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纪灵眉这一程年月过得平坦,时光如歌,到终了逃不脱离散。茹芊转眼即将毕业, 在校业择向上与她闹分歧。她惟惧她跑得太远,茹芊却坚持己见,又喊韦皓前来游说助 阵;灵眉只好退步。真到送行那天,车站人潮如梭,茹芊将她的手捏在掌心,锁了眉尖 道: “妈妈,你照顾好自己。我假期回来。” 这番话算是嘱托,倒似与她的角色互换了一下。灵眉凝视茹芊——她是真长大了。 自个的额发只能到她的下颌,平素贴心相依难觉察到,这时刻在她的颜面上搜查出成长 的影迹来。韦皓负责随程护送,她瞅他们上车,听汽笛鸣响,车厢的绿色隆隆地混成一 板移动的长轴,她这才回身往家走。到家拖出一口纸箱,将茹芊自小的相片统统取出检 看,时而蹙目,时而微笑,不觉间夜色浓黯。时钟滴嘀嗒嗒地走着,愈衬出屋子的安静。 灵眉胡乱吃了碗面,去祖连处小坐。祖望也在,见她言语寡淡,劝慰道: “孩子们总要学着飞翔。灵眉你回公司吧。若你首肯,我随时随地恭候。” 她向祖望投以感激一瞥,些许往事齐端端跃出。祖望也老了,他的鬓发,全是一般 浮白了。她又隐略想起田敏,她也该淡定风尘了吧。对田敏,她一直有点担忧,全仰仗 于爱情的生活啊,终究要破碎到一塌糊涂。除却茹芊,所幸尚有这些同舟共济的朋友。 灵眉于这咖啡的涩苦中,品出一丝馥香。 任韦皓与茹芊对坐,她只管打量他,半宿咯咯笑道: “叔叔,你瘦了。” 紧接道: “你会和妈妈一道来看我么?” 不待回答,自语道: “她不知如何。韦皓,我有时却觉得,她悲苦得紧。但找不到根源。有时我竟感觉 是自己触恼了她,我的父亲是谁呢?” “问你未必知道。韦皓,”她将脸侧转了去,眼帘低落,“君生我未生。若有你式 的男子,我一定敢至情至性地去爱!” 韦皓一言不出。茹芊的顽执叫他惊骇,她和灵眉实在太不相同。车轮从枕木间滚过, 闪映出灵眉的柔婉,他从来不知灵眉之前点滴,只断定是叫人烦闷的前辙。茹芊固然可 爱,惜在表错衷情。和紫频重修后,晤面亦少。他知茹芊对紫频,仍是有些怨仇的。也 难怪,灵眉之外,竟没有第二者表示理解,可是灵眉自己,到底暗藏着怎样玄机。 茹芊活泼,刚入学院便结识了一干学生,更同寝室孩子称兄道弟。之中有位叫顾雪 衣的,身形娇弱,神色哀悒,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茹芊尤其关照。不出数月,她们已粘 合得胶漆不分。雪衣羡慕茹芊的艳丽,茹芊却甚喜雪衣娇柔。俩人夜半私语话短长,相 互都窥到些不幸;雪衣长叹道: “姐姐,你尚有位慈母,我却生来便不知自己双亲是谁。我简直是怀疑自家是从石 缝里蹦出来的。” 茹芊捧住雪衣的手,愈加怜她。聊及韦皓,那孩子诧异地溜圆眼睛,将掌心覆在她 的腕上,幽幽吐气。茹芊道: “母亲不知在作什。天凉了,她体质虚,唉。若非紫频,我不用担心。可韦皓到底 心仪的是她。” 她是替母亲惋惜。雪衣不再说话,只握住她的手。她们并肩靠在墙壁,一抹洁白月 痕,抚在膝头,彼此都感觉温暖了些。 新学年茹芊回家探视灵眉两次,第二回领了雪衣为伴。纪灵眉见那女子,不过双十 年华,眉宇间竟砌着满目幽患,听茹芊介绍她的生平,更从心底慈怜她。她轻声唤她, 握她纤瘦的手腕,煲温热的汤给她。雪衣与茹芊共眠,泪滴溅到唇角,抿了下去。她与 灵眉一见如故,恨自己身如浮萍,又有这厢那院的不如意难以启齿,灵眉的疼惜,一滴 一滴聚于心底,愿加倍偿还茹芊。任韦皓她亦有幸见过,对紫频倒挑不出什么刺:许她 是外人,眼见着幸福完满的,必然不错。茹芊却是阴阳两极,对韦皓热忱如赤炼而对紫 频冷若寒冰。雪衣玲珑,时而论谈起男生,茹芊撇了唇角道: “他们?心智零乱,发育不全。自认能弹几首情歌就天下无双。切!” 茹芊如此慧丽,追逐者自众。顾雪衣堪媲美林家妹妹,其古典婉约亦是强力胶剂, 俩人一处行走,流光焕彩,成焦点再所难免。茹芊心结未解,对人森冷,众人背地暗称 “冰山”。雪衣纵然不算犀利,亦未见其几多欢颜,尾随者渐而逐散。最后竟传出她俩 偷桃之奇谣。茹芊大笑,道: “如此一生,倒也不错。雪衣,不然我们果真不事嫁娶吧。” 顾雪衣只当笑谈。她每月初,都要乘车出城去一两天。茹芊盘诘过几回,均被含笑 缄默回挡了来。这日雪衣回寝,见窗棂上一只碧玉青瓷瓶,插了几朵莹白玫瑰,尚有水 珠沁在花蕊之中,笑道: “是谁家公子的福分?居然打动冰山美人的芳心?” 茹芊一摇一摆地从床上跳下,努嘴道: “你仔细瞧瞧。” 书桌上斜丢着一张卡片,却写着顾雪衣三个大字。茹芊瞄她一眼,道: “从实招来,这位言停云,又是恁一回事?” 原来是他。有一回出城,她在公交车上见他抓耳挠腮,将衣裤袋统统翻遍,都未找 出零钱,司机一番阴雨气色,她便随手递了两元钱去。不想这男子如此知恩,竟然寻到 学校。雪衣将这情形与茹芊复述一遍。茹芊调笑道: “如此甚好。你不知他就在邻校,究竟是位有心人。面目也还清朗。” “你若欢喜,你与他知交去。” “笑话!人家寻的是你。我看他神色,八成已跌入情谷,雪衣你可得自持。” 这话真心。茹芊回想起停云,虽不是喜爱,亦算不得嫌恶。比之同龄的其他男子, 他更讨些便宜。她似觉与他相识,竟又无从忆起。犹如梦境中的巧遇,似是而是,似非 而非。 停云之后约雪衣出游。俩人漫行在校园小径,正逢槐花盛绽,一簇簇隐现于枝梢, 投下几萝鲜香。雪衣着一身蓝裙,衣袂风舞,长发覆住半边面颊,话语极谨。停云亦不 多言,随雪衣盯视被月光扭长的身影。他一回问她些话,她仰头吁了一气,清泪悄然滑 落。他再不敢多问。如此数次,周末竟像散步演习,无论晴雨。偶尔看次录像,昏暗中 眼神溜见的,竟是她神游方外之情态。待灯光闪亮,她倒似乎如释重负,急促冲着回宿 舍。停云愈发心焦,只恨自己未有通天玄能,能分辨出雪衣的思想碎片。他从第一次晤 面,便隐绰地腾生出保护欲望,但知情爱这码事,第一眼的心猿意马,是最自制不住的。 于是一直打探随了来。 他对茹芊,亦有些好感。她豪爽,干脆,直如柏竹。有时雪衣不在,他便邀茹芊去 茶吧小坐,说些无聊闲趣消磨时间。顺便探问些雪衣之事。然而茹芊所知,竟亦不过尔 尔。茹芊打趣道: “我与雪衣情同手足。你若非真心待她,我定不饶你!” 语气咄咄,停云笑道: “怎这般凶狠,我是愿保护她的。只是她秘密过多,又不愿与人述说。唉——” 这一声唉字,裹含的无奈,真情实意,茹芊尽得入耳。不禁暗自又夸赞停云。待薄 月西升,俩人辞别,雪衣仍是飘渺无音。仿佛从世上消逝了一般。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