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纪灵眉这日收到简笺,落款者雪衣。洋洋洒洒四大页,其中混和了泪水,浸得字一 颗颗地膨胀起来,她知那女子将平生的滇沛流离都诉述给她听,是极需勇气的。茹芊上 回蔫头搭脑地回来,说顾雪衣消失,一面怨着恨着,一面忧心如焚。——她看在眼底, 竟支不出招去安抚她,只道了句老话:人有悲欢离合。茹芊听了,又怔愣了许许,问道 : “当年,他是不是也这样消失?对我们不管不顾?” 她言答不出。那些密箱里的旧事,提不得。湿淋淋的团在一处,溢发着霉气。茹芊 反倒拍她的肩,好整以暇道: “若心底有你,定会回来寻你。” 茹芊确定的语气,将溺在水中的那一丝妄想敲出波面,像直线般无尽伸展。扳指计 算,竟也过了二十多年,言子归,会变成何种模样。她怯怯不敢深究。 顾雪衣的信平铺着,夕阳刺透云层,一环环扣在文字上。灵眉撑着肘,眼睛肿痛。 她同情那个女子,小小年纪便尽尝人间疾苦。雪衣写到尽处,哭道: “阿姨,他们都是好人,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位。此信看后速毁,万不能告诉茹芊。 就当从不曾有我这个人出现吧。叩谢。” 信封上未留地址,为解脱,表明和过去断离。灵眉依言烧掉来函,默立半响。此事 骚扰了生活数日,待茹芊回家,几次搁不住想替雪衣洗冤,终忍耐了来。她已成一口古 井,任谁都能把故事扔入而绝对缄口。约摸过得半学期,雪衣的频率于茹芊口中渐少, 倒是一位叫言停云的男孩多了起来。茹芊说是位蠢笨,偏执的男孩儿,如何纯正安良又 不谙世事。灵眉一边陪着笑,打趣要她领回家来作客——她不怕茹芊爱恋,但需要对方 品行端正脾气温和,茹芊吃吃乐道: “妈妈,你当是斟选女婿呢。我与停云是铁哥们,此事不关风月。” 茹芊假期去韦皓家作客,对紫频的态度有所回暖。她躲在沙发上嚼零嘴,韦皓对坐 着削果皮。这次第,水果店经营有方生意火爆,他们便操置了新居。韦皓劝纪灵眉搬回 老屋,被浅笑回绝了来。那屋子便一直闲落着,裹藏了一肚子岁月,独自沧海。用膳完 毕,茹芊又要跑去祖连画廊,灵眉随她行走小径,厚实的秋叶于足下发出“嚓嚓”的歌 咏,茹芊道: “韦皓老了。” 她眼帘低垂,是有一些怀伤。单单扫视,便见韦皓的指节泛黄粗大,手背已屡布迸 裂的密纹。她伊时貌似漫不经心,心上竟粗粗地绷紧,疼了一疼。 灵眉亦有感伤。吐出一息长气。 “妈妈,你也老了。”茹芊牵她的手,将之合在掌心搓揉,尔后朝它们呵气,“时 间果如白驹过隙,分秒不停留呢。” 祖连的咖啡自是香浓,有了茹芊的感叹,愈为醇醇。过些时日茹芊返校,家中凝结 的蒸腾热气倏而四散,跟着她的身形飘去远方。 停云的寒假相对无趣。下棋,逛街,思念雪衣。偶尔思想的触须会揲到茹芊,倒似 冬日唯一一丛火苗,跃着欢喜的光亮。这女子如此天真,率性,叫人不得不提防会被她 的小可爱惊吓倒。他们再见,头等大事便是饮酒。这次不同上回,是在小饭馆配着香喷 喷的菜式小口啜饮的。他送她回宿舍,俩人齐行于莹白积雪,茹芊东一蹦西一跳,好似 一只白兔。停云的童性突然被激发,弯腰捏了只雪球冲茹芊的帽子疾射,扬得她一眉毛 一鼻子雪片。茹芊还击,如此你来我往闹了一柱香烟,都累了,就地找处阴干的屋檐下 蹲坐。心都扑通通狂跳,面上亦都还挂了些残雪,“突突”喘气。茹芊伸长两腿,背靠 墙裙,笑道: “不闹了。休战休战!” 停云却不吱声。只顾自端详她,眼神清澈,却包着些莫明其妙的情愫。茹芊捣蛋, 拿手在他前面胡乱比划,被一把捉住。她恼着甩开,嘟了嘴道: “又神游物外了么?老一副痴傻子相。太冷,我先回去了。” 是夜俩人均未安枕。于停云而言,亦羞怒自家行为。顾雪衣是神,是仙,是梦寐以 求的美。而纪茹芊近在眼前,其俏皮,可爱,不知觉间渗入血管,寄生虫式附生于脑海。 他不知这朝夕相处正是储备,要把雪衣的形影一点点抹去,而替代另一位女子。她如夏 荫,渐而童童华盖,思忖过后,借了机会约会茹芊,表白真心。 纪茹芊的为人尽管大咧,终究暗匿着小女子的羞涩。当日执迷于韦皓撄了情伤,亦 用长远的岁月来医疾。言停云对顾雪衣的哀哀之意她睃着感动,无奈要转移到自身,倒 慌乱无措。停云表情真挚,语言炽热,她只顾溜着一双明眸,定定瞻他。停云道: “我固然偏爱雪衣,然她音讯全失,茹芊,切望不要因为雪衣而致我们疏远。” “容,容我思量。” 停云不再相逼。茹芊迟迟不给回复,与他依旧兄弟般交往。她的心思有如鲶鱼,触 即滑脱,叫他无可奈何。这天两人同去登山观看日出,气温寒冽,冻得茹芊脸同浆果。 停云忽道: “中学时可有人追求?” “那帮乌合之众,不值一瞥。” 他知韦皓在茹芊心目地位,故尔沉默。片刻,又道: “真未有其他?” 茹芊咯咯笑道:“有,幼时曾受一男娃娃汽球,对他日夜倾思,望能言谢。” 停云大惊,细问时间地点,桩桩指向自己。俩人互对了个中细节,均有造化弄人之 感。茹芊如逢旧人喜上眉梢,停云更是认定这即有缘千里来相会,坚定了追逐的决心。 不多日,俩人愈为亲近,但不言破。顾雪衣三字,到底担着些份量夹杂其间的。忽悠悠 过两年,转眼大三。言停云与茹芊约议,毕业后即携领对方回家参拜父母,再作工作决 算。茹芊略有胆怯,被停云三言两语哄道: “我父母人都很和善不用害怕的。” 他取出相片,点了子归和颖寒给茹芊过目。茹芊见那对夫妇果然男慈女善,只眉间 各轧了丝言说不清的顾忌——她把相片夺来,调笑道: “我才不怕!这个,先于我留念。” 暑期降临,停云接爷爷住院的电传,匆匆归回。茹芊也回家陪同灵眉。她日日与停 云消息电话,满面拂柳春风。灵眉笑着摇头:茹芊此副小女儿态,却非情爱不能攻克。 她心里是喜悦的,有些苦尽甘来的甜蜜。眼前晃过青年的自己,亦有这般桃红柳绿的欢 喜。 这晚正收拾碗碟,茹芊跳了过来帮她捶背。她趁势问了些那男孩子家的背景情况。 茹芊边为她捏肩,边回道: “原来妈妈也是老古董。要问人祖宗八代的。停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呶,我这里 还有他们一家相片。” 灵眉取过端详,笑意凝在面上,如罩寒霜。昔往滔滔,冲得长岸绝堤。她此时脑际 一片空茫,盯住言子归与曾颖寒的笑靥不住颤抖。他即使胖了,老了,丑了,她亦能于 万千人群中识别出来:言子归!她私下里藏着躲着摁着的名字,竟活生生地展现在她面 前!那些时光,均似一群蝼蚁虫蚊,冲她大举狂奔,蚕食了期间的辛酸艰险。纪灵眉仿 佛自己是只游魂,被风荡甩在墙壁,数下而不知疼楚。她的指尖立在子归身旁,半响, 强制了喷涌的泪,问道: “这一位?” “他就是停云。边上是他父母,后面的两位,是他爷爷奶奶。” “我知道。”灵眉托住下颌,此刻,迷惘慢慢如烟消散,疼痛一丝丝地擎柔戳来, 她让茹芊坐下,后者一脸讶异地望她,急道: “妈妈,你认识他们?” “不,我不认识。茹芊,我向来不要求你如何。这一次,你听妈妈的话,不要再和 他往来了。从现在起,不许电话,不许短信。回校后,不许再见此人。” 那女子如坐弹簧,惊跳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不许再和他有任何往来。” “妈妈,请你说明缘故。为何阻止我与停云交往?” “没有原因,你当我命令也好,恳求也罢,你必须执行。” 茹芊惊疑抱怨地怒目灵眉,簋了一眶泪,正待再质问。手机叮叮响起,灵眉的目光 亦聚集到来电上,空气寂静。那手机在桌上兀自不停旋转,嗡嗡声尤其扰耳。茹芊对灵 眉对视片刻,一把提起手机,摔门跑出。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