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然而郊游的计划不得不搁浅,大雨一连下了十多天,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江 水暴涨了一丈多,浔江江段本来水面就不宽,如此一来,就更加水流湍急,江波浪 险了。江上的航运也不得不停,纪家的航运局顿时冷清下来,家里几个管事的子侄 也开始在家里呆着,顺白顺蓝都在家里处理公务,只有顺风还每天到局里去坐镇。 看着瓢泼一样越下越大的雨,姨奶奶脸色一天比一天沉。她的儿子,纪天德的 幼子纪顺金,今年刚二十岁,在汉口的一家武馆学武,自从武汉三镇开始下雨,就 没见他往家里捎过信。 “这死孩子,作死吗?”姨奶奶冲锦华抱怨,“又不是泥捏的人,下下雨,怎 么就不见了?平日里三天两日找家里要钱,现在倒想给他钱了,人却不见了。” “不知道住处吗?局里在汉口不是有分号吗?让人过去看看好了。” “看了,房东说好几天没回来了。你说说,这不是急死人吗?” “其实小叔叔也不小了,您也别太担心了。” “哎,锦华,你们是斯文人家,不知道。”姨奶奶拍拍她的手,“我们走水路 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叫做浔江一寸,汉阳一尺,浔江一尺,汉阳一丈啊。这是说 呢,浔江水面涨一寸,下游武汉的水面就会升高一尺。浔江涨一尺呢,武汉就升高 一丈。现在连浔江的江面,都升高了这么多,你想想下游会成什么样子?” “哎呀,那我们这里已经涨了怕有一丈了吧。” “是啊,不然我为什么着急呢?武汉大堤那个破烂样子,谁都知道。两岸的人, 不过是靠天活命而已。雨再这么下下去,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啊,那小叔叔还是快点回来的好,不怕一万,就怕有个万一……”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孩子从小淘气。他跟川儿也差不了几岁,还是长辈,一 点样子也没有,川儿可比他懂事多了。” 忽听纪渝的声音在门外面响起,“爷爷要知道了,一定同意我去!谁像你,平 白顾虑那么多!” 说着话,门帘一挑,就看见纪渝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高领裙褂进来。她油亮的头 发扎成两条码花辫子垂在胸前,年轻光洁的脸上泛着红润的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顾盼有神,不知是为了什么,嘟着小嘴,怒气冲冲。 姨奶奶笑:“哟,干吗噘着嘴啊?穿得这么漂亮,这个样子就不美了。” 纪渝瘪着嘴,指指门外,“臭大哥,就会管我。” “川儿欺负你了?你等着,姨奶奶给你出气。川儿,你进来。” 纪川微笑着进来,“姨奶奶,您别宠着这丫头,我是为了她好。”他看见锦华, 冲她点点头,“锦华来了?” 锦华淡淡一笑。自从那天被叶紫苏抢白了一顿后,这是她第一次来纪家,也是 第一次见到纪川,此刻见面,难免有些尴尬。 纪渝这才破颜一笑,过去拉住她的手:“汪姐姐,你可来了,那天也不出一声 就走,书也没有拿。”说着又瞪一眼纪川,“肯定是大哥得罪你了。不怕,我让姨 奶奶给你出气。” 纪川低着头干咳了一声,不说话。 姨奶奶问:“你哥哥怎么欺负你了?说来听听。” 纪渝正接过锦华递来的苹果,刚咬了一口,听见姨奶奶问,忙跳起来,双眉一 扬,“姨奶奶,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今天收到了宁尘的信……” 锦华笑着接口:“果然是好消息,他们家准了你们的亲事?” “汪姐姐!”纪渝急得直跺脚,“你也不正经。” “看看,急了吧?逗你玩呢,你接着说。”锦华调笑纪渝,有意避开纪川的目 光。 纪渝继续道:“宁尘信里说,他们这次有了一个非常的收获。他们出土了一件 东周时期的青铜方尊。所有的人都特别高兴,宁尘已经写信告诉顾先生了。我也想 去看看那个宝贝,可是大哥不让我去!”她瞪了纪川一眼,扯住姨奶奶的袖子: “姨奶奶,你跟爷爷说说,让我去吧。” “哟,这可不行。你看下这么大雨,我正跟锦华说呢,想叫你小叔叔回来,找 不到人,还担心呢,你一个女孩子家,跑到那里看什么古坟啊?” “姨奶奶,求你了,东周的方尊啊,那可是不得了的宝贝。”她拉着姨奶奶撒 娇。 “什么宝贝都不行,谁让你是我们家的宝贝?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多陪 陪你爷爷,别让他挂心就好了。” “噢。”纪渝垮下脸,不情不愿答应了一声,缩到一边去啃苹果。 纪川这才问道:“爷爷呢?还在午睡吗?” “在东边偏屋呢。你舅舅来了。” “哦?”纪川愣了一下,“爷爷他怎么了?” 浔江叶家世代行医,祖上曾做过同治皇帝的御医,同治驾崩,他们为了避祸, 远远从京城迁到了浔江,仍以悬壶为生,因医术高明,又讲医德,很的当地人的爱 戴,逐渐在浔江扎稳了根。 从叶紫苏的爷爷辈起,纪家上下都是由叶家看病,到了这一代,纪天德的病便 由紫苏的弟弟叶远志主诊。因此纪川听见姨奶奶说远志来了,心中不由一沉,不知 爷爷的病是否有了什么变化。 姨奶奶叹口气,“这几天天潮,你爷爷觉得四肢关节都受了凉气,今天一大早 起来,又说背疼,所以找你舅舅来看看。” 纪川点点头,忧形于色,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就见忠伯慌慌张张从游廊上过来,在屋外,看见纪川, 急忙道:“大少爷在这,太好了。姨奶奶,四老爷有消息了。” “啊!”姨奶奶腾的一下站起来,急步走到门口,“顺金找到了?人呢?” “人没回来,不过叫人捎了信来。” “快拿来我看。”纪川一手接过忠伯手上的信,展开看了看,眉头皱得越发紧, 抬头看着姨奶奶,想了半天,竟然无法开口。 姨奶奶不由变了脸色,“川,你别吓我。信上到底说什么?渝儿,锦华,你们 两个都识字,快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里已拖着哭腔。 锦华从未见过纪川这样的表情,赶紧过去结果信纸,迅速浏览一遍,“哎呀! 小叔叔去苏区了。” 姨奶奶一听,松了口气,“这孩子,到处乱跑。吓得我,也好,只要不留在武 汉三镇,我也管不上他了。” “姨奶奶。”纪川终于沉着气开口,“苏区比汉口还要危险,那里在打仗。” “啊?”姨奶奶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好好的,这是干什么呢?不要命了吗?” 纪渝赶紧扶着姨奶奶坐下,一边问道:“哥,小叔叔是投靠共产党去了吗?” 姨奶奶听了又是一惊,“共产党?那不是土匪吗?” “奶奶你放心。”纪川倒是沉着,“我在法国的同学,也有共产党的,我会拜 托他们关照小叔叔的。”他看看忠伯和两个女孩,“只是这件事情,最好不要张扬, 只怕会惹出麻烦来。” 锦华点点头,“你放心,我们都明白。” 正说着,看见游廊上又有人匆匆忙忙过来,行动间颇为慌张,纪川远远认出来, 是在航运局里坐镇的纪顺风,忙迎出去,“表叔,出什么事了?” 纪顺风四十多岁的年纪,微微有些发福,因为一路小跑过来,有些上不来气。 他在纪家子侄里是最干练稳重的一个人,平日里在码头监管装卸货物,手下上百人 听令,颇有些威风架子。此刻却见他神色慌乱,额头上细细密密沁着汗珠,半天才 喘过口气,问道:“老爷子呢?” “爷爷身子不大好,大夫正给他诊病呢。表叔,究竟出什么事了?” 纪顺风不答他的话,又问:“姨奶奶在不在?” 姨奶奶定了定神,出声道:“顺风啊,进来说话。” “是!” 顺风绕过纪川,进屋走到姨奶奶身边,“汉口大堤垮了!” 几个人同时一震,姨奶奶晃了晃,纪渝站在她身边,眼明手快,忙扶住她, “姨奶奶,您怎么了?” 姨奶奶挣开她的手,一言不发,急步走到东偏屋外,轻轻敲敲窗棱。不一会, 门从里面打开,闪出一个人,穿着蓝色缎子长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月白色的夹 衬,看上去无比的修洁整齐。这人正是叶家当代名医叶远志。 “叶先生,”浔江民风崇医,对医者都尊称为先生,即使按辈分,叶远志是姨 奶奶的晚辈,这个规矩也还要遵守。“叶先生,老爷子他怎么样?” 叶远志年纪虽然不大,但天资聪颖,从小好读医书,又自幼跟着家里的长辈四 处诊病,三十来岁的年纪,倒有二十年的经验。一出来看见这许多人守在门口,便 知道定有大事发生,见问,忙摇摇手,返身关上门,示意姨奶奶远远走开,那边听 不见了,这才低声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姨奶奶心中一沉。 浔江民间常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先生摇脑瓜。”两个先生,是算 命先生,和医病先生,这两种人摇摇头,通常不是命不好,就是病不好,所以他们 轻易也不会摇头。 姨奶奶见他摇头,就知道事情不好,眼前一晕,险些站立不住,咬咬牙,问道 :“怎么?不好吗?” “姨奶奶你也知道,老爷子眼下就是拖字。不能再劳心了,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汉口决堤了。” 远志一听,也是一惊,愣了愣,点点头:“难免难免。” 他匆匆转身进屋,收拾了东西出来,递给姨奶奶一张方子,“老爷子里面睡着 呢,我开个方子,先吃着。实在对不住,下游决了口,必定有难民过来,我要赶紧 回去准备准备,流民最易生流疾。” 姨奶奶忙点头,“是,先生你是菩萨心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远志一边应着,一边向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下了,叮嘱道:“这样的大事, 还是要让老爷子知道的好。哎,老爷子经多见广,定然有对策。”言罢也不多留, 急匆匆冒着雨走了。 姨奶奶扶着门目送了半晌,直到看不见了,才叹口气,回头问道:“现在可怎 么办?老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我们不能干坐着。” 顺风擦擦汗,“我这就去联系下游几个镇的分号,让他们把货物船只都收起来, 还有,”他有些迟疑,“是不是打发几个码头上的伙计到府里来伺候,遭了难的人, 只怕什么都干得出来。” “嗯。”姨奶奶点头,“有道理,你去安排吧,过府里来的伙计,一定要靠得 住,知道吗?忠伯,你把顺蓝顺白都请过来,大家再商议。” “姨奶奶,”纪川叫了一声,颇有些迟疑,“难民如果真的来了,难免不挨饿 受冻,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下赈济灾民呢?” “对对对。大哥说的对。国家有难,我们不应该袖手旁观。”纪渝一听立即支 持。“大哥你要赈济灾民,我跟你去。我们应该准备什么?棉被?粮食?” “这些自然是要的。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要明矾。” “明矾?那是干什么用的?” “好了好了。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等你们伯父都来了,一起商议吧。” 姨奶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 “啊?”纪渝着急,“姨奶奶,这都是很重要的事情,成千上万人的命啊。” “哪有那么严重?你别在这里添乱,陪你汪姐姐说话去吧,别冷落了客人。” 纪渝不服,“我哪里有添乱?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纪川不语,深深看了姨奶奶一眼,不易察觉的苦笑,对纪渝道:“这事以后再 说吧。” 锦华向来善于察言观色,一见这情形,忙上来拉住纪渝的手臂,“是啊,小渝 妹妹,上次那本书,到今天还没给我呢,快带我去看看吧。”连说带哄,这才将纪 渝劝走。 纪川目送他们离去,无奈摇摇头,见姨奶奶等人颇不以为然,没来由心中一寒。 纪渝半天里,连着被姨奶奶驳斥了两次,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免 有些伤心。一路上也不肯多说话,锦华从旁劝解,也不过是些大人为了你好的话。 纪渝心中越发烦闷,但她向来尊重锦华,只能闷头听着,忍住不说话。 雨越发下的大,竟象天漏了一样没个止境。花园里地势稍低的地方已经积了些 水洼,两个人撑着一把伞并不好行走,没几步裙脚就都湿了。锦华还好,穿的是丹 士林的旗袍,不过湿了鞋而已。纪渝嫩黄色的裙摆就没那么幸运了,湿了的布料贴 在腿上,说不出的难受。更难堪的是夏天的衣料轻薄,一经水染,变得透明,虽说 只是小腿,到底不雅。 纪渝的院子在最南边,倒是纪川的住处很近,她跟兄长熟不拘礼,拉拉锦华的 手:“我们到大哥屋里躲躲雨吧,也好找件干爽衣服穿。” “这……不大好吧。”锦华犹豫。 “怕什么?大哥又不在。他不像我们,他说人人平等,不要人服侍,屋里也没 别人。我们就去坐坐怕什么。况且你看我这个样子,要是被什么下人看到,可就丢 脸了。” 她说得也有道理,锦华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你哥哥他不会不高兴 吧。” “放心,放心,大哥这点道理还是讲的。”不由分说,拉着锦华,两个女孩也 顾不上雨大,一路紧跑穿过花圃,躲进纪川房间的雨檐下。 两人嘻嘻哈哈,抖落一身水珠,纪渝一回身推开房门,“大哥没有人看家,也 没个人敢进来,他屋里瓶瓶罐罐多,看着吓人。” 这是锦华第一次来纪川的住所,进门才发现这位纪家嫡孙住得远没有纪渝豪华, 只是小小里外间的套间,用多宝阁隔开,外面是一张特制的大果木桌子,上面整整 齐齐摆着两排玻璃器皿,贴着标签,用法语标注了。锦华看了看,不明白,也不深 究。另有一个深绿色的大方玻璃瓶子,金色的瓶盖,烫金的法文,靠着台灯立着。 桌子旁是两张沙发,和纪渝屋里的那两张是一套。另一面墙根立着一个欧式大红木 柜子,纪渝一进来,径直过去打开柜门,埋头翻找。 锦华皱了皱眉,忍住没有说话。 “这个怎么样?”纪渝一声欢呼,从柜子里拽出一件男式大衬衫,一条西裤, 在身上比了比,“大了。”她有仔细看看,“是这个啊,上次大哥说过,这两件他 穿着小,准备给小四的。” 锦华打量了一下,“把裤口袖口挽起来,应付一下,回去再换吧。快把湿衣服 换下来再说吧,别着凉了。”停了停不禁又笑道,“真是奇怪,你爷爷大哥都身材 高大,伯母个子也不矮,怎么就偏你生的这么娇小玲珑?连你舅舅也是北方人的身 量啊。” 纪渝听见这话,突然煞白了脸色,勉强一笑,“我到里面换衣服去。” 锦华满心不解,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她是个精细的人,一见不妥,立即顾左 右而言他,“这桌上的瓶子都是什么东西啊?” 过了半晌,没有回应 锦华好奇,“小渝?” 仍然没有回应,一时间屋里静的诡异。她绕过多宝阁,不由怔住。 里屋不大,一张铜脚床,床上罩着蚊帐,隔着帐子隐隐看得见有人做在床沿。 锦华吃了一惊,因为纪渝此刻正站在床前,看着帐子里面,面色古怪。那么那里面 的人在他们进来时,就已经在里屋了,却始终不发一言,也难怪纪渝吃惊的说不出 话来。 “小渝。”她走过去。 纪渝眼睛盯着床中之人,一动不动。 锦华看过去,突然一震,直觉一真眩晕,险些站立不稳。 只见坐在纪川床沿,一边吸烟,一边冷冷看着她们的,竟然是叶紫苏。 锦华强自镇静:“伯母好。” 叶紫苏没有搭理她,只看着纪渝:“你看看你这么衣衫不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们兄妹就算感情好,人大了,也总要避嫌吧?” 纪渝尖着声音问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你坐在大哥的床上干什么?” 纪渝平时虽然活泼,到底是有家教的孩子,从未如此拔高声音说过话。锦华虽 觉叶紫苏举止怪异,却也料不到纪渝会如此失态,轻轻拉啦她的袖子,“小渝,快 换衣服吧,受了寒不好。” 叶紫苏见湿了的衣裳贴在女儿身上,她面色苍白,确实象是要受凉的样子,叹 口气:“你快换了衣服走吧。” 纪渝盯着她看,半天,转过身,一言不发换好,抱起换下来的衣服,拉着锦华 就向外走。 叶紫苏眼睛瞧着窗外,淡淡道:“走路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人撞到,这个样子, 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呢。” 这一天,纪渝格外敏感,这句话听在她耳里,不知触动了那根弦,脸上就变了 色,冷冷一笑:“笑话还用等我来闹?” 叶紫苏顿住,目光凌厉的看了女儿一眼,终于没有说什么,“快走吧。” “我不走!”纪渝把衣服往地上一摔,“为什么我走?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等 着再闹笑话吗?” 叶紫苏“腾”的一声站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这家里倒是谁闹笑话给人看?还好意思说别人, 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啪!”叶紫苏伸手一巴掌拍在纪渝脸上,打的她一个踉跄,歪倒在柜子上。 锦华赶紧上去想扶住她,却被一把推开。纪渝捂着脸冷笑,“急了吧?哼,你 那点子见不得人的糟物,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 叶紫苏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什么?我生你养你,你就这么气我?” 纪渝一点也不让步,冷笑连连:“生我养我?怎么生的我,你自己明白。谁养 的我?反正不是你!” 叶紫苏怒极,冲上去还要再打,锦华慌了手脚,忙上前去拦着,被叶紫苏一把 推开。 正混乱间,听见门口一声断喝:“住手!” 几个人同时回头,看见纪川面色铁青从外面进来,燃火的目光扫过云鬓凌乱的 叶紫苏,手足无措的锦华,定在捂着脸冷冷站在一旁的纪渝身上。 她受伤的眼神直直迎向兄长,倔强嘴角渗出的血丝,和惨白的面色看在他的眼 里,心痛得全身发抖。“小渝!”他唤,连声音也发着颤。 纪渝看着他,不做答。 他走到她身边,拉开她捂着脸的手,看见肿起的脸上鲜明的一个掌印,浑身一 震,怒目望向叶紫苏,“你打的?她是你的女儿!你下这么狠的手?你怎么下的去 手!” 叶紫苏这时才缓过气,一边用手理着头发,一边冷笑:“做娘的教训女儿怎么 了?好好一个女孩子,都让你们个纵坏了。” 纪川拉着妹妹坐到沙发上,打开台灯,仔细观察她的面颊,手指轻轻触了一下, 闪电一样的缩回来。从桌上一排的玻璃瓶子里挑出一个,用面前沾了里面的药水, 轻轻涂在她被牙磕破的嘴唇上。那一巴掌打得确实狠,连半边嘴唇也肿起好大一块, 看得锦华连连抽气。 纪川压住满腔怒气,一抬头,看见叶紫苏还站在一边,问道:“你还在这里干 什么?” 叶紫苏一愣,尚未来得及回应。 “出去。”他声音极轻。 叶紫苏还想说什么,纪川一声怒喝:“你给我出去!” 锦华见机明白,纪川向来温文尔雅,此时方寸大乱,可见是动了真怒。生怕叶 紫苏再闹下去有惹出什么风波,也顾不上什么前嫌,一把挽住紫苏的胳膊,“伯母, 我送你回去吧。”不由分说,将她拉出屋外。 外面雨下的仍大,一出门迎面凉风吹过来,叶紫苏一下子冷静下来。她苦笑一 下,对锦华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锦华一笑,“家子大了,难免有点磕磕绊绊,伯母您别往心里去。” 叶紫苏拍拍锦华的手,也不说什么,转身离去。锦华见她风雨中身影无比落寞, 没来由的同情,来不及细想,追上去,“伯母,我送你回去吧。” 屋里纪川用毛巾沾了冰水替妹子敷脸。纪渝始终一言不发,只怔怔的看着他, 目光追随,不离不弃。 纪川看着她变了形的脸,费好大劲才微笑得出来:“怎么了?干吗这么看我? 脸上有花?” “哥……”她颤巍巍的唤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果然来了。” 纪川心头剧震。这句话没头没尾,他却明白是什么意思。捧起她的脸,他笑的 极其温柔,“我说过的,我不会扔下你不管。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纪渝看着他,目光凄迷,“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呢?” “胡说!”笑容不改,“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妹子,永远。” 她避开他的目光,“如果我说,我不该姓纪,你还会是我的哥哥吗?” “当然。我们是一个娘生的啊。” 她猛地一震,抬起头看他。他笑的温柔,神情全是了然,注视着她的目光中流 泻出浓浓的怜惜。 “你都知道了?”她问,不敢置信。 “很早很早就知道了。” 她愣愣看着他,先是疑惑,渐渐的,故作坚强紧抿的双唇开始颤抖,眼睛蒙上 潮气,非常委屈的叫了一声:“哥”,眼泪就哗哗的流下来。 纪川叹了一口气,轻轻一拉,将她揽入自己怀里,紧紧拥住。怀中的人儿哭得 浑身乱颤,胸口温热潮湿满是她的泪水,他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就象 很久之前,每次打完架那样,相互拥着,互相安慰。 “那年我十二岁。”她说。 纪川怔了一下,明白她要说什么,无声拥紧她。 “也是过年。那天收到你的信,到处都是人,一奶奶那里忙得不可开交,我想 找个清静的地方读信,就去了西跨院。” 他心中一紧。 “没想到那里也有人。”她顿了顿,“一直到那一天,我才想起来你走那年的 除夕,你在西跨院里干什么。” “两个人,一个就是娘。他们在屋里吵架,很大声。娘听起来很生气,她说你 放过我好不好?孩子都十二岁了,年年都要给你钱,我的私房钱都填了你这无底洞。” “那人很猥琐的笑着说,我好歹为他们纪家添了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 要不给,我直接找纪老太爷要去。” “娘的口气软下来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小渝是你亲生的女儿,你好歹给 她留条活路。” “然后……过了一会两个人出来,天很黑,我躲在墙脚下看不真切,只看见娘 身后的那个男人,五短的身材,走起路来一步三晃,临去,还不忘在娘身上摸两下。” 纪川无言,只能紧紧拥着妹妹,向籍由身体的接触,将自己的力量传给她,平 复她的颤抖。 “那天晚上真冷。我站在空空的院子里,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真的好冷。” 他想起来,就是那一年,连着十几天都没有收到妹妹的信,正当他慌了神,不 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第十五天,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妹妹的字。他还记得,当他看 见信封上略显稚气的娟秀字迹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秋天树上最后的那片叶子,终 于忽悠悠的着了地。 那封信的开头,没有如以往般开着玩笑叫他的法文名字皮埃尔,而是规规矩矩 的写上大哥两个字。他尚且奇怪,回信问,也没有答复。从那以后,纪渝就再没有 叫过她皮埃尔。信中还是像以前那样絮絮的说些琐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字 里行间,隐隐透出些苍茫。他还觉得奇怪,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原来,这中间竟有如此的变故。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他问,心痛她总是自苦。 “怎么说?”她挣开她的怀抱,迎向他,“告诉你你的妹妹其实是个野种?其 实是一个身份低贱的野男人生的?” “小渝!你这话从那里听来的?你听见谁说过?你自己想不出这种话的,有人 这么说你,对不对?” 纪渝摇摇头,起身走到镜子前,仔细看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我那个时候真 的好害怕。怕你知道,再也不理我。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连你也不理我,我该 怎么办?”不听话的眼泪又泛上来,她用力眨回去。 “傻瓜,我说过的啊,我会照顾你的,哥不会不管你的。” “可是我不是纪家的人啊。哥,我身上留着下贱的血。” “你听我说。”他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这世上人人平等, 没有所谓的高贵和下贱,你跟我,不过不是同一个父亲而已,你还是我的妹妹。还 是我的小鱼儿,明白吗?我们身上,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 纪渝忍不住又哭出声,“为什么我们会有那样一个娘?为什么啊?” 他再次抱住她,将她紧紧的锁在自己的胸前,“没关系,鱼儿,没关系,你还 有我,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伸出手,环住兄长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将他的长衫晕染出一大片湿意。 他的唇贴近她的耳边,一遍遍重复:“听见没有?你还有我,我们不会分开, 你永远是我妹妹。” 她点头,再点头。 阴雨天,天色暗的特别早,两个人在黑暗中相拥着,静静聆听雨水敲打屋顶的 声音。雨夜的潮意包围着他们,仿佛有什么东西经由这拥抱浅浅的交流着,渗入两 个人的心中,化作血肉,融入心扉,再籍着体温蒸腾出来,弥漫进那氲氤潮意中, 徘徊缭绕,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