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丧葬过后,自是凄悲了一阵。任妈妈虽然离去,屋厢里却时时处处都藏了她的音容 样貌。茹芊早先还吵嚷着要奶奶接送,一回半夜醒来解手,她摸着墙沿,不知怎么转到 任妈妈的旧屋里,踮起脚拉了灯绳,一须臾通光乍明,亮堂堂的房内空无一人,唯独一 张旧的黑白相片,仍对她慈祥微笑。茹芊爬到床上,抱了枕头,朝相片撒娇道: “奶奶,奶奶——” 房间里回旋着茹芊细嫩的童音,说不出的寥然。那孩子又唤几声,突然寂默下来。 灵眉急跑去抱茹芊,看她满脸都是蚯蚓式的泪痕,心痛难言。茹芊痴痴地望她,一头钻 进她的怀中,喃喃道: “妈妈,奶奶她是不是永远都不再回来了?” 她依着灵眉靠了会会,又顾自道: “妈妈。我知道,奶奶她上天堂去了。她不再见茹芊了。” 之后习惯,估约用了一两月的辰光。茹芊还只是孩童,悲伤过去,一样生龙活虎。 虽然少了任妈妈的贴心照料,小朋友们到底用纯粹的友情填补了她大多数的节余。儿童 的心性率真自然,一则二则清晰分明,不似成人那般重隐深藏。 结婚的事,粗粗与祖望兄弟相言。祖望很是慨叹,又替她欣喜后半生有所依托。倒 是祖连一脸忧心忡忡,粗声道: “你们怎地这样儿戏!婚姻又不是道具,要做这种无谓牺牲。” 思酌过,也发消息给T。他没有即时回复。到了子夜才传复讯息。道: “灵眉,按理说我要恭贺你。只是你确定,他就是你应该寻找的人么。你们的决定, 下得过于匆促了。” 又道: “无论无何,祝福你。” 他的衷心祝愿,不期然勾引起灵眉埋葬的昔往岁月。若是子归得知今日她的决定, 是否会像T一样,也给予如此温心的祝福。偶尔她相信,命数确实有着一只轮盘,要旋 转多少次,才能停泊到岸。并且,你从来未知那一岸口的名称。到它确实停定了,也仿 佛倾尽了半生的沧浪。 与韦皓依旧归住自己的房间,同朝出晚归,同辛勤攒作,就是不同处一窠。俩人确 乎都未尝想过同眠共枕,休息时各自回屋也就是天经地义的约定俗成,是未成文法的习 惯约束。外人得窥其表,觉得他们相敬如宾,完全可谓“相濡以沫”,灵眉自己也无觉 得不妥。只一次巧巧来坐,看到这情形,诧异已极。 “纪姐,你们怎么仍分隔处室?他不是你丈夫么。” 灵眉笑道: “习惯了。我与韦皓都觉得还是这样好些。” “你——”巧巧要说什么,杜星遥朝她丢了眼色,另行言道: “纪姐。我们来汇报好消息的。巧巧怀孕了。我要当爸爸啦。” 她自然极为欢喜。布置留宴。和韦皓做了满桌的佳肴美味。茹芊对巧巧微隆的肚皮 显得尤为关心,贴在她的腹前闻听,凝神屏气的认真样儿。一会儿抬头道: “妈妈,我知道。林姨肚子里的娃娃是个小妹妹哩。” 众人大乐。韦皓将茹芊挎到腿上,道: “林阿姨肚里的宝宝才三个多月,你凭什么说是个小妹妹啊。” 她翘着嘴,正色道: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都听到她喊我姐姐啦!” 这一餐饭吃得兴味盎然。自任妈妈过世,头一遭如此尽兴。戌时巧巧告别,灵眉送 他们去路口。巧巧砌了眉心,道: “纪姐,你们既然已是夫妻,你就把从前给丢了吧。韦皓是个好男人,别让他等得 辛苦。” 她淡笑着呶了一声,想言答又止住了。只交待杜星遥妥善照顾林巧巧,出租车绝尘 而过,灵眉将巧巧的劝诫仔细咀嚼一遍。不单是她,韦皓自己亦有他难以舍弃的从前。 除了她,无人会知晓,那种等待是多么漫无目标,又多么锥心刺骨。 回到家里,韦皓已哄茹芊睡下,正要回屋。灵眉环住他的腰,轻轻将脸颊贴到他的 后背。韦皓并不移动,俩人木偶似地站了七八分钟。然后他回过身来,腾出一只手,替 她捋了捋额前的发梢,道: “灵眉,让你受委屈了。倘若有任何决定,你只管去做。我都没有意见。” “我并无任何决定。我只想让茹芊好好成长,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韦皓,我正要 说与你一样的话。” “或者,让时间等待?” 她便伸出手来,小指与他的用力勾了勾,算是承诺。韦皓俯身,在她的额际轻轻落 下一吻,干净而纯白的吻。尔后他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熄灯。灵眉临睡前,悉心 地凝视了茹芊好一阵,她是她唯一的宝,除此之外,天动地陷,再不与她相关。 日程随影骤短骤长。转眼茹芊已夙龄十六,出落如一朵山野小菊。她的脾气不似灵 眉,属风火雷厉一类。受韦皓宠溺,对他百般贴近,到此刻更揉合出另种莫名情愫。凡 事必先向任韦皓汇报再作定择。如灵眉提议相左,那孩子便紧挨着韦皓,朝她眨眼吐舌 : “我觉得还是叔叔的方法比较好。” 茹芊并不唤韦皓父亲,初始是灵眉未想要她改口。年初时,韦皓开玩笑让她喊爸爸, 茹芊却把头一歪,两只漆黑的瞳仁闪闪,睥睨着他,爽脆笑道: “不叫。你分明是叔叔——我现在不吵着要爸爸,还是叔叔最好。” 茹芊的心性较之同龄,要略微成熟些。她自小无父,中途历经亲眷离世,儿时记忆 尽管不鲜明,多少亦有些波光黯影。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对异性往往都逃不脱羞涩的欢 喜。茹芊生得亮艳,周身围转的男生于是更多些。她察觉到,只是嫌恶。一回与灵眉道 : “真是麻烦!像蚊蝇一般喧嚷扰人清静。恨不得一脚踹飞他们。” 灵眉闻听蹙了眉尖,微笑道: “确是。学生当以学业为重。” 为人子女与为人父母,果然相异甚远。她怀春之时,父亲一律严禁男生来访,三大 纪律八项注意时刻提携,生恐她误了学业将来后悔。彼时她颇有微言,直觉父亲是危言 耸听枉作论断。如今自身为母,那份担虑,却生生沿袭下来。 茹芊撇着嘴,稍许又道: “要有一个如任叔叔的。我便与他往来。” 灵眉心底无端一惊,偷眼望茹芊,后者低头凝想,面上春色飞扬。正要说话,韦皓 的声音飘进屋。茹芊飞跑过去迎接,接过他的提包,又将韦皓外套挂妥,挽着他的胳膊 撒娇道: “叔叔你可回来了。我们等你吃饭等了许久呢。” 坐下吃饭。茹芊夹肉放进韦皓碗中,平日这区区亲昵,灵眉从不在意,此时竟觉掌 心冒汗心头惶惶。韦皓似有心事,只顾埋头扒饭。她便安静地等他承述。吃过饭,他果 然要求茹芊回房。 “我不!什么紧要事我听不得么?” “你回房作业。小孩子别多事。” 那孩子咬着下唇,重重将碗筷一摔,旋身扣上了房门。韦皓有些惊诧,灵眉安慰道 : “无事。她孩子脾气,你是否遇到什么不悦之事。” 韦皓叹气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小赵说她从国外回来。听情形,似乎过得并不如意。 在那边受人欺迫,流离了几年。最近才将回国手续办稳。” “你,预备怎样?” “怎么说是一场朋友。我想晚上去探问一下。又怕邻舍眼多嘴杂,传论出什么是非。 不如你与我一道前去,灵眉你若介意,我便不去。” 她没想过是这要求。几年来,他们的心事唯秋风知会。痴等苦盼,难道不正为了这 一天。 “我陪你去,你们叙旧大概会有顾忌。要不我陪你过去。你出来前通知一声,我在 巷口等你。” “灵眉,”韦皓执她的手,她轻轻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掌背上,道: “你的心事,我全明了。这些年来你倾心照顾我们母女,是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只听房门“咿呀”一声,茹芊怒红的脸蛋窜出,一迭口急道: “不准去不准去不准去!你们都糊涂了么?是她害叔叔坐牢的!” 纪灵眉刹时呆住。原来茹芊前面并未俯案研读,而是依在门背听他们言谈。她何等 聪慧,将任妈妈说过的一些断章记忆拼凑,立即便通晓始末。听母亲应允,急忙站出来 表决反对。因极喜韦皓,对那不负责任的女子亦憎恨入骨,量等任妈妈。 “茹芊!”灵眉斥责道。 “我哪里说错!明明就是她害叔叔的。现如今竟要回转了来,天下哪有这等便宜!” “啪”灵眉几乎不假思索地挥出一巴掌。她自己亦愕然之至。再看茹芊,捂着面庞, 怨怒地盯着她,咬牙道: “妈妈,你为那个女人打我!好,真是——好极了!” 这一巴掌力道虽轻,对茹芊而论,却是痛心疾首。好字过后,她已退到门楣,一脚 踏到台阶被绊了一跤。灵眉欲去搀扶,她已兀自爬起,又匆促地向后走退两步。茹芊的 面色绯红,清泪在眸中若隐若现,忍着没由它跌落——只举袖胡乱抹擦一把,不等灵眉 致歉,一转身朝暮色中跌撞着冲了出去。 “灵眉,你怎地这样激动?”韦皓询道,“不去,便就罢了。茹芊还小,你实在不 该打她的。” 她跌坐在方凳上,不断埋怨自己。又突然忆及茹芊的言语,思想中一道光亮疾疾驰 骋,颦了眉洒泪如雨。 任韦皓发足去追茹芊,哪里还能追上。到十点疲怠归来一无所获。灵眉还是宴坐在 桌侧,低首垂目,眼神涣散。韦皓有心无力地劝慰了几句,自己亦觉无用,只陪同坐着 不发一言。子夜钟声响起,她劝他去睡。韦皓哪里能依。能打的电话通通打过,祖连甚 而关了画廊出门寻找,到现在依旧无息。至丑时,灵眉再劝韦皓休息,他摇头道: “女儿丢了。我如何睡得着?不如你去睡罢。” “茹芊那孩子,唉——” 她忽忽间脑海里闪现过子归的身形。他的性格更体贴良善,怎么茹芊会那般倔犟? 凌晨三时,祖连的电话终于打来:他在镇郊结合处找到茹芊,现在俩人正在画廊里 喝咖啡。灵眉赶忙租车前行。到画廊,茹芊并不瞧她,捧着咖啡盏吹气。灵眉侍立一旁 等她饮完。茹芊与祖连礼貌告别,淡淡道: “走吧。我们回家。” 她撒开步伐前行,纪灵眉只趋步其后,几次想叫茹芊,话语太多,反而堵在喉尖似 一垛高岭。长街清冷,乳白色的雾岚沁得人五脏发凉。离家门五步之遥,茹芊拧了脖颈, 冷冷道: “今天的事我会记着。妈,这是你第一次伤害我。” 灵眉只觉有一条长蛇,探出毒牙在她心上狠狠钻刺,疼到手足无措。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