不想叶青还要操心案子的事情。 叶青怎么可能不去想呢?她想尽快结束这样的日子。 方贝妮也是这样期盼着。丁凯被“双规”,她也很担心阮逸生。丁凯对于阮 逸生是很重要的朋友,如果他一旦知道丁凯被“双规”,这个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对阮逸生会出什么事情,方贝妮也说不清楚,她总是有一种不祥和不安的感 觉。 检查完胎儿的情况后,叶青的心情也有所好转,但是听到方贝妮这么一说, 她又阴霾了起来。回到公司,黄宇飞过来询问胎儿的情况。 “霍凡检举了丁凯,你知道?”叶青突然问他。 “我今天刚知道,很是意外。还有,你是我妻子,同时也是董事长,你在怀 疑我做了不利于公司的事情?我只是在维护公司,这是我的责任。”黄宇飞很痛 心疾首的样子。 她知道她是在他那里得不到真实的答案的。 电话响了,黄宇飞答应了几声,放下电话,说是阮逸生要见他。 黄宇飞出去后,叶青按了对讲机,要阿列进来,阮逸生突然要见黄宇飞,这 让她不解和疑惑,方贝妮的不祥之感也同样传染给了她。 这天公安局正式下了逮捕阮逸生的通知,两名公安到他家把他带走的路上, 他说他想见见黄宇飞。其中一个公安打电话给罗放请示,征得罗放同意后,他们 带着他来到万昊大厦。 黄宇飞微笑着从大厦出来,后面跟着胡龙。阮逸生希望和黄宇飞单独谈谈, 征得同意后,黄宇飞和阮逸生向大厦里面走去,两名公安和胡龙跟着后面。 进入大厅后,黄宇飞和阮逸生两人走进电梯。阿列要跟着去,被胡龙拦住了。 阮逸生对黄宇飞说他要进监狱了,想看看誉州的全貌,黄宇飞就提议到大厦 楼顶的露台,那儿的视野开阔。 走上露台,阮逸生放松着身体,从高处看着四周的誉州景致,黄宇飞问他从 这里能看见他的家吗? 阮逸生是在誉州长大的,他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就指了指远处, “在那个方向,可惜被大楼挡住了。” “黄宇飞,听说你的老宅很有历史的,里面也是别有洞天。遗憾的是你要离 开它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阮逸生直视黄宇飞,“你以为这些事在你的手里可以变成黑的,也可以变成 白的,对吗?你想错了,黄先生!你要我进了监狱,让我生不如死,也让丁凯内 疚?哈哈,我还有力量处理我的生命。” 阮逸生走到了楼顶的边缘。 他深呼吸,立在楼顶的边缘,风很大,是海风,像要把他撕碎一般,可是他 很喜欢。不可名状的风,大片悠闲的牛羊,有一群善良而真诚的人,有连绵不断 的雪山——那是西藏。一切汹涌而奔放,原始而又直白。 布达拉宫,庄严与祈盼;格桑花儿,飘扬与希望;玛尼堆,神秘与哀叹;纳 不错,清澈与圣洁。 他要身穿最鲜艳的藏族服装,头上要戴海蓝色的绿松石,耳朵上要挂深红色 的碎玛瑙,脖子上要藏一块刻着六字真言的暗暗发亮的藏银。重要的是要笑,脸 上要有笑,眉头要有笑,嘴角要有笑。甚至每一个动作每一缕长发每一个瞬间都 要充满笑。要用这种无处不在的笑把那些沉沉的各式各样的忧伤全部消灭掉。 阮逸生相信轮回的说法。 佛法包括世间法和出世间法,其中以出世间法为究竟。他指明一切众生在无 始无终的生命之流中,生灭流转。一期生死,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片断,而所以形 成的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阿修罗道、人道、天道此六道轮回中及其复错综 杂,万有不齐,苦乐悬殊的镜像。死后灵魂会轮回化做不知什么形态再次往生。 或许是一根草,或许是一只蚂蚁,或许还是一个人。阮逸生选择新世纪的第一个 夏天作为自己的祭日,整个誉州城便是他的墓地。 黄宇飞没有制止他,“说丁凯了解你,未必!我比他更了解你。我知道你要 见我,还会在我面前结束你的生命,所以我早就安排好了,你以死要挟我,罪加 一等。而且还是丁凯指使你这样做的。在这里我们看不见下面的情形,你的妻子、 儿子已经在楼下等你跳下去了,还有丁凯、桑潇和他们的妈妈!” 阮逸生仰脸看着天空,看着天空中的丝丝云丝,“我可以以死证明我的清白, 也可以以死告诉所有的人,你的这座大厦是建立在国家纳税人的躯体上的,告诫 他们要把黄宇飞之流全部绳之以法。” “只怕你的作用太小,还有你没有这个勇气!”黄宇飞无动于衷地微笑着看 着阮逸生。 阮逸生转身向边沿走去,黄宇飞没有想到他真的会跳,要去抓住他,黄宇飞 冷笑,阮逸生回敬他一个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纯真的神情,纵身跳了下去。 阮逸生感觉自己就像睡在一个透明的、急速下降中的电梯,目的地就是天堂。 但他坠入一幕虚无的黑暗,黑暗慢慢凝固,冻结成一座冰雕。 一切隐没在唐古拉山顶的星光中,最终,连星光也将陨灭。 黄宇飞紧紧咬住自己的后牙,闭上眼睛,一会儿一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 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去嘴角的鲜血,把手绢扔下楼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