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纪灵眉再见着T ,是两年之后。这期间,韦皓的果摊生意日渐兴隆,他为人厚道, 称斤论两只有富足而无不余,慢慢声名在外,旧邻新客交口夸赞——便盘租亓店面正式 营业,眼瞅着日头如春风似地和暖起来。 他与灵眉的关系,仍停寄于兄妹情份之上。对茹芊更是宠溺有加。任妈妈几次三番 旧话重提,不是在灵眉唇角的淡笑中化解无踪就是被儿子一通白眼打落回去,也觉得索 然,干脆把一切都交付时间打理。反正俩人侍奉左右,不怕他们一辈子磨擦不出一点火 星来。 茹芊欢喜韦皓赛过灵眉。她工作忙碌,照看她的时候原本便少。茹芊虽小,那日训 斥的话语,始终还是留有余迹的。两年荒烟蔓草的时光,反而将之在记忆里捆绑得更为 结实。她次日抵在门椽,看她的神气已是有些不屑,半大的孩子,眼神里流露出的狐疑 叫人心里阵阵寒凉。她走过去抚她的脑袋,也被躲空了。她将双手负在腰后,咄咄逼人 地问道: “妈妈,你昨天一定说的是胡话吧。除非我不是你亲生的,否则,怎么会没有爸爸?” 她是记仇了。灵眉惊异到言答不出,登时竟觉得自己比她尚矮了半截。愣着呆望她。 她扭了肩膀,也不看她的表情,突突地走了出去。灵眉仿若被无形的绳索吊住,五花大 绑地铆在墙上,闷到喘不过气来。 将心事和祖望祖连提起。都劝她乐观,要积极向有曙光的方向去想。祖连甚至连声 嗤笑,说这孩子个性极强,不愁没有出息。她也疑虑是自己过于忧心,茹芊毕竟还小, 哪里会永久记着这区区小事。 就只此一次。待过得三五天,果然如常嘻嘻哈哈,挽了她的脖颈撒娇作欢。才将浮 着的心着陆,之后倒像讳忌了这事,均闭口不言。茹芊一晚和韦皓玩飞行棋,输了。她 两眼瞅着棋盘,突然双手一推,将棋子全部掳到地上,跳下椅子,跑到院子里跺脚发嗔。 韦皓追出去,她掣着手臂要他抱。抱起,她把一张泪痕斑斑的小脸贴在他的胸口,喃喃 道: “我不要你当叔叔,我要你当爸爸。小朋友都说我是个野孩子,不和我玩。” 他揉着她柔软的头发,噤住。找灵眉问起,也是头一次忍不住要涉及她的过往。她 右手食指按住太阳穴,良久方道: “嗳。” 不再继续。他也跟着嗳了一声,回头见茹芊抱着娃娃伫在门口,圆睁了眼竖耳在听。 靥上印出些许不信任来。灵眉压着嗓子唤她,声音细到如鲠塞喉。她瞟一眼,把娃娃几 乎是掐在怀里,离开了。灵眉捏着书桌的边角,一点点地坐倒在方凳上,两手交叉互握 举于颌前,对着自家微微摇头。韦皓道: “小孩子脾气都这样。等她懂事便好。” 灵眉苦笑道: “但愿如此。她的身世,还是不让她知道为妙。免得将来多事,徒添烦恼。” 之后韦皓借个机会接送茹芊,顺势就警戒了那些孩童。用的也是玩笑的口吻: “茹芊的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你们可不能再欺负她。” 他们异口同声地答应了。茹芊却并不兴奋,拖拉着步伐,质询道: “叔叔,你骗人。妈妈说我没有爸爸。你却说我爸爸在很远的地方,”站定,绞弄 袖管的钮扣,“我不相信你们的话了。”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急道: “你只要记得妈妈和叔叔都是为你好。” 此事没有告诉灵眉。怕她被刺伤,他没有料想到之前茹芊还去母亲处讨问过,未果。 巧巧来逗弄她时,一回也被问得失语。所幸灵眉有交待,茹芊又只是个孩子,窥不出她 的尴尬。 茹芊便没有再追问。人是小,心眼亮堂着:他们决计不会透露出一丝口风的。因为 母亲。——由此附生出对灵眉的厌恶,是在深爱里夺路旁出的嫌弃。更与韦皓亲近,以 搏得类似父爱的关怀。 林巧巧和杜星遥费时多年,终决定长相厮守。那一天打扮得有若仙子,春光无限。 轻柔的纯白长缎婚裙,乌云高耸,顶着个螺旋似的发髻,两耳边各垂下一缕发丝,白色 头纱镶一道细金边,披在裸露的肩上。黑色尖头高跟鞋,裙摆之下恰好只露出前面秀挺 的一小截,远眺着,似乎一只羽白的鹤降落人间,面上搽点胭脂红,映了双瞳清碧的目 光,美至脱俗。灵眉抱着茹芊混迹于稠人广众里,倒像一只毫不起眼的灰鸭。——她原 本决意要穿得热烈些,显示出节日的喜庆。对镜一件件套在身上,都衬出一张脸清楚的 苍茫。急忙脱下,改换素日习惯的灰色衣裤,才觉自然。 婚典自是隆重喧闹的。众人起哄要新婚夫妇当场接吻,巧巧脸面薄,乱中生智,将 灵眉一举牵起,歪着头颅依在她的左臂。朗朗笑道: “那有啥新鲜的。还是说说纪姐。她可算是我们的半个红娘呢。” 说着,朝杜星遥丢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接口道: “可不是?不然,凭巧巧的脾性,我还真没个底儿。” 这仿佛成了荣誉会。受表彰的是自己。灵眉未来得及反应,凭他们管自说开去。又 约微觉得有点不妥,说不出来的感觉。站着像根木雕,思维连同目光一块茫然。好空易 逮空回到茹芊身边,她跪在韦皓膝盖上,朝她呶嘴笑道: “妈妈,你前面脸都红啦!有个叔叔一直在看你哩。” 她慌忙朝四周扫视一圈,无人异动。抱过茹芊,点了她的鼻尖,道: “小孩子可不能撒谎。” “我才没有撒谎。刚刚还坐在那里的,诺,”她指一个空位,“一转眼就不见了。” 灵眉寻思定是宾客甚多,茹芊看走了眼。小孩子家的信口雌黄,作不得数。这些年 安居此镇,只观庭前花,不问天下事。如何回肠荡气的故事,都早在聚沙成塔的辰光里 被关了幽禁,转首皆空。难不成还指望子归从天而降,合首团圆? 茹芊中途吵嚷着要睡。韦皓说带她回去。灵眉有心见证巧巧的幸福,也就吩咐了几 句,送他们出酒店,招辆三轮,韦皓将外套脱下,裹着茹芊蹬上车。茹芊唤道: “妈妈,早些回家。” 她低低应了声,望车子缓缓离去,对着自家的影子微笑了一下。旁里蓦地跳出一个 人来,倒惊吓了一跳。思想他正是迎面而出,侧避开,礼让出道路。那人竟不致谢,反 堵住她,另一只影子压在她单薄的影子上面。她掀起眼眸:一股深刻的疼痛刹时在经脉 里输散开来。 是T. 他仍是记忆里的模样——稍显得成熟谨慎了。眼神一如既往地自负,带些得色。 “我定不负你,会给你最好的生活。” 如今相逢,从神色中果见他的预计。以他的聪明才智,即使混到出人头地亦不足为 奇。灵眉涌出一汪泪:一见T ,子归的形影也便跟着涌现,掇撺她不住回忆。 T 掏出手绢,递交灵眉。她没有接,他便僵在那里。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灵眉,”他顿一顿,“你,可还好?” 她用手背抹一下眼圈。微笑道: “我很好。” 回答得有些颤抖。她估计是晚凉之故。T 立在面前,半边脸被灯光掩映着,焕出奕 奕的光来。另半边则模糊成淡淡的一团烟色,再也审度不清。 T 夸赞她的素淡。灵眉只是浅笑不言。她近日常被喻为画中竹,无须浓墨重彩,三 笔两描即可绘出丹青。手插在口袋里,偶尔“噫”上一声作为对他问题的回答。这情境 搁在从前,她定是欣喜的,可验应她年少的不切实际的浪漫——倒与现时隔隔不入。俩 人并肩齐行,她自顾扫视散乱的树木倒影,都被风吹得诡异,在脚底下表演大合唱, “苏苏”响个不休。T 眄过灵眉几眼,也是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话题,只得自嘲笑道: “你是愈发惜字如金了。他还好吧?那个,是你女儿?” 他将子归与茹芊分谈别论。大概也是瞧出异样,倒不急着追问,转了弯子道: “你女儿很可爱。” “她很顽皮。”想一想,还是从实坦告他,“随我姓,纪茹芊。你与她还好?” 亦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询咨。无非没话找话,不至太沉闷。他竟站定,树影下看不出 表情,右手重重抚了一下后脑,“唉”地吐出一口长气。 “灵眉,我若还说爱着你,想必你是不信的。她哪里是为爱情,其实完全是为了占 有我,满足她的虚荣心。” 她不知因何联想到田敏,抿着嘴微微笑起来。大概女子的天性都是一样的,从前那 样的妒火,不也是因为T 的三心两意?却像几个孩子扮家家,为一点鸡毛蒜皮的物事争 得头破血流。到手了,没人夺取了,倒反不安生,觉得无趣。吃醋仿佛真正是女子的天 职。尤其情人方面。 “分开也好。”她交抱双臂,风是有些凉,吹得脖颈汗毛轻竖,“总能寻求到适合 你的。” T 脱下外套,一手提着,绕转到灵眉身后,想为她披上。她略一晃肩,躲避开。 “我没有其他意思。”他喃喃道,“只是见风大,怕你受凉。平素与人争论惯了, 在你前面,却老觉着像小丑,什么都必须解释。” T 是略有声名的律师了。长长短短几年,必竟还是将他磨砺出些光泽来。灵眉听得 这番言辞,不由多望了他几眼,恬静答道: “你亦不必多心。这些年来我习惯了独居独往。”稍事停顿,“我家到了。T ,恕 不相邀,免却闲人长短误会。” “灵眉,”他拿一只手撑住下颌,“我们还能重遇,就证明彼此还有缘份。于公, 我身为加仑的法律顾问,确实应该与对手公司的职员保持距离。私下时间,你也要拒我 千里?” 她沉凝,并不接他的话茬。思想里千回百转,仿佛一架火车急驰过,震得耳朵嗡嗡 巨响。然而听见自己轻笑着叹道: “我到了。夜凉,你也早点歇息。” 又几乎是跺着脚扭身而逃。她并不惧怕T ,偏偏掖着藏着的过往,都要随同他一并 出现,且来得如此骤然,叫她措手不及。窗阶前坐着茹芊,正歪着脑袋伏在韦皓膝上, 见到灵眉,揉搓着眼睛,嗔道: “妈妈不听话,回来得这么晚,我都听了好几个故事了。” 茹芊倦意重重,倒不忘记盘诘她的去处。呢喃了一阵,忽然直起身子,兴奋地摇动 着辫子,吃吃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妈妈是不是约会去了,那个叔叔,他是我爸爸?” 这一句异想天开的话语,投掷到灵眉心湖,免不得又是一场动荡。替茹芊掂好被角, 她也不睡,黑葡萄样的眼珠溜溜地滚来滚去。 “妈妈,他是我爸爸吧。我爸爸为什么不来接我?” “只是妈妈的朋友。”灵眉皱了眉道:“乖乖睡觉。” 她长“噢”了声,眸光黯下,把头埋进被单里,侧转了身子不理她。待灵眉熄灭灯 光,茹芊又似乎想到什么,回环住她的腰,恳求道: “他不是我爸爸。妈妈不要理他。我喜欢任叔叔,不喜欢假爸爸。”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