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内外两间的屋子,外屋里一片狼籍。杯盏桌椅全部凌乱倒在地上,地上一大滩 血迹,蜿蜒延伸入内房。对着后墙的窗户大敞着,纪川一推开门,空气对流,冷风 灌入,吹散了弥漫在室内的血腥之气。 他顺着血迹走到内房,才到门口,便看见一张铜脚大床,床帐散落,层层飞衍。 一个人倒卧在大床前的地上,鲜血汩汩从背后涌出。他过去细看,突然愣住,一时 间不知道是震惊还是安心。 倒在地上的人是宁尘。 纪川迅速检查了一下,早已没了呼吸。他心中一沉,一时间顾不得太多,翻转 过尸体,这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宁尘的背后镶着一个黄铜铁钩,深深刺入背 心,显然是致命伤。 是谁杀了宁尘?小渝在哪里? 纪川第一个反应,便是日本人掠走了小渝。他强自镇静,四周围仔细打量,然 后他看见了纪渝。 屋里没有灯光,朦胧月色从窗口透进来,将整个房间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 他看见床帷拂动间,一个娇小的身影,蜷缩在大床的一角。 有那么一刻,他不敢动,也不敢呼吸,几乎连大脑也停止转动,生恐空气中些 微的波浮,便会令那个身影消散。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 体,走到那身影的近前,想要安抚她。突然间一切缥缈起来,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心 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绝望的渴盼她动一动,然而除了无风自扬的头发,她仿 佛石化了一般。 过了好久,胸口的灼痛才令他想起自己还活着,恍然回神,他揉揉眼睛,想要 看清分拂的帘幕间,若隐若现妹妹。 “小渝……”张开口,才发现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发不出声来。 “小渝?”他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挥开床帐,清楚看见她,憋着的一口气终于 吐出来。 她蜷坐在床角,脸埋在膝盖间,长发如瀑布般披泻,宽大的睡衣层层抖开波纹。 极其小心地,他凑过去,“你还好吗?小渝?” 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她的肩,手指将要触及的一刹那,她突然如电击般弹起来, 仿佛从灵魂深处声嘶力竭的炸出一声悲号,“阿……” 纪川吓了一跳,纪渝整个人贴在墙上,象是要努力拉大两人间的距离,弯着腰, 仓皇惊恐的看着他,一声声,受伤雌兽般的哀号着。 她的眼睛没有焦距,悲苦的声音完全出自本能。纪川的心痛得几乎忘记了跳动。 他迅速出手,将她强拉入自己的怀中,无视她狂乱的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 把她固定在自己的怀中,“是我啊,小渝,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她挣扎,力气大的惊人,纪川几乎无法控制。 “小鱼,小鱼,是我啊,大哥,是大哥。”他紧紧搂着她,用四肢缠住她,想 将源源不绝的热力传递给她,温暖她,滋润她。 他心中悲愤无以复加。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妹妹眼前这疯魔的状况是由过度的刺激 引起。什么样的刺激,让这个白天还坚强的假装着,表现出若无其事的女孩,此刻 全然如一只伤兽,蜷缩在自己怀中,惊慌恐惧,无法自制。甚至连他都认不出来。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害怕真相太过不堪,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 这一刻,当他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来为妹妹遮挡恐惧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 的软弱。他无法承担那种即使想一下,都仿佛会撕裂心肺的疼痛。 他只能无助地紧紧搂住她,顺着她挣扎的力道轻轻摇晃,借着身体的接触,一 遍又一遍,轻声保证着:“哥在这,没事了,没人再能欺负你了。没人欺负你。” 不知是因他令人安心的气息,还是温暖的怀抱,或是那一声声的保证和呼唤, 她渐渐安静,不再挣扎悲号。脸埋在他的胸前,小声的呜咽。 “小鱼小鱼,我是大哥啊,大哥在这里。” 她缓缓抬起头,散乱的目光渐渐汇凝。 他知道妹妹终于认出他来了。 “大哥?”她不确定,半明半暗的光线,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熟悉的胸怀,逐 渐拉回她的神志。“哥……”,她小声唤着,生怕那只是幻觉,生怕转瞬噩梦重新 笼罩。 “是我是我,小鱼,是大哥。”他咬着牙保证,手臂加力,要让她确信。 “哥……”她微颤,扯出一朵微弱的笑容,“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强忍住心酸,爱怜的拂开她面上的杂发,小心翼翼的 询问。 她浑身一震,笑容变得凄厉,“我杀了宁尘。”没有察觉兄长刹时间的僵硬, 她笑的歇斯底里,“我杀了他,杀了他!”她浑身剧烈的颤抖,身体不由自主的蜷 起,口中喃喃说道:“我受不了了,杀了他。他死了。” 最初的惊诧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心中早有揣测。 “没关系……”他搂住她,不知是要说服谁,“没关系,他死了,不会再伤害 你了。” 她拉开距离,看着他,神情迷乱,“他打我,骂我,威胁我,我都可以忍。他 是我的丈夫。” 他几乎无法呼吸,“为什么要忍?”他问,“为什么忍?” 她却仿佛听不见他的话,语气逐渐飘忽:“日本人要看,他要我表演给日本人 看……” “那个畜生!”他明白了,狂怒,却不敢发作,生怕惊吓了颤抖如惊鸟的妹妹。 她双目干涩,仰起头,咧着嘴,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宣布:“我杀了他!” 这句话说出来,突然象是全身力气用尽,她的头猛地一垂,长发从脸侧流下, 整个人便萎靡了下去。 “小鱼!”纪川刹那间只觉肝胆催裂,灵魂离体,全身血液凝固,脑中一片空 白。 “小渝?”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勇气,轻轻呼唤,颤抖着伸出手去,到她的鼻下 探视。有那么一瞬间,那方寸之处全无寸息,纪川几乎绝望,慌乱间拼命让自己冷 静。 终于,过去十年所学的知识渐渐回到脑中,他深吸一口气,捏住她的鼻子,口 对着口,将空气渡入她的胸腔。 一旦冷静下来,纪川是专业熟练的医生。 一次又一次人工呼吸,心脏按摩,终于抢回她一口气。 纪渝“嘤咛”的一声轻喘,在他听来无异于天籁。纪川停下来,才发觉汗湿青 衫,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隐约泛出的一丝血色,他几乎喜极而泣。差一点失去她的恐 惧到现在才真真切切的袭击了他。他无法抑制的打着冷战,紧紧抱住她,象是要温 暖她,实则是要给自己保证,“你不会有事,小渝,绝不会。” 明知此刻不宜打扰,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紧紧揽着她,吻着她的眼角眉梢额头 鼻尖,口中喃喃自语:“没事了,没事了。不会再有事了。” 他在她的脸上轻柔的吻着,一下接一下,此刻所有的往事都被抛却,所有的绝 望挣扎悲愤哀怜皆渐渐淡去,眼前只有这苍白的脸孔,纤瘦的娇躯是真实的。这一 刻,他什么也不去考虑,怀中的女子便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的吻终于在触到她的唇的时候停顿,那一瞬间,他回忆起那个清冷的初夏之 夜,她甜蜜的拥抱。 到此刻,他才绝望的发现,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芳唇的馨香,原来从 那时起,他就在渴望着这一刻。 真是卑鄙,他自嘲,假仁假意的伪君子,他一边冷笑,骂着自己,一边却无力 停止,无法控制的去吻她。 他的唇重重的落在那片渴望已久的芬芳上,辗转吟吮,无限旖旎。 苍白的面颊渐渐染上潮红,她的唇仿佛风雨中的玫瑰,因他的亲吻而绽放。她 突然动了一下,仍然紧闭着眼,却主动轻启唇舌,幽幽的呓叹了一声,半梦半醒间 迎接他的亲昵。 纪川无法置信这突来的甜蜜,闪电般,被欲望狂潮击中。他微抬起头,狠狠盯 着纪渝,见她星目迷朦半张,红唇微启,似在感叹,又似邀约,轻喘间无限风情, 不由心魂荡漾,神志渐渐迷乱,垂下头,重新将她的唇舌细细品尝,一吻之间,深 情万丈,竟似天荒地老,无可断绝。 纪渝承接他的爱意,一时间神思不属,忘记今夕何夕,只知道自己久已干涸的 心,被他辗转吻滋润复苏。她伸出手臂,勾住他的颈项,头向后仰,呈现自己纤美 的颈子,任他火热的唇星星点点顺势而下,吻上锁骨。 夜风回旋,枯叶聚散,明月披流云。 帘幕后的两人,神魂逐渐颠倒,理智抽理脑海,压抑已久的渴望瞬间爆发,极 端的痛苦混杂着极端的快乐,他们渴望身心的交融。 怀中女子身躯逐渐酥软滚烫,娇羞旖旎,衣衫不知何时已凌乱,因悲号而嘶哑 的嗓音沉沉的呻吟着,饱含着全然的喜悦与迷乱。 “小渝小渝……”他埋首她的胸间,含糊的吟哦,说着毫无意义的呓语。 她迷醉,勉力抬起头。 突然间,她的身子徒的一僵,目光穿过床帐开阖的缝隙,对上一双死鱼般的眼 睛。 那是死人的眼睛,冷冷的看着床榻上缠绵的两个人,虚散的瞳仁冷笑的嘲讽他 们不伦的旖旎。 纪渝只觉那目光如同冰刃,狠狠切入她的脑海。 纪川察觉到她的僵直,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一惊非同小可,仿佛 头顶响起一记焦雷。 突然间周围空气仿佛冰冻凝固,两个人都与死人的眼睛对视,呆若木鸡。 不只是谁先轻微的喘了口气,他们同时回神,望着彼此因情欲而发亮的眸子, 凌乱的发,以及狼狈不堪的衣物,两颗心同时一沉到底。 电光火石间,之前发生的事情生生在眼前劈开,那场纷乱,惶恐无助之后的狠 绝,突然回到了脑子里。鼻端仿佛仍有血腥的味道缭绕,丈夫临死前残忍的冷笑, 历历在目。 纪渝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然挣开兄长的搂抱,缩 到角落里,慌乱的整理散乱的衣襟。 纪川手脚冰凉。冷风侵袭,浑身的汗遇风生寒,直侵入五脏六腑。 他们相对无言。 只有床帐一下下飘拂,一时阻断他们的视线,一时又后撤,留下他们目光纠缠。 尸体横陈在地上,血已流干,不知何时,便只剩下殷红干涸的印记,清白的月 光,透过窗棂,明暗相间,将一地猩红切割成不同的形状。 星渐沉,月影西斜。 空气仿佛停止流动,时光也突然成为黑洞。两人木然枯坐,不知过了多久。也 许是很久,也许是转瞬。 突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叶远志的声音跟着到了,“怎么回事?川?渝儿? 你们在不在?” 纪川蓦的回神,目光仍盯着妹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舅舅,我们在……” 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位置多暧昧,他迅速跳下床榻,刚走开两步,叶远志便匆 匆进来。 “出什么事了?不好意思,灾民突发群殴,我派人去纪家找你,没找到,一直 忙到现在……”他的话音突然断掉。 “这是……怎么回事?” 纪川没有回答,一时只能呆呆看着他,夜色中见他脸上血色突然褪尽。 远志一眼看见内屋情形,只觉脑中轰然一炸,几乎站立不稳。 “这个是……宁尘?背上是床帐的钩子?看来他受伤后还从外面挣扎到里面, 着才毙命。”他蹲下看了看尸体,仿佛无法置信,愣了半天,突然抬起头问站在一 旁的纪川:“渝儿呢?她在哪里?” 顺着纪川的目光,叶远志走到床边,用力一掀,挥开飘拂微扬的帐幕,不知是 因为慌张还是别的原因,向来沉着他,竟失手将那层层布幔一把全部扯下来。 看着面无表情,苍白着脸坐在床角的外甥女,他的声音竟有些发抖,“谁干的? 渝儿?告诉我,是不是你?” 纪渝迎着他,缓缓点头。 一瞬间,叶远志仿佛受到重击,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向后疾退几步,几乎跌倒。 “舅舅!”纪川站在他身旁,眼名手快,连忙扶住他,让他坐在床沿上。 连木然躲在一边的纪渝也不禁吃惊,从来没见过舅舅如此失态过。 远志一时间有些失神,口中喃喃自语:“难道是真的?难道真的会应验?” “应验?”纪川耳尖,“什么应验?” 远志神魂不属,应口答道:“诅咒。” 纪川越发觉的蹊跷,“诅咒?什么诅咒?” “啊!”远志回神,“我说什么了?” 纪川盯着他,“诅咒。” 远志不知在想什么,呆着脸愣了半天,屋里一片寂静,宁尘的尸体静静的躺在 地上。 看着舅舅反常的神情,纪川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隐约的,仿佛一个巨大无边的 黑影,已经停聚在头顶,随时就会压下来,将他们吞噬掉。 远志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他走到床边,仔细瞧了瞧纪 渝,伸手想搭探她的脉象,她一震,飞速闪开。远志叹口气,朝纪川看去。 纪川明白,上前,原本想要安抚她,然而一对上她的目光,便无法再伸手,他 害怕那潜藏在心底的欲望再次失控。 远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若有所悟,当下也不迟疑,抽出一根银针,出手 如电,刺入纪渝颈侧的穴位。 纪渝甚至来不及呼喊,头一歪,便晕过去。 纪川一惊,喊道:“舅舅你干什么?” 远志拦住他,不让他上前,“我让她睡一会,不会伤身体的。” 纪川立即明白,大为诧异,“这便是叶家秘传的银针渡穴?” 远志点点头,看向外甥,神色肃穆:“你坐下,我有话说。” 他犹豫了一下,看看地上宁尘的尸体,缓缓道:“今晚的事情,要想办法遮掩 过去。”见纪川要说话,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渝儿是我的外甥女,我姐姐的 孩子,纪家不要她了,我还心疼她。我不是什么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人,我自己 的外甥女,是一定要保的。” 纪川沉吟,“我知道还有一个日本人……” 两个人都是玻璃做的心肝,这话不用说明,彼此立即明白含义。远志点头, “好,这个事情我来办。” 他看看闭目躺在一边的纪渝,“渝儿,要跟我回叶家。” “不行!”纪川想也不想就跳起来反对。 远志盯着他,目光如电,“你听我说!” 纪川从未见他语气如此严厉,愣住。远志手搭在他的肩头,用力一按,“你给 我坐下。” 他的声音突然无比低沉,“我说过,我是渝儿的舅舅,我也是你舅舅,有些事 情,我长了眼睛,看的分明。” 纪川一愣,悲苦一笑,“舅舅,纪家那么多人,你怕我们能出格吗?我带她回 去,因为那时她的家啊。爷爷已经做错了,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我……我要弥 补她。” “你爷爷没做错。” 纪川猛地抬起头,“什么?”他有些激动,“如果不是他赶走小渝,宁尘如何 会这样对小渝?你看见她身上的伤没有?到处都是……”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意识 到失言,他张着口,愣在那里。 远志看着他,森然目光中透着明晰,“她身上的伤?都伤在哪里?你怎么知道 的?你现在都控制不住,在纪家能做到吗?” 他叹了口气,“不是我信不过你们。我是不得不信命。” 信命?又是信命?老爷子当初赶走纪渝的时候,也说过要信命。 远志有些疲惫,“原本我也没放在心上,可是出了宁尘的事情,我不得不信。” 他看着窗外的月影,长长的舒了口气,“看来,有些事情,要说明白了。” 纪川心中一紧,明白他要说出的,将是一个绝对惊人的秘密。 “那一年我十五岁。” 哪一年?纪川迅速计算了一下,耳边嗡的一声,“那一年是……我爹死的那一 年?” “那一年我十五岁,已经跟着你外公行医三年。你爹死的那一夜,我也在。” 纪川点点头,“我记得。” 这回轮到远志吃惊,“你?可你那时才八岁啊。” 纪川苦笑,“我想了很多年,终于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 她始终是我娘。” 远志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们去的时候,你爹翻着白眼,七窍都向外冒血, 却还没有断气。那个样子太可怕了,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自己认识的人,变成那个样 子。”他说着,声音渐低,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一夜。“我太害怕了,失手打 翻了砚台。你外公瞪了我一眼,让我到门外去等。” 纪川摒住呼吸,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说起他爹死是的情形,第一次有人证实了他 爹是被人毒死。他脑中乱成一团,一时间也不知该做如何想,甚至连四肢也没了感 觉。只能静静听舅父说下去。 “那是冬天,屋外很冷。院子里的下人不知都去了哪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缩 在门边,用门上的棉门帘包住头,借此取暖。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里面呛啷一声, 象是药碗摔在了地上。然后,我听见了姐夫的声音。” 叶紫苏是远志的姐姐,他姐夫,就是纪顺青。 “那声音听起来就象是从阎罗殿里传出来的,阴森恐怖的可怕。” “他说什么?”纪川追问。 “他说他不甘心……” 那一夜的事情,远志永远不会忘记。十五岁的少年怎么也想不通,平日里温吞 的近乎窝囊的姐夫,会那么声嘶力竭,咬牙切齿的嘶吼:“我不甘心。贱人,我诅 咒你,诅咒你生下的孽种。诅咒你的女儿会走你的老路,诅咒你的儿女会逆天理, 会悖人伦!” 二十年前的诅咒重新回荡在夜风里。 纪川倒吸一口冷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夜的变故实在太多,到了这一刻,听见这句话,他已经麻木的不知该做何 反应了。耳边嗡嗡作响,翻来覆去,便只有六个字萦绕不去,逆天理,悖人伦! 他不由自主望向昏睡的纪渝。目光留连她的面孔,心口只觉爱意汹涌,到此刻, 他无法再骗自己,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对妹妹的关心,对她的在意,在她要离 去时的怅然若失,在她受到伤害时那心痛欲裂的感觉,远不是兄妹间的手足之情, 那感情逆天理,悖人伦。 远志的声音轻幽遥远如一豆灯火,纪川要很努力,才能收摄心魂,听清他在说 什么。 “我一直记得那诅咒,从来没忘过。那样充满了恨意怨气的诅咒,只怕着一辈 子,都无法忘却。” 诅咒。 纪川想起舅父刚才的自言自语,“诅咒。” 他看向宁尘。那双死灰的眼睛怔怔看着他。他一个哆嗦,立即掉开目光,没有 勇气与那死者对视。 “舅舅。”他开口,才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两个字,几乎是无声的。 然而远志听见了。 “舅舅,我只问你,你要说实话,我爹到底是谁害死的?”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只能心存侥幸。 远志当然明白他心里想什么,苦笑,“如果,我说第一个诅咒已经应验,你该 明白了吧。” 日月星光在一瞬间尽皆熄灭。 没有意外。甚至不觉愤怒,纪川只觉的深沉的悲哀。他抱住自己的头,很慢很 慢的垂下去,垂到了极限,低到无法再低,低到不能呼吸,胸腔逐渐燃起一团火, 转瞬席卷全身,灼痛他的眼,耳,鼻。那火烧的感觉令他暂时忘记了生命中的混乱, 痛痛快快的,撕裂他的肺腑。 火焰在体内冲撞回转,无可发泄,越燃越旺,瞬间燎原。火势之强,几乎将他 整个人毁灭。终于,从灵魂最最深远的地方,从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隐秘角落里,一 声呼叫传出来,由远及近,由弱渐强,由初初的几乎低咽,及至后来如野狼般,悲 苦的呼号,从胸腔中汹涌喷发出来:“啊……” 这呼声绝望凄厉,压迫了太久的悲苦,积聚了太多了伤痛,随着这一声呼喊彻 底爆发,暗夜中听来格外惊心动魄。 远志一震,走到他身边,见他蜷在椅子上,身体抖动不止,悲呼一声又一声, 声声将绝望倾泻。 “川……”他上前,看着这个一向内敛稳重的外甥,此刻如离群孤雏般仓皇无 助,那悲呼撕心裂肺,几乎将他整个人生生撕碎。 清泉胡同的宅子纷纷燃起灯,已经有人骂出来:“怎么回事?三更半夜,鬼号 什么?死了爹还是死了娘?觉都不让人好睡?” 远志叹口气,他别无选择,抽出银针。 呼声嘎然而止。远志在纪川的身体跌落在地上之前,捞住他的身子。看着床上 的纪渝,再看看眼前的纪川,他长长叹口气,“大姐大姐,你这究竟是做的什么孽?” 纪川恢复知觉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熟悉 的陈设,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就象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当他从梦中醒来,都会发现 自己躺在这里。然而几乎是立即,他的心脏突然抽动着疼痛了一下,刹那间,夜里 发生的一切回到了脑子里。 “啊!”他一动,这才发觉浑身酸软无力,根本坐不起来。 这一声却惊动了一旁看书的锦华。一听见丈夫醒了,连忙端来一直用暖炉煨着 的汤药,“醒了?什么都先别说,先把药喝了。这是舅舅吩咐的。” 纪川皱皱眉头,嗓音非常沙哑,“我不吃中药。” “别任性。”锦华语气温柔,态度却不容置疑,“你给人看病,发下去的药, 别人不也乖乖的吃?为什么你就不行?先喝了这药,别忘了,医者不自医。” 纪川看着她发呆,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醒,这少妇是谁?是他的妻子。原来他 还是有妻子的。为什么昨天晚上根本没有想起过这个女子?这个温婉可人的妻子, 全家上下交口称赞的妻子,为什么竟无法在紧要关头拉住他? 他长叹一声,握住她的手,“锦华,我对不起你。” 锦华神色不变,微笑着,“你要真觉对不起我,就先把药喝了。” “我没病。” 锦华轻轻叹气,“没人说你有病。舅舅说他给你用了银针,所以要喝药。” 用了针?要喝药?那小鱼岂不是也要喝? 纪川突然一震,为什么会不由自主想到她?他告诫自己,这不对,决不可以想 到她。 “好吧,我喝。”他顺从的要接过碗。 锦华不松手,“不行,你现在没这个力气。舅舅说要三天才能康复。” 无奈,蹙着眉头,他就着她的手,喝尽了药汁。 “真是,这么大的人,自己也是个医生,怎么任性起来象个孩子?”她在一旁 看着他笑。 他闷闷躺回床上,不答话。 锦华又问:“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送你回来的伙计说,小渝家好像出事了? 小渝病了吗?怎么要住到舅舅家去?” 纪川一愣,半晌喘不过气来。 “小渝……她很好。只是去舅舅家玩两天。” 锦华看着他,目光复杂。纪川偏头,不敢回应她的探询。良久,她微笑,“好 了,我给你端早餐去。” 他松了一口气。 她拿着药碗离了房间。门一带上,脸上的微笑便散去。 怔怔看着手上的空碗,眼泪就不争气的滴下来。 为什么哭?她手忙脚乱想试去泪痕,却不料失控的情绪向洪水一样,借着滚滚 而下的泪水宣泄出来。这莫名的情绪来得如此突然,令她手足无措。明明以为自己 可以隐藏的很好,为什么还是无法控制的哭泣? 她颓然放弃挣扎,跌坐在廊亭的木椅上,索性哭个痛快。然而还是不敢太过放 肆,害怕屋里的丈夫听见,只能低低饮泣。 有几个女人,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多希望婆婆说的是谣言,希望丈夫坦然的 面对她的询问? 昨夜,当他不顾她的劝,匆匆离去。不知为什么,她心头突然极度不安。白天 去找婆母商量救济灾民的事情时,叶紫苏那两句不凉不热的话便在耳边响起。 那时叶紫苏听了她的解释,扑哧一笑,“什么大事,这个容易。我这里用不了 什么钱,又还有积蓄,反正也不指着这份家产吃饭,多给你们点,一千五,够不够?” 这便是出乎意料的惊喜了。锦华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紫苏瞧着她,突然叹了口气,“什么事情?你就高兴成这样?值得吗?” 锦华一愣,不明所以。 “嘿。”叶紫苏不急不慢吸口烟,淡淡道:“你为他忙,为他高兴,只怕他不 是这么上心你吧?” “什么意思?”锦华记得纪川的嘱咐,怕她有什么刁难,心生警惕。 紫苏看着她满脸戒备的样子,不由一笑,“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不是什么也没 说吗?只不过,你这么把他放在心上,在他心里,你恐怕还比不上纪渝吧。” 锦华忽觉眼前一阵发黑,连忙说:“你别乱讲。这是什么啊?小渝是他妹妹, 他关心妹妹,有什么错?” “关心妹妹?”紫苏越发笑得开心,她把烟蒂仍在地上,用鞋尖细细碾碎, “那好吧,那就是关心妹妹吧。”说完头也不回,转身进了房间。只剩下锦华一个 人,站在院子里发愣。 所以当纪川口中喃喃念着妹妹飞奔而去的时候,她的心里起了莫名其妙的念头, 没多考虑,便跟出去。纪川跑得快,锦华才出纪家的门,便不见了他的踪影。所幸 知道纪渝的住处,黑天里,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竟一个人摸到了清泉胡同。 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纪渝住的院子,因为院门洞畅着。她进去,果然听见屋里 有人声。 她听见丈夫的声音,一遍一遍的说着“你不会有事”。她心中一惊,生怕出了 什么事情,忙进去,地上的血迹,尸体,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她只看见了床上纠 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