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纪灵眉和曾颖寒的晤面,在住宅楼的中心花园内。停云恳请灵眉上楼,她正犹豫着, 听闻一个男声道: “停云,是茹芊的家人么?快请她上来坐。” 她想是子归吧,不禁揣摩到他现时的模样,这么多年的风霜露染,他的话音皴染了 些疲惫,却十分平静。他的日子当是安稳的,那么,她何苦要骚扰他,要向她的孤单讨 要说法?这边,停云又喜着催促道: “阿姨,茹芊在这儿,我父亲邀请你上来呢。” “我不上来。你叫茹芊下楼。我在楼下等她。” “她病着。有点烧。眉姨你上来再说吧。” “我不上来。”灵眉重复道,有些恼怒自己的执着。若真上楼该当如何?他未必再 能认出她来。可是心底横着一道梁,她无法翻越踏过。她与子归,注定是围着圆桌行走 的两个人,永远只配得见对方的身影。而她竟那般强烈地想见他,有成串成串的话语, 都被强行噎进肚里,有成堆成堆的相思,都被强行逼进年岁里。便让它腐烂了吧。 纪灵眉的辗转反侧,梦寐思伏,均是叠加突行的。她这式进退思量间,颖寒早抢了 话头,吟吟笑道: “孩子盛情,你忍心拂了他意?” 颖寒不配为聪明麻利的女子。这一反诘,叫人听不出半点破绽,却有意无意地提醒 了她。灵眉定下心神,才要言不,颖寒继续笑道: “如你不愿,我们亦不强求。倒是茹芊那孩子病着,可能必须耽呆些时日。你在哪 幢楼前?” 纪灵眉举目而瞻,四处楼裙均像一支画笔描出似地齐整。她依从颖寒指示,于转角 中心花园内立定。茫然四顾间,圆满丰润的颖寒出现在面前。灵眉注视那女子,短发齐 耳,穿枣红色上衣,灰白长裙。保养得十分到位,只能睃出眼角几纹淡淡的年轮辙迹。 曾颖寒亦凝睇灵眉,均不言语,中间拦着言子归的形影,从半空中斜着映下,灵眉骤然 间瞧见子归的生活线索:丰足的,快乐的,安宁的,零碎从颖寒的眼帘间隙泄出。她只 感觉来错了地方,巴不能迅速逃跑,轻声道: “我只是来领孩子回去。” 她强调只是,仿佛怕人误会另有初衷。颖寒并不答言,怔怔地看了她数分钟,尔后 吟吟道: “灵眉,我知你是良善之辈。从前子归深爱的,怕亦正是这点。请放心,孩子我会 送还给你。” 言毕,她回转身走了几步。又调头朝灵眉说道: “请放心,他亦很好。” 灵眉漠然望着颖寒的背影化作一颗圆点,脑中犹在回想她那一回首:曾颖寒是悠然 的,她的步调与子归一致,想必他亦是悠然无忧的。言子归的妻子,自家是什么呢?一 个沉溺在旧梦里的小妇人罢了。 纪灵眉痴立稍许,眼见四周万家灯火一盏盏地亮起,自家如同趟在八卦阵里,任凭 怎样都是攉不去的轻软的阵痛。假使不为茹芊,她真是一点活着的支柱跟动力都没有了。 念及茹芊,她方将趱远的思绪敛回,给祖望消息。 祖望是愿陪同她以镇胆怯的,是她自家改变了主意,要他等候。临别时祖望不放心, 她反而劝说道: 我只求茹芊回家。别无他想,你便放一千万颗心好了。 沈祖望建议先行回乡。“你不愿见他,照情形,她亦不想孩子们有交往。这最后两 日,由得他们将所言言尽吧。” 纪灵眉只觉着自家是瘗在土里的植株,思想全浓缩成为一团舒展不开。一面担虑着 茹芊病体,一面忧怕稍有不妥,精心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真相便会不合时宜地大白天下。 她前思后想,才听从了祖望意见,俩人先行折回。火车呼啸着前奔时,灵眉只觉这一座 陌生的城,满载着她与子归的身形,远远地扯出一截距离。她原本的期待落了空,她原 本就不该怀有这种期待的。 茹芊这两日以四字形容:度日如年。言停云毫不知情,对她体贴入微,一点一滴她 统统绾在神经里,怕哪一天真要离去了,自家会承受不住。她睁开眼睛,时常看见停云 靠在椅子上偏着头入睡,为的是能及时听闻她的要求,能及时给她一双温暖的手。她拼 命熬住心酸,装得俏皮和他笑话几句。茹芊这时候极其矛盾,又怕这病体连累到停云, 又怕痊愈了便立马要兑现的离散。这一拖便是三天,第四日清晨,停云捧着清粥喂她喝, 茹芊强笑道: “瞅你都瘦了。我感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停云不信,她便跳将起来,耍了几式花招,又扭着要他陪同逛街。停云哪知深浅, 真当她是病愈,精神焕发了,欢天喜地地换了行头,两人出街游玩。茹芊表现出十分的 兴致。一会跳进深巷,一会又猫到电玩室不愿出来。停云当她童心甚重,爱她的心更笃 定一分。他哪想茹芊的每分每秒,都只当是决别前的深情:她倒愿日后的回忆中只保留 这一天的美妙,不要辜负了万般风情,良辰美景。 茹芊预购了次日车程。这夜迟迟不要入梦,停云便挽着她坐在阳台眺望繁星。她依 着他的肩,与他轻声道些细节,均是这几年他们之间的小花絮。停云先时尚且嗯哼地回 应几声,到后来,竟呼吸均匀地沉睡过去。茹芊亦不再言论,只管顾自望满天星辰—— 颗颗晶亮如钻石之泪。须臾,倒有些心疼他,于是破坏了这宁静,摇他的臂要他回房安 睡。停云拿手揉着眼,抱歉道: “茹芊,你说了些什?我确是太困了。” “若时间停留这一瞬多好。”她自语,微笑,“我叫你回房去睡。” “假使有天纵云梯,我言停云无论如何也要爬上天去为你采一朵星的。” “酸死了。不怕人喷饭啊?”茹芊提着他回屋,俩人互道晚安,各自就寝。停云刚 反手带了门,又旋进一颗脑袋,抚着发道: “你习惯不好,千万记得盖被子肩膀别灌风,不然明儿个也走不了了。倒是喜了我。” 只这一句,仿如谁又用拳在茹芊心上抨了下,她几乎要投入他怀里失声啼哭。然而 忍住,只咬了唇轻砌着眉道: “晚安。” 停云异议过。依照原先计划,他们要一同回去谒见灵眉的。恰那日灵眉来寻,又死 死不愿上来小坐,她便就此为借口,说灵眉还是恼怒,此时他们再一同转回,只会火上 添油。停云只好放弃,送别时一再强调要日日通话,时时讯息。茹芊全部应允下来。他 站在站台上,不住挥手。中间是这式那式的人群。茹芊的泪啪啪地落下,想起适才扑在 停云的胳臂,闭上眼睛还能嗅出他的体温,他的香气,甚至他拥抱的弧度,她一晌讨厌 爱落泪的小女子,时至今朝,终于体验到什么叫心碎——她听见胸膛被尖刃割出一道口 子,尔后,每落一滴泪,她便只觉胸腔里被硫酸泼了一处,火辣辣地疼痛。手机响起, 她掏出看,却见上面书写道: 茹芊,相见不远。不要哭,笑一笑。 茹芊的泪刷一下涌到喉口唇畔,这顷停云已被人流包围,冲散不知所踪。她朝他方 才伫定处费力地提手挥动,久久不曾放下。须知这次挥别乃是云遮归途,相见无期,茹 芊霎时只觉万箭花雨飙射直至,她被人簇拥着挤上车,猛然身体瘫软,从座位上滑了下 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