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高观国曾用“两离肠,一思量”形容郎心妾心,虽朝代远古,甚能形容此年的言停 云。他收到消息,迟了;一矛盾,再追着去车站,又迟了。校园里草长莺飞,恋人们三 三两两地散步于香樟树下,空气暖湿,映照得灯火都摇曳丰娆了,他举目遥望茹芊的宿 舍——暗暗的,似一条匝道,长年不用,锈迹阑珊。他又想起护送她的那幕:她隔着人 群,落了多少眼泪!他其时且懵懂,且在幻想着去她家说服她母亲,他这样傻,感觉不 出异样来!这半年,他分分秒秒地乞求时光回转,闭上眼睛,天黑了。睁开,天却依旧 暗着。他想与她说说话,哪怕只有简单的一句你好,可茹芊一直逃,终于连“再见”也 吝啬给他了。 停云亦动过抛开世俗去觅寻茹芊的念头。不只动过,这些年来,这念想牢不可破, 几乎时时啃噬思想:朋友介绍过几个女子,形彩各异:清纯的活跃的文静的成熟的,他 统统不瞧正眼,颖寒一旁焦灼,她是恨透了灵眉母女,她们这一对妖怪,起先撅了子归 的心,这会又撬走了停云的,她悉心维护,鞠躬尽瘁,怎就唤不回一丝丝的回报? 曾颖寒的忌恨并非全无道理。女子在爱情之中要计较,均有一假设对象,她的对象 正是灵眉。究其实,她要对付的并非灵眉,乃是自家的慌乱,妒忌,是杞人忧天的心绪。 然一来因言子归心中的疙瘩,二来又添堵了停云对茹芊的一往深情,愈发坚定誓死捍卫 家庭的决心。人生已如落花流水,她曾颖寒求得什么?无非是子归安心,停云顺心。至 于她自家,她是奉献出去了——早早地,青春,欢愉,一股脑儿地全都投进了年岁,她 揽镜,凝睇镜深处——一脉曲幽弯折,国破山河的凄迷。她与看不见的女子争斗了二十 年,在峰火里残喘了二十年,一息休息的机会都不曾给自家预留过,现在竟落得病痛满 身的境地。医生劝她养气怡神,她笑笑,当允诺了。子归依着她,停云更是在她前面卖 命表演:一脸春风自得色,颖寒瞅着他:这孩子大了,懂得孝顺她了,只是他心里的苦, 那还是无边无垠的荒漠!她这际倒有些同情起他们来:许子归迁就了她这么多年,现在 挨着停云亦来迁就。然而他们不言,便以为她断了疑心么?自春来她不停地咳,情绪总 是恹恹,胃口尽失,又搅得脾气也坏:区区小事在她目中,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便要 发怒。停云原是不矜细行的,如今谨言慎行,恐触碰了她。退回来,她却知晓不过是点 鸡毛蒜皮的事体,又要怨责自家半天。秋过冬去,春走夏至,骤忽间便在瓦罐汤药的香 熏中窃过了一年。 曾颖寒愈发枯瘦,似被白被单裹着的一束艾草。言语越为精简。时时躺着瞩望窗外 :旧日如一尾鲜鱼,在她视线内游串,子归与停云,占据了几乎整个人生。盐水瓶成日 成夜地悬着,倒像是将她的余年都清算得一清二楚,这一滴二滴的养分,提醒她剩闲的 日子究竟有多长——亦不尽然。她有不甘,有拖欠,舍不得抛离他们,这才一日日地拖 了下来。 言子归从未如此刻这般贴心过。他从早到晚坐在她的床缘,嘘寒问暖。偶尔夜里执 着她的手便坐着睡了,颖寒的思绪刷刷退回到初年:那时候,她用了多少心思,才让他 身体心灵都慢慢复原?命运真像一个笑话,现今,轮着他来照顾她了。只是不知,这样 的温柔自家能品尝多久?她不忍缩回手,由着合握的一双手渐而夜凉。曾颖寒困倦重重, 却不敢睡,怕一睁眼,世界已然变了模样。许许多多的人事,都白莲花般地次第绽展, 一朵一朵层层舒散。其中竟含着灵眉与茹芊的,她悚然一惊,掌心紧了紧,倒将子归弄 醒了,急着来看她的神气,又叫护士来换吊瓶。颖寒看他前后忙碌,泪洇了干涩的眼窝, 一句“灵眉来过”欲要脱口喊出,然而嘴唇翕动,竟无只字。言子归只当她不舒适,替 她翻转了身子,道: “别多想。我在你身边。有事便唤我。” “你叫停云进来。”颖寒沉默须臾,道。 言子归去唤停云,一并坐在病榻。她淡淡扫了一眼,支使子归出门。他便起身,立 在走廊点烟。颖寒抓住停云的衣袖,顾自吭吭地咳了阵,稍息舒坦了,抚了胸口问道: “停云,这么些年,妈眼见你不快活。妈心里难受。” “妈,我的事情,你不要操心。我会解决的。” 她再咳一阵,又道: “停云,若是妈有什么错处,你千万别记恨。妈有妈的苦。” 他听她莫名喘出这句,忙安抚她不会。颖寒苍白了脸笑道: “这便好,咳——这便好。停云,妈自知活不了多少日子,咳咳——妈这辈子最自 豪的事情,一是嫁了你爸,二便是领养你。咳——” 再急遽地咳了阵,接道: “那会子你才多点大呢。小豆丁似的,亦不爱说话,咳咳,我们去孤儿院一眼就相 中了。停云,妈这一生没做过多少错事,只一件,咳,私心确重了。咳,你别怪妈,妈, 咳,妈有妈的苦。” 停云尚不及思考,颖寒这里猝然一叠猛咳,几乎要将五脏六肺全咳个痛快,他圈住 她,将枕头立在她的背后,颖寒阖了眼皮,吐出一口长气,含笑自语道: “还一件,我不会说。带到棺材亦不愿启齿。咳,停云,你爸呢?我想摸摸他的手。” 他饮着一汪泪,拿衣袖擦一擦,转身喊子归。言子归赶紧扔了烟蒂快步跑进,却在 离床半尺处立定,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凶兆的清寒自足底腾空直通四经八脉,言 停云感觉这一回头的过程,简直就是一个机器人,用发条一寸寸地扭转了来的,曾颖寒 仍靠在枕头,双手下垂,面上尚拢着一个不及收拾的浅笑。他这顷明白文客的笔墨,实 际不足以形容疼痛的万分之一,那疼痛是悲天怆地的,汹汹来势竟令人反应迟钝。仿佛 世界霎那间安静了来,还闻得颖寒的那句恳请:别怪妈妈。 人生一遭,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过程。颠覆的生活,爱情,最后终要化为尘埃。颖 寒这一撒手,子归的疼是柔软的,蜂拥蚁聚地蚕食着思维。对颖寒,若说有情,他确确 实实不曾怎样善待于她,若说无情,亦不尽然。这二十多载风雨,她谦忍着,以他喜为 喜,为他忧则忧。她爱他,他哪能不清楚这份沉甸甸的爱?奈何灵眉的拓片一直驱逐不 去,便成了竖在他们之间的一面绝壁,任颖寒如何攀登,都不能逾越登顶的。现在好了, 她走了,他心底深处堆积了二十年的寂寞,哗啦啦倾盆倒出,更添加了几份孤楚。他与 停云办理好颖寒的后事,浑浑噩噩地过了月余,六七这晚,父母请来法师为颖寒的魂灵 超度:十二点整,法师准时到,着一身缟服,漆黑宽松的大脚裤,脑勺后头坠一朵波斯 黄菊。将灯火熄尽,站在甬道上念念有词,脚边是一堆金银元宝。烛火左一下右一下地 躲闪,映出那法师的脸面:方正的国字脸,水泡眼,眼下浮了一圈黑眼袋。嘴唇厚实, 奇异地向下弯着,从里面嘀哩咕噜地发出一连串听不懂的话语,又蹲身焚烧纸钱,那火 苗哧一声蹿上,映得头上的波斯菊分外诡异。 子归和停云对坐着,酽黑的夜,看盂盆里的灰烬,边缘还镶着圈铁锈红的火星,一 根根扭曲成蜈蚣的形状。俩人默默抽烟,抽尽一包,子归将烟盒拗了,趿下楼去买。停 云两手反缚在椅背后兀自沉思,那盆里的火星渐而熄冷,留一簇灰白色新灰,子归买了 烟折回,又点了两支,一支丢给停云,亦去望那温凉的灰。停云道: “爸,妈临去时倒和我讲了一个秘密。” 他挑起眼,探询。 “她说我是孤儿院领养来的,是不是?” “你妈妈她——的确不会生育。” “便是说,我与茹芊也全非什么亲戚,对不对?” “你说甚?亲戚?” 秘密说穿,便似这天光渐晓,逐渐照出些影廓来。停云原许诺共守私密:只因当初 他的绝望已无法描绘,颖寒又怏怏凄凄——他怎能伤了自己,还要去伤母亲?他少年时 便那样憎恶破坏父母的纪灵眉,她竟是茹芊的母亲!然而这一刹那,茹芊欢蹦着踮在心 尖,他再也不能压制了。这时刻,子归对颖寒的冷淡,亦找着了最有力的支持:一个爱 着的男子,岂能腾出完整的自家,去呈奉给另一个女子?!他言停云不能,凭什么要求 父亲做到? 又逢一轮春。天是清清朗朗的,露一截暖阳的胳膊,空气里四散着苏打水的气味。 纪灵眉抱了冬衣来晒:茹芊的羽绒衫,自家的青绿碎花缎袄,滤浆的卫生纸——用竹夹 夹了,一同悬在竹竿子上。茹芊愈发恬静了,这恬静是寂寞梧桐,锁着一碗清愁。她归 结于命运。——茹芊倒不责备,反安稳她道: “妈,你无须多思,我与停云有缘无份。慢慢便会好。” 灵眉亦知茹芊是劝抚自家。当然要陪着谈笑,免她愈发寥落。茹芊觑见她的不安— —灵眉从始至终都在清数日子,深恐她要将等待熬成两鬓白霜,她现今只得母亲与雪衣 两位可得亲近的人了,怎舍让她们终日惴惴?——公司有个外派机会,正好申请前去, 便先顾自报了名,再回来通知她们。灵眉是无话,埋头打点要带的行李:吃的穿的用的, 一样样包装齐整放进箱子。雪衣却在那不依不饶地道: “灵眉,你要去那天寒地冻的荒地作什?还要两年?” 茹芊笑笑,正要作答,发现灵眉两肩一耸,别过头去。她便顾不得回复雪衣,上前 蹲下,执住灵眉的手,轻声道: “妈妈,不去很久,两年,一转眼就过了。” 她是找不到理由来阻拦她的。她想去了亦好,在异域他乡,说不准能遇见另一位 “言停云”,好叫她不至如此囚着自家。然而那说不出的苦,忽忽地直往胃里灌。—— 她倒是捂不住那些! 后来她便想,去便去罢,真不过两年时光。左右眨一眨眼便过去的事儿,还要这般 控制不好,倒让茹芊走得不安定!灵眉似从梦魇中清醒了来,趁着春晴,急紧着晒衣被, 好筛去整冬的霉味。 她伏在衣架上,粉白的阳光整片洒落了,轻轻盖在茹芊的棉衣上。这暖阳,和二十 多年前的如出一辙吧,那男子,亦是二十多年前的姿态,不远处站定,环臂笑望她。— —那男子,他老了,沧桑了,眉眼间一番惊诧疑义——然而究竟是真是假?他居然走了 来!灵眉只觉恍惚,胆战心惊地伸手触碰——还没碰着,便被一把扯住,连同她整个身 躯,均不由自主地倾倒在他怀中,她嗅着这遥远的熟悉的气息:除却子归,还会是谁? 除却子归,还能有谁?!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