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俗语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曾颖寒心藏暗痂,时时疑虑消息是否会穿墙透 壁,传入子归耳膜。她心思重重,又不肯坦然以告,把一切情绪关押在内,憋闷到浑身 不适,绵软无力。子归劝她去看医生,颖寒摆手道: “心病还需心药医。子归,你等了她这许久,如果她不回来,你是否要耗尽一辈子?” 言子归缄默不言。 颖寒继续道: “往日已矣。子归,这座城市留下太多伤怀,你若割舍不下,我来帮你。”顿了顿, 眼圈红道,“搬离吧。” 子归闻言一惊,断然拒绝: “不行。我不走,现在灵眉唯一能联系到我的,也只有这部电话了。” 话至此,颖寒心迹表露无疑。多说无益。培训期限已到,子归送她上车,都寂然无 声。到汽笛鸣响一瞬,颖寒趴在窗口,隔了玻璃唤道: “子归,子归!其实灵眉有打过电话来的。子归,你听到没有?” 言子归一个背影,萧索冷落。孤独地循了铁路缓步逐行。长风箫箫,哪里还能听到 颖寒沉甸甸但轻微的叫唤?颖寒这一次鼓起勇气,好容易克服私心,然苍天注定,要子 归不闻不见,便再怪不得她。她无须一夕承欢,她祈求姻缘,乃是月老斩不断的红线。 子归回得家中,倒也把颖寒提议粗略思索,抛置一边。他对于灵眉归来,实则不抱 太大幻想。但只存一线生机,也是救命稻草。灵眉流淌在他的血液之中,和他的世界完 全混为一体。旁人若要插足,难于青天。看书时,灵眉在他的书里,安眠时,灵眉在他 的枕旁。摸不到躯壳,便也学习如何自我安慰。阿Q 精神无师自通。颖寒的情意,虽有 化骨绵掌的威力,无奈他周身罡气护体,怎样也欺不得身。灵眉的名字,仿若一个金钟 罩,“咚”一声罩住了子归的所有。 不几日曾颖寒再度上门,二话不说便替子归清扫门庭。子归大窘,涨红着脸道: “颖寒,你不是回去了么?怎么又跑来这里?” “我把工作辞掉了。你既然不肯放弃这座空城,我便陪你等候下去。我在附近单元 租了房屋,从此之后,你我可是邻居了。” 她的言辞轻描淡写,听到子归耳中,却是另番境地。 “你这是何苦。” 曾颖寒爽朗笑道:“子归,你知道我意欲何为的。找份工作并非难事,找个心仪之 人,却不容易。”见子归愣愣不语,替他解围道: “你不必有思想负担。我亦知自己一厢情愿。只当这里风景怡人,我日久生情,不 愿离去。” “岂可自欺欺人?” 颖寒转头望他,戏谑道: “子归,此话你当每天对自己默念十次。” 颖寒此举,大有破釜沉舟之势,一步错,步步难行。索性一错到底,有愧于心,当 无愧于己。如若拼得他半点柔情,就算有所安慰。女子之单恋,有如跳水运动。不管有 无危险,是否会跳,均闭上眼,扑通一声栽进水中,幸者,毫发无伤,不幸者,四分五 裂。感情用来押注,一颗骰子是青春,一颗骰子是幸福,全丢到茫茫然的明天里,只求 幸运女神的忽然眷顾。 时光荏苒,都被打了包邮寄到前程。浅水长流,来无尽,去无休。随着孩子一天天 地成长,灵眉反倒更是祥和。她现在唯其不争,反觉天下莫能与之争。朝花夕拾,情情 爱爱,无非是过眼烟云。只有孩子是最真实的。他(她)的小脚一踢,她便能感触到心 轻微地颤动。从而涌上无名的快乐。 临近预产期时,灵眉已经织好了几件小毛衣。巧巧购买了一堆玩具,把整间房屋布 置得花里斑斓。这一夜沁凉,灵眉未关窗户,早早就寝。睡至一半突然腹痛难忍,咬着 牙起身去开灯,才走数步,跌坐在地上。身下粘糯糯一片,她撑着腰身,逐步移至大厅, 去敲任妈妈的房门。巧巧率先跳将出来,见灵眉神色苍白捂住肚子,惊惶失措地大叫道 : “任妈妈,任妈妈快来。你看纪姐是不是要生了?” “好像是。快把她扶进来。我打电话叫120.” 接下来是手忙脚乱的护送,灵眉懵懵懂懂,感觉自己仿佛在海上颠簸一阵,东摇西 晃,最后穿过门廊,听得有人扯了嗓子道:危险,麻醉。她手臂一凉,兀自晕了过去。 再醒转,只见林巧巧任妈妈杜星遥一排溜地矗立着,六只眼睛齐齐紧张地盯着她。 她口焦舌燥,有气无力地要求喝水。巧巧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按着胸口道: “终于醒来了。纪姐你可真骇人。居然会昏迷过去。医生说——” 杜星遥捏了巧巧一把。 “医生说怎么了?” “呃,没有。医生说要你好好养身体。” 灵眉见她言辞闪烁,断定有问题。她抚抚自己的小腹,一片平坦。问: “我的宝宝呢。” 正迷惑间,护士走进屋来。灵眉揪住她不肯松手,那护士新近毕业派来实习,老实 巴交地翻查记录,答道: “纪灵眉,孩子,唔,状况不好。正在育婴箱里观察。” 灵眉一颗心蓦然腾空,想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然全身疲软隐痛,动弹不得。她面色 青白,说每一个字都费尽气力,由唇齿间迸发出来: “带我去看她。” “你现在不宜活动。” “带我去看她,”灵眉哀求道:“我放心不下。求求你。作为一个母亲,我需要知 道我宝宝的状况。” 那护士经不起她软磨硬泡,深思熟虑后,方寻了手术车,推灵眉缓步挪向观察室。 灵眉半侧了脸,远远地透过窗户,看见里面并排放着四五只育婴箱,都躺着宝宝。她不 知哪个才是自己的骨肉,眼神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一溜顺过。等医生经过,一把抓紧 他的袖管,颤巍巍问: “医生,哪一个是我的孩子?你告诉我。” “你好好休息去。孩子会好的。” “不,你告诉我。哪个是我的孩子?我要看看他(她)。” 她固执地坚持。医生也无可奈何,打开门,指着三号育婴箱道: “就是她。” 那是一个极瘦弱的婴孩。正阖了眼眯睡。小得如同一只老鼠。皱巴巴的肌肤,眉眼 几乎挤在一块,识别不清。灵眉却感觉尤为亲切,手指沿着育婴箱的外面,把宝宝的线 条描绘一遍。还嫌不够贴近,隔了虚空,印一个吻在她的额上。回头想到护士的话语, 泪眼婆娑地央求道: “你一定要救她。我只有她,不能再失去她了。” “我们会尽力的。” 这句回答正负各半,概念叵测,灵眉心悬于梁,再过得三日,巧巧惊喜来告,孩子 一切正常。方才欣然。护士抱来婴孩,比之前几天漂亮许多,安静地熟睡着。巧巧笑容 可掬地逗弄她,她皱皱鼻尖,将头一偏。任妈妈也笑道: “还是个倔脾气。灵眉,给宝宝取个名儿。” 灵眉随口道:“就叫茹芊吧,跟我姓纪。” 说完愕然。原来茹芊此名,却是很早之前,与子归玩笑间说起的。倒也算达成心愿。 小茹芊长到四个月时,已是粉嫩凝白,极爱咧了嘴笑。给她东西,死死握住不愿松 手。眼眸晶莹,闪亮如星。大家爱不释手,任妈妈更是对她疼爱有加,视若己出。灵眉 一片心思全放在茹芊身上,渐而把凝思之情,也拾掇收起,不再多想。 另一方面,曾颖寒坚持不懈,对子归嘘寒问暖,照顾到无微不至。她除却工作,即 是去看子归。言语无多,帮他挑针拈线,煲汤煮粥,子归柔软相劝,她如未所闻。一次 子归详装发怒,摔了碗筷,喝道: “曾颖寒,你不是我什么人。用不着这么卑躬屈膝地服侍我。我不想耽搁了你,还 是请你自重些,免得旁人说三道四。” 她也不怒不恼。依旧和风细雨地蹲下身子,捡碗碟碎片,边捡边悠悠道: “子归,你无须用这般激将法激我回去。我意已决,此生即使你不事婚娶,我也随 君左右。你可以等你的灵眉,我等我的言子归,又何错之有?” 反诘间,一片碎片划破食指,落下滴滴的血来。子归看不过眼,拿了纱布药水递交 颖寒。她接过放在一旁,将食指放在嘴里,狠狠吮吸,眼睛却含泪望向他,问道: “我不信你一点都不心疼。此刻你不疼,明日会疼,明日不疼,后日会疼,后日再 不疼,终有一日会疼。我——等!” 这一个等字,咬紧牙关,长到千秋万世。子归心烦意乱,回到房里。一抬眼看到灵 眉的相片,巧笑嫣然望向自己。喃喃道: 灵眉,你在哪里。告诉我,我是否还应该等待下去。 日子具有滴水穿石的魔力,将一切怀想束之高阁。灵眉的际遇,正应验那句:造化 无全功,巧其音者拙其羽,丰其实者墙其花。她扬短抑长,扬愚抑能,正与常人背向行 之。突然降临的生命,倒填补了一些虚浮,眼看着小茹芊逐渐长大,能喝些米糊稀粥, 也不再只指认她的怀抱,寻思着要重新工作。亦可报任妈妈相遇之恩。适逢这日有个招 聘专场,便将茹芊托付给任妈妈照料。自己稍事装扮,从容而去。本想找个一般的文事 公职,岂料现场万头攒动,拥满得像一罐沙丁鱼。招聘单位的要求明显具有时代性质, 灵眉一下子觉得自己与这社会脱节,再要迎头赶上已是不及。被簇在人堆里,沿展台投 递自己的简历,不是退还回来就是被压到最底层。负责招聘的专员平素大约受尽欺迫, 逮着这个机会白眼冷翻,言语亦是阴阳怪气。一个上午过去,汗水淋淋,前程仍如镜花 水月。转而照着刊登的广告寻址上门,依次推销——自己仿佛就是清仓压底的陈衣旧裳, 拿出来晾晒,遭到一片耻笑。自信心饱受摧残,想到茹芊,咬紧牙关投石问路。好容易 寻到一家欲招文职的,也不要求学历年龄,对灵眉倒是比较满意。老板娘牵了手闲话家 常,亲切备至。灵眉看她慈眉善目,也是欢喜,又期期艾艾说自己才做母亲,任务繁重 不要紧,只愿时间上能稍有宽裕,好让她照看茹芊。老板娘闻言一愣,道: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这工作,还得时常出差,怕是没有闲时顾家呵。” 她说得委婉,意思已明。灵眉只好谢过别去。转眼两周,工作依旧找寻未果。这镇 虽小,人口却繁荣昌盛,原来即已僧多粥少,对她一个外来女子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除非方面出色,精益求精,否则自是本着乡土之谊,照顾同根兄弟。灵眉普通似沧海一 粟,被人排挤也是意料之中。 托巧巧询问原单位是否缺人,答案一样叫她失落。每日出门碰壁,回家看到茹芊安 静无忧的乖巧样子,便又重振旗鼓,为自己添油打气。一天中午吃面,斜对坐的男子盯 着她半晌,她抬眼望他,似曾相识,又记不清晰,疑惑间,他缓步走来,在她对面靠下, 唤道: “可是灵眉姐?” “你——” “我是祖连啊。”他笑道,“贵人多忘事。” 灵眉听这名氏,确有印象。又急忙搜索一番,始知眼前这个男子,正是一年前在乌 镇有过片面之交的沈祖连。亦笑道: “我是老了。记忆不好,星雨可好?” “我和她分手了。纪姐和言哥哥如何?” 言子归,长久被缝在枕芯的名字,流星锤一般击打心坎,击出一个碗口大的坑来。 灵眉别过脸去,半晌低声回答: “我们也分手了。子归,现在他怕是,有了新的生活了吧。”又问:“你怎么也到 此地?” “我毕业后无所事事。表哥在这里经营公司,父母让我来谋事。他那里我是呆不住 的,索性借些钱,置办了间画廊,就在府西路上。” “工作是不容易找。”灵眉叹息。这一声听到祖连耳朵,知晓她是遇到困境,自告 奋勇道: “不如去我表哥公司试试。他正好要招个文职。纪姐可曾做过类似之事?” 踏破铁鞋,激流过处一个回旋,岂不叫人感恩戴德?灵眉先随祖连去面见祖望—— 祖连表哥,长得很是随和。公司涉及建筑行业,门面颇大,部门齐全,分工明确,比灵 眉想象更胜一筹。祖望听表弟一番介绍,心中已有分寸。见灵眉清雅素致,反而略微犹 疑。祖连道: “表哥你就招了纪姐吧。表嫂那边,就说是我举荐的,她总不至于和我翻脸。” 祖望道: “也好。我迟早也要招人。灵眉你后天就来报道。” 告辞出门,阳光金亮,叫人心生欢愉。祖连又邀灵眉去他的画廊小坐,便一同去往。 画廊布置极是浪漫,灯影疏斜,暗香浮动,祖连煮了咖啡,俩人对坐。聊起这一年,均 百感交集,木星雨毕业后留洋深造,异地他乡遇到故知,情投意合,只写了封信让祖连 不必守候。灵眉亦粗枝大叶地叙述了发生故事,隐掉电话这一章节,只说与子归有缘无 份,情止于此。祖连连连啧嘴,赞叹造物弄人,话锋一转,却回到他表哥身上。 “我这哥哥,人确是很好的,就是过于惧内。原来一个文职,做得都很不错,但是 过于漂亮,偶尔和哥哥出席社交,便引发风言风语。我那嫂子,整一个夜叉再世,自身 条件不佳,将自卑转为妒忌,抓狂起来极为可怕。纪姐你要有心理准备。别受她惊吓。” “我不怕。你倒是提醒了我,和你哥哥保持距离,旁人也未必能说什么。所谓清者 自清,人正不怕影子斜。” 灵眉和祖连重逢,话语之多令自己也感惊讶。道别回家,茹芊已嘟着小嘴进入梦境。 她的小脸粉扑扑的,额上一缕头发浸湿了汗,手心里还握着一只皮鸭子的玩具。灵眉端 详了茹芊片刻,把她的手放进被单,又吻吻她的眉尖,到写字台前摊开日记,记录下这 一天的双重快乐。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