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瘦了。罗毅有没有说过你瘦了?”李思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有吧。 这个混蛋。”李思锦不想听他说罗毅,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我很希望你回来。真 的没有人,我们真的很着急。” “是你很着急吧?罗毅不是有人选了吗?” “你听说什么了?” “别以为我走了就什么都不知道,我的人缘不会那么差吧。”李思锦一听,就 明白他一切都知道了,也不再掩饰,说:“你要不回来,海青就会当上主任的!” “当呗。我说过,那是罗毅的王国,与我无关。” “你……我可受不了!你就算帮帮我好了,上次讨论的时候,有人提你,罗毅 也一直夸你,只有你能挡住海青了!我不能看着她得逞。” “你这么恨她,到底是一个上司对一个部下,还是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 “都一样!反正看见她我就呼吸不顺!”姜礼扬忍不住笑了。然后说:“思锦, 我劝你算了。你现在有点乱了方寸,你到底是在生谁的气?海青还是罗毅?你反对 海青,到底为什么?是真的怕她不能胜任,还是怕她有太多机会可以接近罗毅?你 这样大动干戈到底是对谁?” “都一样!” “不对,如果你是生罗毅的气,应该直接和他理论。否则你这样和海青做对, 只会在罗毅心目中不断扣分,这是你希望的吗?” 李思锦泄气地说:“我和他理论没有用。”“那不就结了?”“什么结了?” “Gameo ver ,玩不下去了,你对他的影响力到此为止,你还看不出吗?” “你胡说。” “又不承认了!你总是不承认不想承认的东西,这么不现实,怎么斗得过海青? 人家可是脑子清清楚楚。” “本来他很听我的,可是现在……”姜礼扬作了一个球场上暂停的手势,说: “千万别说下去。我不想听愚蠢的话。什么叫他听你的?是你一直很听他的,你们 一直没有分歧,就是你一直服从他,现在你终于不服从了,然后就发现默契没有了, 什么都变样了。” 李思锦听了,呆了一会,缓缓地说:“你一直这么看?” 姜礼扬点头。“你们的关系根本不平等。他利用你对他的感情。” 李思锦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人,无限感慨,无限辛酸,再也说不 出什么了。 姜礼扬见她这样,有点后悔话说得太重,又想她迟早会明白,就不再开口,低 头开始点菜。心想:这家伙瘦了这么多,吃点什么好呢? 海青当特稿部主任的事,罗毅没有提起,李思锦也没有提,但是特稿部的人一 直在催,总编会上终于提出这个议题,罗毅看李思锦,李思锦说:“你决定吧。” 海青就当上了这个主任。不是妥协,而是疲惫。 她不想争了。为了工作,或者罗毅,她都不想再争。事实上,罗毅离婚已经半 年多了,他对她还是那么若即若离,甚至有时反而小心翼翼起来,好像没有了现实 的障碍,就要设置一点心理上的,免得李思锦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姜礼扬说得对,他爱她吗?爱过她吗? 舆论也让她伤心。根本没有人怀疑他和海青,因为没有人相信以今天罗毅的身 价,会犯得上吃窝边草。李思锦真觉得自己蠢透了,会把海青当成假想敌。 有人干脆觉得罗毅如此钻石级的王老五,根本不会愿意再结婚,自由多么可贵, 保持自由身就保持了无限可能性;另一派意见则认为罗毅还是一个传统的人,应该 还是会结婚的。他和任何一个女人的来往都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报社里整天议论 他的新女朋友,一会儿是一个模特,一会儿是个美女作家,一会儿是个网站的女CEO, 虽然都是捕风捉影,但是说明罗毅有无限宽广的可能。就是这么宽广的可能里面, 似乎也没有李思锦的位置。 原来总觉得是梅如雪在挡道,现在梅如雪消失了,才发现好像根本没有路,眼 前是一片荒原。 李思锦还是上班,还是那么准时,还是留下一路香气。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走起路来总觉得脚步发沉,看什么都觉得眼睛干涩,注意力集中不了。吃饭更是没 有胃口。天天睡不好,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睛周围肯定是一圈青黑,像大熊猫似的。 姜礼扬频频来约她,说是无业游民闲得无聊,需要她献爱心送温暖,又说“现 在我们还怕什么?”李思锦也正好不敢一个人回家,怕心情坏得不能自拔,几乎每 次都去。 两个人到酒吧,像两个最专业而且敬业的酒徒那样,专心喝酒,喝完一家再喝 一家。有时候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人一起感叹、互相安慰;有时候又互相看 不惯,她骂他没出息,不好好干点事业,他骂她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弄得这样, 才是真没出息,两个人说着说着会生起气来,李思锦就打他,一下一下,劈头盖脑, 姜礼扬也不躲,在她打的间隙里把杯里的酒再灌下去。 常常说的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姜礼扬,你属什么的?”“你是想问我年龄 吗?不用那么含蓄。”“我想知道你的年龄还用问?看看档案就行了。” 姜礼扬说:“我知道你是我的前领导,也不用在这里提醒我。” “不要转移话题!到底属什么?” “我属兔。”李思锦说:“啊,你比我小五岁呢!”“我觉得你这个人有点乏 味,一点点事颠来倒去想不通,小五岁怎么啦?” “感觉怪怪的。我以前从来不和比我小的男人来往,小一岁都不行。” “那你现在和我来往,怎么啦?天打雷劈了吗?口吐鲜血了吗?切!”姜礼扬 不屑地。 李思锦不理他,自顾自东张西望,看到窗玻璃上过了时还没有清除的驯鹿雪橇 图案,突然想起说:“礼扬,你说这12生肖是不是有点奇怪,为什么有虚构的龙, 却没有真实存在的鹿呢?”“有过。云梦秦墓出土的竹简上有一部分称为《日书》, 里面记载的12生肖就有鹿,没有狗。生肖习俗不是一开始就固定的,有一个演变的 过程。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狗,鹿被顶替了。有龙是因为图腾崇拜。” 李思锦一直知道他外语、电脑都是高手,没想到他连这种故纸堆里的学问都懂, 心里暗暗佩服,嘴上却说:“那为什么有龙没有凤呢?不是龙凤呈祥吗?还是歧视 女性!” 姜礼扬知道她故意捣乱,就信口反驳说:“又没文化了吧?凤也是雄性的,凰 才是雌性的,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弹的就是《凤求凰》。凤是男的,凰才是女人!” 李思锦无话可说,干脆举杯说:“来,干一杯,我崇拜你!”姜礼扬不由得哈 哈大笑,露出整齐而白亮的牙齿,眼睛像黑色的宝石闪闪发光。 李思锦想,他长得真是好看呢。而且,他也真的很优秀。这样一个人,应该不 会轻易找一个女人拴住自己的,他也不应该那么做。而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和男人 在感情上玩捉迷藏了。少女时代,以为自己会是许多男人追着求着,然后千挑万挑 矜贵地嫁掉,结果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那么多的时间都白白过去了,不,流掉 了,而且像沙漠里的泉水,流着流着就都蒸发了。 都是罗毅! 李思锦喝醉了就会哭,伏在桌上,吧台上就抽泣起来。姜礼扬很少喝酒,因为 要把李思锦送回家。两个人平时都是自己开车,李思锦是一辆二手的宝马,姜礼扬 是一辆崭新的POLO,但是每次见面都不开出来,因为喝了酒无法将车开回去,所以 只能叫出租车。 有一天半夜三点,在回家的路上,李思锦说:“姜礼扬,你为什么有耐心陪我 呢?” 姜礼扬知道她醉了,不回答,只是对司机说:“空调开小一点。”虽然是春天 了,但是半夜还是湿冷,他担心和外面温差太大,下车时她会感冒。 李思锦不依,还是问:“姜礼扬,你说啊,为什么有耐心?说啊,说啊。” “不想说。” “为什么?” “说了你也不相信。”李思锦嘻嘻地笑了起来,“你说嘛,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我这个人最相信别人了,别人说什么我都相信,特别是长得帅的人。” 司机忍不住笑了出来,姜礼扬说:“笑什么?!”然后对李思锦说:“你喝醉 了,别说话,睡一会儿吧,马上就到了。” “我睡一会儿,睡一会儿。真累啊,累……”李思锦说着,一头歪在姜礼扬身 上,睡着了。长长的卷发散了他一身,她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酒后温热的、 带着香水味的体香蒸腾起来,让他整个人有点飘忽。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 是她身上一种类似风信子的香味偷袭了他,让他在一瞬间有一种被渗透的感觉。 一个刹车,他急忙用一只手揽住她,防止她滚下去。看她摇晃之后还是没有醒, 心想她实在是太累了,没有人让她夜夜安稳地睡,罗毅是不肯,自己所能做的也就 是陪着她,让她在醉里休息一下。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不知道。 好像对他的想法有感应似的,李思锦用力摇了几下头,然后孩子般任性地往他 怀里钻。 姜礼扬缓缓地抱住她,凝视她静如落花的睡脸,还有紧闭的眼睑上睫毛的阴影, 忍不住把嘴贴到她的耳边,说: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你自己不知道。 是吗?他说得那么轻,好像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自己说的。 “思锦,我要走了。”姜礼扬在电话里说。 “走?到哪里?”李思锦在办公室,正在为一堆烂稿子头疼。 “成都。” “啊。去旅游吧?是不是从那里再到西藏什么的?去几天?” “不是旅游。是去住。” “什么?你开玩笑?” “是真的。我现在已经在机场了。详细情况我给你发了Email.我要上飞机了, 再见。” 电话就挂了,再打已经关机了。李思锦急忙去开信箱,偏偏网络很慢,急得她 不断地乱摁鼠标、乱敲键盘。终于打开了信箱,找到了姜礼扬的信,主题是“不知 道你会不会高兴”。她马上看正文: 思锦,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今天是第一 次。一写信就感到了距离,好像我们已经隔得很远,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我本来 想当面对你说的,其实昨天晚上我都要说出来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办法 做到。我实在没有办法当面对你说,我要走了。 成都有一家报纸要我去当执行副总编,已经说了很久了。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拖。 我想知道我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他们以为我是在讨价还价,就把工资又加 了几乎一倍。一般的情况下,拒绝这样的条件是不理智的。但是我不是因为这个而 决定走的。 我从来没说过,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做到。但 是这几个月我发现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只能陪着你喝酒,听你翻来覆去地说那些伤 心的事,看着你在痛苦、灰心、妒嫉、自卑里打滚,我无法改变这个局面。我看不 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连我也要自卑起来了,因为我的存在对你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总是觉得我年轻,我不理解你,甚至我不可靠,等等。其实一切都是借口, 你从来没有正视过我的感情。思锦,有时我会怀疑是不是我真的很差,没有一点能 让你动心的地方?会不会你觉得是我在纠缠你?如果是,那么你现在应该很高兴, 因为我就要走得远远的,没有人再打扰你。 如果你不是这样想,那也不要怪我。强迫自己离开你,是一件痛苦的事,看在 这个份上,原谅我任何可能冒犯你的地方吧。但是我只是离开了,不是放弃。我会 去那里,好好工作,然后找个好的住处,这样如果你哪一天愿意到我身边来,随时 可以有一个温暖的家在等你。这是我去一个陌生地方从头开始的动力。 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和作出选择。放心吧,你不是总说我很有耐心吗? 我只是一个请求:有任何事情,或者没有事情只是想和我说句话,看在上帝的 份上,立即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会24小时开着。 礼扬李思锦看着看着,整个人好像被扔进了海里,沉沉浮浮,悲喜不定,失去 了方位感。 她把屏幕上的滚动条拉上去,再看一遍,然后,她哽咽着自言自语:“姜礼扬, 你这个混蛋!” 李思锦走进食堂,午餐高峰时间早就过了,食堂里只有三四个人,罗毅在,一 个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李思锦端着盘子,迟疑了一秒钟,走了过去。 罗毅对她微笑:“这么晚吃啊。”“懒得排队。”“我也是。都没有耐心。” 李思锦也笑微微地说:“这和耐心可能没关系。 知道排了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就不想排了。“”倒也是。“罗毅说。最近他们 很少单独在一起,偶尔遇上了,也总是这样互相客客气气,好像两个刚认识不久、 互相揣摩、注意分寸的男女。 静静地吃了一会儿,罗毅问:“马上要休‘五一’长假了,你会出去吗?” “不知道。这七天也不太好对付,不像过年还有点事情做做,五一节在家又无 聊,出去又人山人海。” “好像大家还是出去挤的多。” “是啊,我觉得五一劳动节应该改名叫五一旅游节。” 听她这么说,罗毅笑了。李思锦看着他的笑容,眯起了眼睛,想起许多年前第 一次遇到他时,他就是这样的笑容,阳光般照进她的生命,但是后来离他越来越近, 阳光却越来越少见到了。 “罗毅,你现在过得好吗?” -------- 上海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