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姜礼扬毫不示弱地说:“辞职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饭碗吗?还用等到有 结果才辞职,真老土!” 李思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气得定定地瞪着他。姜礼扬迎着她的目光,狠狠 地说:“你喜欢他只是因为他不容易得到。他喜欢你吗?他为你做了什么?他能给 你什么承诺?真是太可笑了!” 李思锦发狠道:“那你为什么喜欢我?是想征服一个女上司,还是逗逗一个老 女人?” 姜礼扬:“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需要理由吗?你怎么说我都会原谅你,因 为你没有被人好好爱过。” 最后他轻轻松松地加了一句:“如果你在乎别人说什么,我明天就辞职。” 李思锦觉得整个脑子都短路了。 咖哩饭上来了,她刚才点的是“辛口”,应该很辣,但是现在她完全吃不出味 道。 晚上失眠,到天快亮了才入睡,梦见罗毅开车带她出去,突然姜礼扬出现在路 中,急刹车尖锐的声音,她连忙下车一看,姜礼扬满身是血,她对罗毅说:“千万 不要说是你开的车!就说是我开的。”然后警察就来了,警车呼啸着把她带走了… …一身冷汗地醒来,一看才五点,又软下去继续睡,等到再醒来已经9 点了。 这一天李思锦破天荒地迟到了。一到办公室,就被罗毅的一个电话叫到了他的 房间。 她稀里糊涂地去了,他将一张纸向她扔过来,她拣起来一看,是姜礼扬的辞职 报告。A4尺寸,80克书写纸,洁白挺括,正文用电脑打印的,寥寥几行,天广地阔, 手写纯蓝色签名,翩然若飞,姜礼扬一向的风格。 “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说明你失职。” “我……我和他没有什么,真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能不能不要闹到这个地步?或者,对你们要求不能 这么高,能不能提前一点告诉我?” 李思锦从来没有看见罗毅这样动怒,不由得又怕又急又痛又愧,脸色白得几乎 透明,喉头堵了一团东西,半天挣出一句话:“姜礼扬人在哪里?”她想马上找到 他,让他把这份报告收回去,不,吞下去! “他在海南。他说要过个悠长假期。”李思锦顿时哭了出来。 姜礼扬辞职以后,李思锦陷入了低落情绪之中。 本来这阵子和姜礼扬来往,使她觉得自己在报社不再那么孤立无援,至少有一 个人可以说一些心里话。但是马上惹出了一连串的麻烦,还弄得姜礼扬辞了职。好 不容易等到他从海南回来之后,她找过他,他根本不为所动,而且说“你怎么这么 罗嗦?你真的老了吗?”李思锦无功而返。问他接下来找什么工作,他居然说不想 上班,想休息几个月,口气完全像个世外高人,气得李思锦掉头就走。 更致命的是罗毅对她的不满。那次的指责之后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她知道他 非常失望,对她的评价一落千丈。两个人之间原来有的那一层朦胧情愫不见了,事 情露出了原来冷硬的轮廓,他是上司,而她不过是他的下属。忠诚是单方面的,她 心甘情愿给他做牛做马,他并没有付出比一个上司多半分半毫的感情。 他每天早上不再出现在她门口,不再有那一声熟悉的“早上好!”公开场合他 看她的眼光也和看其他人没有两样。 在别人眼中,她还是他得力的助手,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们不再是有默契的、 比朋友更近一点的伙伴了。 她独自咽下痛苦,到几个城市去跑发行了。虽然她可以不亲自去,但是今年她 想将功折罪。她的公关能力是一流的,加上她的酒量,觥筹交错加上轻声细语,简 直所向披靡。好几次她都把自己喝得半醉,但是再喝再喝,就不能更醉了。 别人都说:“海量啊。”她笑起来,花枝乱颤。哪里有海一样的酒量,只有心 里的苦,像海一样,深,而且看不到边际。 她以往出差,总要每天给罗毅打一个电话,这次出来将近一个月,一个都没有 打。 最后一站回到了杭州,见完了该见的人,她多住了一夜。清冷的夜里,气温很 低,一个人走在苏堤上,惨白的灯光照着,自己都觉得像一个游魂。 走啊走啊,就想这样走到世界末日,就不用回上海了,就不用想起自己的滑铁 卢,不用想起几年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上海和我有什么关系?没有我,上海一切 照常,《城市讯报》不会开天窗,罗毅照样做他的青年才俊、道德楷模,谁在等我 回去?不回去了,不回去了。可是不回,茫茫天地,这个身子、这个心,到哪里安 顿?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一听,是罗毅。 “思锦,你还好吗?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有打电话回来?” 李思锦想说“我很好”,但是说不出来,那边罗毅叫“思锦?思锦?”一声一 声,像在耳边,温柔的,小心呵护的。李思锦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想:终 究是逃不出他的手心啊,这个男人。 “没有什么,一切顺利。”她尽量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干什么?再听你骂啊。” “思锦,那天我态度不好,但是那是对你我才会这样。我一直觉得我们有默契, 想不通怎么会沟通不了,所以就着急了。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 “那就好,早点回来吧。”第二天回到报社,刚在办公室里坐定,罗毅就出现 在门口,笑着说:“早上好!”一贯的神清气爽,好像没有过怒气,也没有过温柔 的牵挂。李思锦也和平时一样,对他报以明朗的笑容。这么多年,他们两人有什么 矛盾从来都是这样不了了之。 难怪报社里的人都说,罗毅和李思锦是最铁的。不是男女私情,而是一唱一和 的强强联合,珠联璧合的黄金搭档。 圣诞夜正好是星期六,其他人都不上班,总编们轮流值班,这回轮到罗毅。 安保看见李思锦出现在门口,心里有点奇怪:不是罗总来值班了吗?为什么李 总也来了?当然,他的嘴巴闭得规规矩矩,看着李思锦目视前方地走了进去,留下 一股从来没有过的香气,甜甜的,让人想起熟透了的草莓。 罗毅看到李思锦出现在门口,一点都不吃惊。“今天很漂亮,要去PARTY ?” 李思锦今天与平时不同,黑貂皮大衣里是一袭合身的白色丝绒旗袍,显的曲线 凹凸,举止妩媚。“你今天怎么安排?” “我能怎么安排?值完班,到医院看如雪。” “一年到头就休息一天不行吗?我们出去喝一杯。”李思锦脱掉大衣,坐到了 他的办公桌上,把玩着他笔筒里的一把小刀,直到肯定他注意到了旗袍开衩处露出 来的景色。 “思锦,你可以找到很多人陪你,可是如雪除了我没有别人了。”罗毅的话显 然不仅仅指这个圣诞夜,他也显然不是不痛苦,但是他,仍然可恶地微笑着。李思 锦一瞬间有一种向他扑过去、撕他的脸的冲动。 罗毅似乎也觉察出了危险,他离开座位,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一边的茶几上, 说“你喝水吧。”李思锦只好过去,坐在了沙发上。 罗毅转身,拿来了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大盒子,“送给你。圣诞快乐!”李思 锦的脸上顿时多云转晴,她接了过来,心想,哼,假装保持距离,还不是给我准备 了礼物!拆开一看,竟然是今年最流行的毛皮领围,茶色的,上面镶着水晶。李思 锦没想到是这么豪华又知心的礼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摸着柔软水滑的毛皮, 百感交集。 罗毅问:“你喜欢吗?我觉得很配你,但是也不能肯定。” 李思锦满脸绯红地说:“喜欢,非常!”她把它拿了出来,“给我围上。” 罗毅迟疑了一秒钟,接了过来,绕过茶几,走到她的身边,站在她的对面,替 她围上。这个动作很像要拥抱她,罗毅的动作有点生涩,气氛好像走在薄薄的冰面 上。 等他终于完成这个危险的动作,李思锦抱住了他。她抱住了他的腰,锁得紧紧 的,把脸埋进了他的前胸。她如此毫不犹豫,好像她做这个动作已经做了几百次了。 罗毅似乎想挣脱,但是没有动作,只是小声喊:“思锦。”李思锦不管他,只 管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好像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镶进他的身体。 罗毅下决心挣了一下,脱不了身,胸口一热,就闭上眼睛,任她的气息渗透自 己,渗透得他整个人百孔千疮。心里有几百个念头起伏挣扎,整个人像在颠簸的船 上。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两个人同时惊醒,罗毅马上拉开李思锦的手,调匀了呼 吸,走到桌子旁边,又停了一秒钟,接了。 “你好,我是罗毅。谢谢。也祝你圣诞快乐。今天没有什么事,没有突发的事 情。好,有事情我就找你。好,就这样。再见。” 挂了电话,罗毅说:“海青。问有没有什么事,说她今天闲着,可以加班。” 李思锦刚要说什么,自己的手机也响了一声,一看是有一条新的短信息:“李姐, 圣诞快乐!永远美丽!海青。” 她不禁冷笑一声。罗毅说:“怎么笑得这么奇怪?是段子吗?” “不是。也是海青祝我圣诞快乐。” “她倒是有心。” “当然了。小姑娘很厉害啊。” “是吗?”罗毅奇怪。 “不是吗?多讨人喜欢啊,到处放电,男女杀无赦。” 罗毅笑了:“那么可怕?”“你当然觉得她不可怕了。就知道你喜欢她。” “我?怎么可能?”罗毅说。“真的?你敢发誓你没有对她动心?”李思锦不依不 饶。 罗毅恢复了平日的清淡:“你还不知道我?报社里的人,怎么可能?” 这样说完,两个人不可能再回到拥抱的气氛中。李思锦很失望,但是还是舍不 得走。结果一直等到罗毅值完班,李思锦开车送他到医院,看着他走进住院部阴暗 的大门,终于慢慢伏在方向盘上,半天,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今天晚上她是决心鱼死网破的,要么两个人水乳交融共度良宵,要么干脆惨遭 拒绝来个了断。但是结果还是两者都不是。罗毅送的礼物表明他对自己绝不是上司 对下属,也不仅是朋友那么单纯。但是他的表白又很肯定,虽然不再装作从一而终 的圣人,但是划清了楚河汉界,连李思锦也拒之于河的对岸。也许他说的不是真心 话,但是至少对李思锦是一个警告:请勿向前,否则责任自负!今后还要这么不死 不活下去,这不是李思锦盼望的圣诞礼物。 罗毅对李思锦说:“明年的发行量出来了,比去年又多了七万多份。”如今报 纸多如牛毛,竞争激烈,一般报纸能保住发行量不下降就不容易了,《城市讯报》 还能增加几万,绝对值得弹冠相庆。 李思锦目光温柔地看定罗毅,“有你在,什么事都能做到。” 这是她的心里话,也正因为这样,她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做他忠实的左右手。 “别这么说。好话听多了我会不清醒。这次你出去跑发行很有效果,一直都没 有奖励你。”“对呀,你怎么奖励我?” “我想让你出国度假,顺便到一些人家的传媒机构看看。” 李思锦惊喜地喊:“真的?” 罗毅微笑不语。 沉默了一会儿,李思锦又说:“我不要出国了,我想要别的奖励。” “什么?”罗毅有点惊讶了。 “今年的最后一天,我想到龙华敲钟烧香,你陪我去,好吗?”语气完全是祈 求。 罗毅的第一反应是:不行,当然不行。但是想到她的诸多功劳苦劳,又触到她 眸子里的那片哀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一时间不禁语塞。 “去吧,吃素斋,敲钟、烧头香,许愿,然后就在庙里住一晚上,我已经定了 房间。”见罗毅还是沉默,她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一听说开房间更不敢去了, 对吗?你放心,是两张单人床。反正也不会真的去睡觉,我们聊聊天。那是在庙里, 谁都不会对你非礼的,神佛会怪罪,我可不想明年一整年倒霉!” 听见她说“非礼”,罗毅笑了,说:“现在是什么世道啊,女人对男人保证不 非礼!” “去吧,我一年到头365 天听你的,你就听我一天,还不行吗?” 罗毅终于答应:“行啊,思锦。”他的声音像丝绒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李思锦觉得天格外蓝,阳光格外明亮,整个人格外轻盈,走着 走着就想旋转一下或者跳起来。 在新的一年就要开始的时候,李思锦终于和罗毅在龙华寺,听那108 下钟声震 得人五脏六肺都在共鸣,李思锦赶快双手合十,低头许愿。她格外虔诚,不仅往募 捐箱里塞进去好几张一百元,而且烧头香的时候真的跪下来,行叩拜大礼。 罗毅微笑着在一边看,等她起来,问:“这么虔诚,许什么愿?” “你想知道?”李思锦看着远处,神情和声音都是夜雾一样的缥缈。 罗毅后悔起来,不再追问,说:“外面冷,回房间吧。” 两人回到房间,把空调开得足足的,脱了大衣和毛衣,只穿衬衣,喝着茶,东 一句西一句地说话。李思锦嫌沙发椅局促,就跑到床上靠着,说“还是这样舒服。” 罗毅就到另一张床上,盘腿坐着,两人对视,不由得笑了。 罗毅说:“世界上的绯闻,想想都不可信。要是有人知道我们今天在龙华开房 间,不知道要说成什么样子呢,谁都不知道其实是这样,连我自己都觉得像谎话。” 李思锦说:“别人这样不可信,我们罗毅不一样,是你我就信。” “你别把我说成圣人,谁都知道上了神坛就下不来,是最难受的。”罗毅笑着 说。 “哎呀,你不是圣人?那我知道了,是另有苦衷。” “拜托!不要乱同情,我也不是太监!”两人一齐大笑起来,笑完各自仰头看 着天花板,半天没有说话。 李思锦问:“知道我刚才许什么愿吗?” 罗毅看着她,什么都不说,目光里有怜惜,还有无奈。 李思锦的脸上有做梦一样的光彩,她用唱歌般的声音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罗毅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知道?”李思锦问,坐了起来。“我又不 是呆子。”罗毅过来,坐在李思锦的身边,异常严肃地问:“你说和我在一起,是 在家里,还是在报社里?” 李思锦不假思索地说:“Both(两者都是)。” 罗毅捧起她的脸,端详着,见有一缕散发就随手拢了一下,说:“思锦,不要 为难我,好吗?” “怎么是为难你呢?” “你要的太多了,我给不起。”他说的时候还是微笑着,声音还是像丝绒一样。 海青成了《城市讯报》的明星。《城市讯报》衡量记者的工作量,有两个标准, 一是每个月的写稿、发稿量,二是被评上好稿的比例。每个月根据这个决定每个人 的奖金。还评选季度明星记者和年度明星记者,每个季度公布一次,年底再公布一 次。 成为明星记者,不但能奠定一个人在报社的江湖地位,而且有实质性的刺激专 门有重奖,奖金当然是五位数的。评选明星记者,是报社的一件大事,大新闻。 连续两个季度,海青都当选了明星记者,不只她一个人连续两次榜上有名,而 且只有她是全票通过。也就是说连李思锦也投了她的赞成票。大家都是跑新闻出身, 深知其中甘苦,知道这是拼命拼出来的,对她刮目相看。罗毅在全报社的业务会上 表扬了她,而且说,做新闻要有天赋,没有天赋的人再努力也是白费,还是趁早改 行的好。 看着罗毅君子坦荡荡的样子,看着海青瘦了一圈还兴冲冲的模样,李思锦想, 这个女孩子也许还真是做新闻的料,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不如她。又想这么 好用的人,罗毅不能不爱才,自己如果多心倒反而显得小气,也失身份。这样一想, 平时的不舒服平复了许多。 部里的人要海青请客,海青也落落大方地答应了,而且让老好人也通知了罗毅 和李思锦。李思锦见罗毅答应了,就也答应了。没想到到了当天,她临时有事,去 不成,就在外面给罗毅打电话。 “就是那家化妆品,要做全年广告的,这么久没有消息,今天又冒出来了。对 呀,是条大鱼。海青请客我就不去了。” “没关系,自己人好说。”罗毅的声音很悦耳。 “就是。再说我去不去无所谓,只要你总编大人亲自去就行了。”李思锦有几 分促狭地说。 “你少来!我也不去,今天又有两个现拼的版,现在还在写,不知道要到几点 才能拼好版,我要等着看大样。你不同情我还说风凉话。”看来罗毅的心情也很不 错。 “这样啊。说好了去的,又都不去,好像很没有诚意,海青会不会不高兴?” 李思锦尽量不在声音里流露出高兴。 “她不会这么细腻吧?再说也没办法,不管了。你们都有好地方吃晚饭,我只 有吃食堂了。” 李思锦说:“食堂有什么好吃的,我给你叫外卖吧。” “不用叫外卖了。反正是别人请你,你多点几个菜,把吃剩的叫快递送过来就 可以了。” 李思锦哈哈大笑起来。挂了罗毅的电话,她立即拨到一个24小时营业的港式茶 餐厅,叫了一份深井烧鹅套餐,吩咐晚上七点半以后送去。她知道罗毅爱吃烧鹅, 她还知道,在七点半之前送到,大样还没好,罗毅肯定不会吃,烧鹅一冷就不好吃 了。 第二天,李思锦刚到办公室,正在看电子信箱里的信,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抬 头一看,是海青。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衬衣配牛仔裤,像个稚气未脱的女学生。 李思锦注意她右边的领子没有翻好。 海青彬彬有礼地说:“李姐,早上好!”“海青,进来呀,门不是开着的嘛。” 海青笑着,轻手轻脚地进来,站在那里握着双手,等李思锦叫她坐她才小心翼翼地 坐下。 李思锦给她倒了杯水,说:“昨天不好意思啊,我和一个广告客户见面去了, 临时杀出来的事情。” 海青说:“哎呀,李姐你跟我还这么客气,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李思锦笑着在她对面坐下,等她说明来意,没想到她递过来一个纸袋,“饭没 有吃成,就送一点小礼物,李姐一定要收下。” -------- 上海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