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声色动荡,情爱萦缠,心有念,动有著。纪灵眉深知田敏一切举止皆因缘于爱,便 淡笑即过。林巧巧为她打抱不平,又埋怨她不该轻易辞职,灵眉亦感有愧于祖连,但话 已出口,覆水难收——何况个中牵涉到祖望,她岂可闹得旁人家无宁日?祖连那边,挑 个时辰解释不迟。倒是祖望,不知可否收拾残零,与夫人重归旧好。自己虽则委屈,田 敏也不是全无道理。女子一旦在乎了谁,必穷思竭虑设法固守,捕风捉影亦是常情。她 一心指望祖望原谅田敏,倒不枉却受千般责难,婚姻即是两人一砖一瓦搭建的海上堡垒, 不应经受这点轻风细浪便触了暗礁。她次日递交辞呈,却见祖望面色灰青,全然不是风 雨过后的朗朗晴空,被他抢先问道: “灵眉,昨夜可好?真是难为了你。” “我没事。你与你太太,”婉转又改口道,“这是我的辞职报告。” 祖望却不接手。疼怜地看她,“我放你几天假。好好休息。报告我不会批,这日子, 也差不多即成灰烬。你尽忠职守,无可挑剔。灵眉,希望我的家事,不要影响到我们的 工作上来。” “我意已决。” “再考虑一下,可好?你若寻了新去处,我便不留。万勿意气用事,茹芊毕竟还小。” 提及茹芊,她便无言。晚间祖连亦去往任家,规劝灵眉以现实为重。吃饭穿衣,哪 一样都成了她留职的必须。又道: “哥哥已打算和嫂子离婚。昨夜闹得翻天覆地。” 她惊愕之余,浮生出种种愧欠。然而对于田敏辱谩茹芊,还是微有心结。故听闻此 言,一时半会只是沉默。半晌,自言道: “真可惜了。” 恕者,以身为度。灵眉不敢责怨他人,一方面慎思戒行,一方面恳请祖望神静心和。 祖望狂怒过后,确也清虚栖心,思虑到过去共度的辛酸劳苦,喟叹不已。田敏更表现出 勤慧淑德,慢慢将事态平息下去。 她心中凄清,极是仇恨灵眉,却似全然无事一般。有几次甚至力邀灵眉家中做客。 祖望严令她与张太划清界限,也即时应诺。表面功夫做到通透。背地里,只拿张太做贴 心之人,从前尚且是担忧婚姻有人插足,此际完全换作病态的一类守护,对象不是婚姻, 而是祖望的人。——心在不在,已没有所谓。 她骨子里愈发魅离,眼神却一日胜似一日地和善温暖,恰恰回复到最初的恬静。这 番变化,在祖望眼中,是圆润通观的徽兆。 纪灵眉这一段生活,宛如摊放的一本图书,每日翻动,雷同的线路。看不清楚具体 文字,只听见“索索噜噜”的声响。七百多个日夜叠起,积奠在脚下,单调,而厚实。 这季春仿佛走得特别急俏。日色一点点沉缓下来,余光卡在道路的细缝里,像微微 眯着的眼睛,懒懒洋洋。远远眺见茹芊坐在树下,与一位陌生男子击掌——那男子背朝 她坐,看不甚清。灵眉匆忙迎了过去。 眼前这张面庞有些熟悉,倒说不明晰确切在哪见过。宽阔的肩,背略驼,好在人生 得高大,也未曾见得如何佝偻。长方脸,浓眉朗目,一脸风尘倦怠。灵眉这顷且在猜臆, 格愣着只管发怔,对方却大方地探出手来: “纪小姐吧。我是任韦皓。” “——”难怪。她是太过迷糊,任妈妈明明前些日子刚宣布过的。茹芊也一跃而起, 拉了韦皓的衣襟,拍手笑道: “妈妈,任叔叔才回来。他和我玩游戏来着。” “我与茹芊很投缘。” 便算结识。纪灵眉本欲搬离,被他们齐声喝止。任妈妈将柴房整理出来,韦皓住了 进去。几日相处有若一家。茹芊自第一日与韦皓交往,便满心满怀地欢喜,成日叔叔长 叔叔短地尾随着他。现在更是亲密无碍。 灵眉偶尔在夜深,打开屏窗,子归的音容又跳进眼底。临风一叹,他不知会。清光 往年,一聚虚尘。苦乐唏吁,无非是南柯一梦,疾迅间,恍恍驰过。若论今宵,他是否 亦会怀感残存的片影流年?也罢,渐看归远处,方可不计红尘,耽得静中趣。 所谓风雨兼程,单一个兼字已纳容百川。言子归与曾颖寒的婚配,旁人眼中自属典 范。收养停云后,更是家和日新。颖寒温柔端庄,完美到无可挑剔。傍晚相依出门散步, 子归常常默想:人生白驹,娶妻如此,当是天赐。 他思索到灵眉,又觉她亦活得如愿,应该已追求到她想要的幸福。——从前种种好 坏,乃是他光顾着施受,未顾及到她是否肯承担,爱得太重,倒成了桎梏。她想逃离, 也在情理之中。 停云日日见长,愈发顽劣。几岁的孩童,成日窜上跳下,与初来判若二人。虽与自 己无血脉相缘,还是视他如珍宝,尤其颖寒,简直拿他当心尖剜下的肉。 这一日午后在阳台安坐着晒太阳,骤然间“叮叮咣咣”地一阵脆响。冲进书房,原 来是停云打破了一只玻璃罐子,里面五颜六色的幸运星散落一地。颖寒叠声追问停云是 否被碎片划破了脚,停云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吃吃地笑,指着满地的幸运星,道: “我要那些。” 子归寂然不语,趴着身子,一颗颗地拾掇那些星星。红的,黄的,蓝的,绿的…… 眼睛渐渐幻化出万花筒来:灵眉的笑,灵眉的所爱,灵眉,自己给她的生日礼物。他那 时偷偷在每一颗星之中,都粘贴了字条,一千颗,便有一千句情深的我爱你。可惜她到 最终都未能知晓。他拆出其中一颗,字迹仍在,只是些许模糊,仿佛它们天天都被抚摩, 再拆出一颗,隐然有泪痕的踪迹。子归盯着掌心的星,百感交集,如今,它们便是四年 漫途的唯一见证。感情除非相拥,否则,再多再深的印迹,都被黄沙掩埋,枯骨不现。 他只管自己感叹,一抬头,正与颖寒的眸子对视。俩人均含蓄了泪,对象有异。偏 停云又闹起脾性,不知好歹地嚷道: “我要这些小星星!” 曾颖寒未曾料想,岁月纤长的手臂,竟挡不过这些零落的物事。多少年,她倾心尽 力,帮子归去遗落灵眉,只当他不念不提,便也不想,哪知这小小的一瓶幸运星,却复 春草重生。见他离神失魄的样子,岂能不气不怨?——便也赌气地挑拣了一颗,递于停 云,道: “拿着,出去玩。” 她这一次积极对抗,适得其反。倘若要遗忘,当是子归自动淡退,含颌以对过往。 非外力所能借助。然而女子傻气起来,以为墙上画符,重新粉饰便可焕然一新,不知那 符印贴之处,不在其表,而在其心。 灵眉的所有,都托付流年,仅剩余这瓶星星,常伴左右。停云尚且年幼无知,可以 原谅,颖寒怎会如此不知事理?她目中流露,分明怨憎,言子归忽然感觉曾颖寒无比陌 生。旁人不能理解,难道预备牵手白首的她,亦居此类? 交锋电光火石。凭空隔着纪灵眉虚空的影像,目光一寸寸地交织,抖落遍地尘灰。 子归瞄见颖寒的委曲,滴滴漾着要淌出眼眶,亦苦亦疼,道: “你也出去,让我静一静。” 一静至晚。子归无心饭食,先去买了玻璃小罐,又连哄带骗地从停云那儿取回幸运 星,一并装入。颖寒冷眼瞥他做完这些,转身回房,抱了被子,被子归从身后捉住。她 咬了下唇,屏息问他: “你还要我这个老婆作甚?” “颖寒,你通情达理,应知我意。” 一句话,三分挽求,七分真切。听得她鼻犀酸涨,搂住子归的脖子,将脸庞撂在他 的肩上,轻声道: “子归,我好累好累。我不妒忌灵眉,唯愿你,可分一瓢关注给我,给停云。就算 你们曾有千万般故事,那也只隶属从前的幸福时光,和今天又有何关联?” 他紧抱着她。她之所言,何尝不是他想?只是,有些人,分明已成眉间痣,骨中血, 欲断,还连。 依稀间,灵眉倚在颖寒身后,冲他笑道: “每一颗星,亦是一个人。好事成双,便不可叫它们孤单,子归,你折出一千颗来, 不能错漏任何一个,日后夫妻方能举案齐眉。”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