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肖明华听说撤区并乡后宜华这个大乡的乡长竟是王怡,两眼发直,好一会儿喘 不过气来。他想,父亲巴结这个巴结那个,好不容易给自己弄了个乡干事的职位, 这下子完了。他王怡坐上了乡长的宝座,还有我的好日子过?更可怕的是,上月告 了他一状,县里不仅没有查办他,反而将他升了职。如果王怡知道是我告的状,还 能放过我?想到这些,他心急如焚,没有了对策。他决定回家一趟,要老爹拿主意。 肖明华一路小跑,到了家里,把情况告诉了父亲。肖昌厚听了,两目圆睁,盯 着肖明华骂道:“好个没用的东西,你无凭无据,告他什么状,这不是搬起石头砸 自己的脚吗?”肖明华嘴硬:“他娘的!能把我怎么样?再说他也不一定就知道是 我告了他的状啊!”肖昌厚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真是小伢儿一样的见识, 王怡那小子精明得很,当年他小小年纪敢将三十块光洋送来,说是他舅要他送来的, 其他什么话也不讲,你说他不知道那钱的来历吗?他不恨我吗? 他不想报仇吗?不!他知道那袋光洋的分量,他恨死了我。他不是不报,是时 候没到啊!那码事已经是你爹的一块心病,迟早要做交代的。现在王怡正是青云直 上的时候,你去告他的状,又捅了马蜂窝,结下了两代人的冤仇。你自己掂量掂量, 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肖明华听了他爹的话,心里越发慌了,没奈何地说 :”那现在哪么搞?“肖昌厚没好气地说:”你事先又不做声,偏要自作主张,现 在你自个儿看哪么搞!“肖明华想:王、肖两家的仇恨由来已久,如果不是爹当年 要派人剁王圣清的手,也没有后面这么多的事。我做儿子的不帮爹,难道去维护王 怡不成?这下倒好,全都成了我的不是。他越想越生气,于是心一横,一拳捶在桌 子上,说:”他王怡只要给我点颜色看,我就把他宰了,大不了偿命!“他这一招 真灵,肖昌厚见他如此,心里一亮,他终于看到了儿子身上的血气,便缓和了口气 说:”硬拼不行啊!年岁不饶人,我不行了,全家就看着你了。 这种事急不得嘛!他王圣清、王怡能忍,我们就不能忍?他不提起告状的事, 你就来个佯装不知。他指到你头上,你只说是听人所言,随便说说。就这事儿他也 不能把你怎么样。他上任之后,要你干你就干,不要你干就回家,山不转水转嘛! 难道我们就没法子活了?“肖明华听了爹爹这番话,大有茅塞顿开之感。当晚在家 歇了一晚,第二天早饭后才回到乡公所去。 王怡带着张大成到宜华乡公所上任已经三天了,整天都是忙于应酬。区公所撤 消了,许正奇调任县城,免不了要来个欢送宴会,王怡走马上任,少不了个欢迎宴 会。一些乡贤、商贾老板及王怡的同窗好友等也免不了走动一番。这几天肖明华总 是躲着王怡,王怡因忙于应酬也没有刻意去接近他这个老同学。第四日早餐过后, 王怡从楼梯上下来在乡公所一楼的厅堂里见肖明华低着头走了进来,便迎上去装作 认不清的样子说:“你是?” “王乡长,我是肖明华。” “喔!明华,老同学,我们好像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你样子没变,可你个头 儿比我高,身体比我壮。混得不错啊!现在?”王怡仍装糊涂,故意敲他一下。 “乡公所民政于事。”肖明华小心地、不好意思地说。 “喔!是这样,那好啊!你还留在这里吧,你爹还硬朗吗?” “还……还硬朗。”肖明华见王怡尽往他痛处戳,心里紧张,说话都结巴起来。 “好,你忙去吧,我们在一起了,时间多的是,以后你不要把我当乡长,我也 不把你当干事。我们还是老同学,对不对?” “对!”肖明华心里紧绷着的弦稍微松了一下,望着王怡说。王怡笺了笑,径 直出门去了。肖明华看到他笑着时那眯成两条缝的眼睛里充满了自信和对他的蔑视, 那略显肥胖的脸盘、说话时张合着的两片薄薄的嘴唇和整洁而白净的两排牙齿,无 不表现出他的踌躇满志,觉得今日的王怡已不是往日的赵思怡了。如何应对这个上 司,虽说有爹的训示,但王怡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使他犯难。他情不自禁地摇了摇 头,心里说:冤家路窄啊!我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午时过后,两个山民打扮的人在春来旅馆划拳。蓄长发的那个念着“六六顺啦!” 右手出了个大拇指,留平头的那个念着“四季红啊!”右手出了三个指头。蓄披发 的输了拳,将酒喝了。蓄披发的诨名叫毛虫儿,留平头的是在横冲抢劫过的推屎甲。 毛虫儿饮完酒后见推屎甲摆开架势还想划,便说:“不划了,再划就……就要出… … 出事……了!今天天气还好,我们俩去街上玩玩,好……好吗?“ “好啊!”推屎甲欣然同意。 毛虫儿和推屎甲付了酒钱,出门向中街走去。到了李氏杂货铺的门前,推屎甲 说进去买包烟。两个进到了堂屋内,柜台后面的年轻妹子李金娥见了急忙站起来, 问:“客人想买点什么?”“买包烟。”推屎甲迅速回答。“还买……”推屎甲见 这屋里没有其他的人,一对色眼盯住了颇有姿色的李金娥,因不知底细,不敢放肆, 便改口说:“买……买包烟。”推屎甲付了烟钱,接过烟后试探着问:“大妹子, 你一个人管这么大的门面啦!”李金娥说:“爹爹打货去了,我一人先看着。”推 屎甲朝街面上望了望,见无行人,胆子大了起来,便嬉皮笑脸地说:“口渴了,大 妹子,给……给杯茶喝,好……好吗?”单纯的李金娥应了声“好”后,取茶杯在 瓷壶里倒了两杯凉茶递了过来,推屎甲接过一杯喝了,毛虫儿伸出手并不接茶,而 在李金娥伸过来的手上摸了一把,说:“好嫩哟!”李金娥突然受到惊吓,茶杯掉 到地上摔碎了。她脸色一变,开口骂道:“你这流氓!怎么这样无礼!”毛虫儿笑 着说:“不要生气嘛!我是看你长得好,喜欢你嘛!”毛虫儿见这女子不吃软的, 便对推屎甲使了个眼色。推屎甲明白其意,就向门边走去关门,毛虫儿速向通往柜 房的门边扑了过去。机灵的李金娥,跳上了临街的柜台,大声喊道:“张宏!来坏 人啦!救我啊!”这时,住在斜对面正在卖面条的张宏听到喊声跑了过来,见李家 大门紧闭,李金娥站在柜台上惊慌失措的样子,知道她家里去了坏人,便一个箭步 冲过去,一脚踢开了大门。毛虫儿和推屎甲见一小伙子冲了过来,知道情况不妙, 但只看到一个人进来,也不胆怯,便从柜房里退到堂屋里,摆开了二对一的架势。 张宏曾经跟人学过功夫,进门后选好了立足点,保持着守势。这两个棒老二是吃的 这碗饭,功夫也不马虎,同时向张宏出了手。张宏迅速向右边一闪,给了推屎甲一 个绊马腿,同时左掌向他背后一推,推屎甲正好一头撞在毛虫儿的膝盖上,毛虫儿 也倒了下去。这时街上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几个胆子大的很快协助张宏擒住了这两 个坏蛋。 王怡在生父母家里吃了午饭回乡公所,走到中街时突然听到喧闹声,急忙赶了 过来,见表妹李金娥哭着,家里挤满了许多人,便问:“怎么回事?”李金娥哭着 喊了声“哥!”用手指了指屋内。王怡分开众人走了进去,见两个歹徒上衣已被扒 掉,手反绑着,问:“怎么回事?”有个认识王怡的说:“王乡长,是张宏一人擒 住了这两个坏蛋,你问他!”王怡看了看张宏,见是个英武的小伙子,便走过去, 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然后回过头去看了看那两个歹徒,正要骂他们时, 一眼见到毛虫儿手臂上露出的梅花印记,脸色突变:好家伙,我才到宜华,汪二杆 子的人就跟上了,还蛮棘手啊!想到这里,对张宏说:“好兄弟,这两个家伙不是 一般的流氓。你邀几个人帮我把他们送到乡公所去!”张宏只听说新来了个有几下 的王乡长,没想到眼前的便是,先就有了几分敬意,便爽快地说了声“行”,邀了 几个人押着毛虫儿和推屎甲往乡公所去了。 到了乡公所,王怡对张大成说:“把他们绑结实点,严加看守!” 张大成知道情况严重,迅速喊人照办,亲自落实,另加了一道岗哨。 下午,王怡提审了毛虫儿和推屎甲。他们打死不吐真情,只说在夹山冲劫商栽 在王乡长手里后已各奔东西,洗手上岸了,这次是两个人相邀来宜华耍耍的,没有 其他打算。王怡知道他们是顽贼,擒贼先擒王,汪二杆子不抓到,后患无穷,只好 暂时把他们关着。他一方面将情况报告了县府,一方面以原清泉乡、宜华乡保安队 为基础,组建了新的保安队,严防汪匪袭击。不久县府指示,没有其他证据,罚款 放人。王怡只好暂时将此案了结。 不几天,李金娥的父亲李长庚来到赵家,对赵达萱私下说:“萱哥,前几天家 里发生的事真叫人担惊受怕啊!我想尽快把金娥的婚事办了。” “是什么人家?” “我去年曾经给你提到过的,这次又救了金娥的那个张宏。”说罢简单告知了 张宏的情况:“张宏今年二十四岁,谢家峪人。父母早年因病去世,十来岁的孩子 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小学毕业后先在家里务农,后跟人学了两年武,在澧阳当了 两年兵。这几年一直在宜华开作坊,做面粉卖,兼做点油生意。人很老实,少言语, 但很机灵,心眼好,早就请媒人来求过亲,我看金娥年纪还不大,迟迟没有答应这 门亲事。” 赵达萱听了李长庚的话点了点头,说:“这个年轻人我知道一些,你去年提起 过后我留意过,也觉得不错。他年纪轻轻的,就独立门户,里里外外一个人,不容 易啊!如果金娥不反对,可以办。”李长庚听了高兴地说:“萱哥你说可以,我就 放心了。那我就向他的媒人回话了。” 李长庚回去后给媒人回了话,张宏喜出望外,回到老家在父母亲的坟头上禀告 了这门亲事。回来后请媒人向李家送去了生辰八字和订婚礼物,不久又托人去求了 喜。李家报了日子后,张宏亲自到李金娥的堂舅赵达萱的家里,行了跪礼,请堂舅 为其主婚,赵达萱笑着答应下来。时日一到,张宏便把这婚事办了。他有了个美满 的家,精神格外爽,日子逐渐过得红火起来。 汪二杆子派出的探子又栽到王怡的手里,心急如焚。就在这时,毛虫儿和推屎 甲被放了回来。二人见汪二杆子那个样子,不敢吭声,只好跪了下去,等着挨骂。 “你们两个狗日的熬不住了,敢在大白天调戏娘们儿,坏了我的事,你们说哪么搞!” “小的该死!听二爷发落。”毛虫儿回答道。 “你们他妈招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招,我们只说是去宜华玩玩。”毛虫儿说。 “你们知道关你们的是谁吗?” “不知道。” “那是王怡!他拦了我们在夹山冲的活儿,毙了郑青云,叫你两个狗日的去探 听他的动静,你们偏偏撞到了他的枪口上,真是他妈两个废物!他知道你两个狗日 的是我的人吗7 ” “不知道,小人只有一个脑袋。他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我们也不敢讲啊!” “算你们他妈的懂点味,罚款老子托人替你们交了,限明日给老子送来,下去 吧!”毛虫儿和推屎甲急忙给汪二杆子磕了两个响头,爬起来滚了出去。 汪二杆子做贼心虚,自那次以后一直把王怡当成他的克星,不敢轻举妄动。正 月初三,郑青云的老婆来给汪二杆子拜年,进门之后送上了礼物,领着儿子跪了下 来,说:“二爷!……”她刚开口,鼻子一酸,眼泪不住地往下流。稍后,接着说, “明天是俺青云的新年,昨晚他给我托了个梦,说不搞掉王怡,他不瞑目啊!二爷, 你要给他做主啊!”说罢号啕大哭起来。汪二杆子听了此言,忙将那妇人扶起,说 :“婶子起来,我已说过,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你放心吧!”遂招呼内人将郑青 云妻儿搀了进去,好生招待。 正月十五日,汪二杆子打扮成商人模样,只身进山,中午时分便到了宜华下街 头上。他知道这是原泰和茶号,现在是乡政府所在地,王怡就在这里。他要进去看 看周围的环境,如果可能还要摸一摸王怡的动向。他从宅门走了进去,眼前展现冉 一排整齐的楼房。这些楼房虽然大都显得陈旧,但那出檐的斗拱,门额上的彩绘, 墙上的雕塑,房子的款式和气魄,县城里的房子电有所不及,乍一见了叫人赞不绝 口。他虽然听说过,也见过,但他这个棒老二常常是夜里行,充其量不过是雾里看 花。他到了一栋十分出色的楼房前,见门侧挂着楚阳县宜华乡乡公所的牌子,便在 心里说:原来王怡那小子在这里作威作福啊!他又走过去,便见另一栋楼房的门额 上额写着“腾实”两个大字,门侧挂着“颐泰茶号”的牌子,他留心察看院子周围 的环境后,往回走去,碰见乡公所门前一个公职打扮的人。那人问道:“你是什么 人,到这里干什么?”汪二杆子随[J说道:“我是做茶生意的,想到茶厂联系点业 务。”那人说:“还没到兴工的时候,有事去找老板赵达萱吧。”汪二杆子遂表示 谢意,因见这人态度还好,便试探着问:“王乡长在乡公所吗?”那人随口说: “谁知道他在哪里啊!”说罢停了一下,又突然问:“你是他什么人?”汪二杆子 听这人口气,知道他对王怡并不怎么样,便以试探的口气说:“他是大乡长,我一 个做生意的能是他什么人?不过认识而已,他明天在家吧?”那人随口又说:“他 明天留所,后天还要去清泉峪吃酒,你有事过几天再来吧。”那人说罢心里一颤。 知道说漏了嘴。原来王怡向来不让手下的人透露他的去向的。但他一颤之后,又上 了火气:说了便说了,怎么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肖明华。他恨王怡,巴不得他 有什么不测。 汪二杆子知道了王怡的办公地点和近几日去向,心里高兴,出了宅门,径直向 上街走去,到了中街在春来旅馆门前停下,一看人不杂,自己也饿了,便决定进去 住下来,也好进一步探听王怡的情况。 汪二杆子刚上街沿,便见旅馆门口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那女人姓江,人 称绵儿姑娘,是个暗娼。她见来人一个商人打扮,浓眉大眼,是个有点油水的模样, 便迎上去笑嘻嘻地说:“大哥住店吗?” 汪二杆子想的是先住下来,再把点子踩得准些,便迎合着说:“住下也好啊!” 于是走了进去,边走边说:“你跟我找个安静些的房好吗?” 绵儿姑娘高兴地说:“哎哟!大哥呀,这正月间的店空得很啦,我给你挑最好 的,大哥随我来嘛!”绵儿姑娘带汪二杆子上楼到了一个已收拾好了的房间,递上 茶,又去楼东头自己的房间里端来一盆火和一碟香瓜子,请客人坐到了火边慢慢用。 汪二杆子是个绿林里混的汉子,得过且过,酒色在所不拒。他见绵儿姑娘有几分姿 色,看她举止又颇有挑逗的意思,便喜形于色,与她搭讪起来:“姑娘贵姓?” 江绵儿说:“姓江。”说罢微微一笑,向汪二杆子瞅了一眼,抓了一小撮瓜子 嗑了起来。“啊!我知道了,你是绵儿姑娘。”汪二杆子一听说姓江,便有了把握。 “没见大哥住过店。你哪门知道的呢?”绵儿姑娘听罢很得意地问。汪二杆子见她 很容易上手,便逐渐放肆起来:“大哥姓高,名升,跑买卖的,听人家说。你是宜 华街上的一朵花,果然名不虚传啊!”江绵儿一听是做生意的,是个肥哥,便说: “高大哥夸奖了,俺一个女流之辈,算什么哟!胡椒末末沙!”汪二杆子一听笑了 起来,说:“做汤下面,煮饺子,没有你胡椒末末才不好吃哩!”说着见绵儿姑娘 伸手去抓瓜子。便也将手伸了出去,他瓜子没抓却抓住了绵儿姑娘的手,见她不反 抗,便用另一只手在她手上摸了起来,说:“你看,好漂亮的手哟!”绵儿姑娘装 出害羞的样子说:“高大哥喜欢我?”汪二杆子在她手上亲了一下:“喜欢!”绵 儿姑娘便展开了攻势。“今日是正月十五,你初来乍到,不兴给我拜个年?” “拜!拜!”二杆子巴不得。“兴什么礼?”绵儿问。汪二杆子见时机成熟, 从衣袋里摸出五块大洋递了过去。绵儿连忙起身接下,汪二杆子毫不迟疑地用左手 拉住她的手,右手从后面抱住她的腰,把她拥到了自己的怀里,亲了一下,江绵儿 顺势掳住了他的脖颈。汪二杆子说:“你晚上陪我好吗?”绵儿生怕他白天缠着不 放,一听是晚上,便爽口答应了。 “我还有个事请你帮忙哩。”汪二杆子笑着说。 “高哥,你说,我跟你办嘛!” “你认识王乡长吗?” “认识,你找他干吗?” “我是他朋友,有要事找他。” “你是要我找他到这儿来?” “不是,听说他要去清泉峪吃酒,是哪个屋里办喜事,王乡长什么时候去,什 么时候回来,你能问到吗?事情办好了,我晚上再给你五块大洋,好吗?” “算我的。” 汪二杆子知道这种女人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全是钱,没想到这绵儿姑娘比别的女 人还爽些,为了钱连什么都不顾了。他想到晚上就会有结果,很高兴,下去吃了中 饭,就安心地睡了。 绵儿姑娘去到乡公所,找了个相好的干事,说是要找王乡长有事,那干事说: “王怡不在家。”绵儿姑娘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我还敢骗你绵儿姑娘?”自从王怡到了这里后,别人很难完全知道 他的行踪,特别是不久前碰到汪二杆子的人后,他更加谨慎了,绵儿姑娘此行没有 如愿,并不灰心。俗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她知道王怡的一个秘密,他有个 相好的,叫青莲姑娘。这姑娘与她关系不错,于是决定去找她打听。 绵儿姑娘到了青莲姑娘那里,正月里两个是头回相见,好不亲热。她们俩向来 是同命相照,同类相求。绵儿姑娘只几下就探明了王怡这几日的动向。临别时青莲 姑娘反复交代,王怡是不让人打昕他的行踪的,叫她不可乱讲。绵儿姑娘笑着点了 点头,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一到晚上便投到了汪二杆子的怀抱里,又得到了五块大 洋。 次日早饭后,汪二杆子返回老巢,行到港河口时,见前面走来一人,颇似小弟 汪志昌模样,走近一看,果然不错,感到十分惊奇,便一把抓住了这个不期而遇的 兄弟说:“你是志昌吗?” 汪志昌抬眼一看,认出是他志勇哥,激动地叫了声“大哥!怎么是你!_'喜得 泪水直往下流。 “我听说你被洪水淹死了,没想到今日兄弟能够相见,你还好吗?家里都好吗?” 汪志昌遂将被洪水冲走、赵达萱相救及以后的情况一一说了。汪二杆子说:“那好, 宜华有这等好人,救命之恩不得不报啊!”汪志昌止住了泪水,说:“大哥讲的是, 我这些年一直帮赵先生经营土产,也是为的报答他啊!可这个人情归情,理归理, 一直把我当先生看,待我不薄哩!”“大哥理应随你去当面谢这位先生,但我有要 事在身,必须先回去,几天后我会到宜华再来找你。” 汪志昌想劝说他改邪归正,还只说出“大哥!我看你……”汪二杆子就把他的 话拦住了,说:“不必说了,我知道你要讲什么,我没时间了,你放心,我只跟当 官的有钱的人对着干。”说罢,给了他十块银元。越山而去了。汪志昌本有一肚子 话要对他讲,特别是在家乡听说他上山当了土匪后,他要尽兄弟之情,劝他金盆洗 手,但由于找不到他的去处,只好作罢。多年来,他一直把这事深埋在心里,今日 偶然相逢,见他那急如星火的样子,担心他又要胡来。难得的机会失去了,他只好 心事重重地去了颐泰轩。 王道百不惑之年喜得贵子,终于续上了香火,圆了二十年的梦,一家人喜得乐 乎乎的。这天是孩子的周年,王怡是少不得的贵客。 王怡先天就到了清泉峪,这日吃过早饭后,便与几个朋友向王道百家里走去。 到了门前,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便加快步伐上了塌沿。禾场里、大门边早有人 笑脸相迎,他们一见王怡便招呼起来。王道百将他请到了厢房里,亲自为他沏了茶。 这间厢房左边连着堂屋,后边是王道百的卧房。厢房内摆着太师木椅,生起了 两大盆炭火,中间放着大方桌,备齐了文房四宝。那一帮好友早已把大门上、堂屋 里的对联写好贴了上去,正想着主人卧室的对联谁来写,写什么时,见王怡来了, 一个个喜出望外。有个叫章华堂的走到王怡面前,说:“王乡长请了,这象如(王 道百的字)卧室的门联非你莫属啊!”边说边拉,众人极表同意。王怡不好推辞, 便说:“恭敬不如从命,但不要急,等我看看诸位的大作后再写,免得有抄袭之嫌。” 众人只好等着。王怡内外看了一遍,眨巴着那双眯眯眼,站在桌旁说:“象如啊! 你能把公子抱来我看看好吗?”众人齐把双眼盯着王怡,心想他又要作弄人了。王 道百想:上次要王怡讲笑话,结果自己引火烧身,挨了骂。抱不抱呢?不抱吧,不 妥,哪有做娃周不让人看孩子的呢?抱就抱吧,看他又要耍什么把戏。他于是走进 内房将小儿抱了出来,王怡走过去看着看着,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他不慌不忙, 从衣袋里摸出一个装有十块大洋的小红布袋放进了小孩的兜兜里。王道百急了,用 手一推,说:“你不要这样嘛!”王怡也用手一推,说:“谁跟谁呀,应当的嘛!” 王怡推走了王道百,回转身来,提笔就写,上联写的是“象形不差半点”,众人围 过来一看,有的看到首字是个“象”字,见他写的是个嵌字联。知道又有好笑的了。 有的看不出名堂,还没有什么反应。只见王怡接着写下联,众人边看边念:“如— —样——再——生——一——个”,念完便哈哈大笺起来,连声赞好。这时王道百 走了出来,一看也笑了。王怡说:“我知道你是满意的,是不是请嫂夫人也来看看? 若不满意,我再写一副,如何?”王道百说:“不了不了!满意满意!你王大乡长 作的对联她敢不满意?”章华堂走到王道百身边说:“先贴上去吧!我敢保证,嫂 夫人每天晚上进房去都要这样看一看,摸一摸,笑一笑的,她肯定喜欢得很啦!” 他边说边装着女人模样朝王道百看了看,在他头上摸了摸,接着发出“嘻嘻嘻”的 笑声。众人捧腹大笑起来。章华堂把对联贴上去后,还感到兴致未尽,便说:“诸 位,还没到开席的时候,王怡当了大乡的乡长后难得和我们一聚,是不是请他再讲 个笑话,如何?”众人表示赞同。王怡笑着说:“哪位先讲吧!我要去茅屋里走走。” 大家不好阻拦,王怡笑着走了出去。 王道百陪他到大门外指了指右侧那间偏屋,说:“茅屋在那里。” 王怡说了声“知道了,你回吧。”王道百刚走进大门,便听到“叭! 叭!“两声枪响,回过头来便见一伙人向王怡冲了过去。 原来汪二杆子回到寨子后,马上安排弟兄们化装成吃酒的、挑杂货担的、拜年 的,先后出发,仅一天工夫便到了清泉峪。他们有的混进了吃酒的人群中,有的埋 伏在附近的山林里,丝毫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汪二杆子带着毛虫儿、推屎甲扮成 叫花子,夹杂在叫花子群内,在王家塌沿上站的站着,坐的坐着。这一带叫花子赶 酒历来盛行,整酒的主人为了图个吉利,也不厌弃他们,到时候一人给一碗饭菜吃, 也是一个善举。汪二杆子歪靠在塌沿上,从人们欢迎王怡的场面里,看到了王怡的 模样,便一直在那里等待着时机。突然见到王怡出了大门向横屋里去了,便起身跟 了上去,巴巴药和毛虫儿知道要动手了,也跟了上去,其他的棒老二都已看清了汪 二杆子的动向,进入了准备状态。走到塌中央的汪二杆子突然出手,打了两枪,众 匪徒扑上去,抓住了王怡,迅速往山坡上撤去。 客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蒙了,不知所措,躲的躲,跑的跑,喊娘的,喊 爹的,乱成了一团。王道百站在那里被这个场面惊呆了,等他清醒过来,绑匪已不 知去向,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嘣嘣直跳。 汪二杆子将王怡拉到半山坡上单家独户的舒玉凡家里,绑在堂屋里的一架风车 上。他擦了一下满头的汗水,顺手接过毛虫儿递过来的衣服换了,把嘴一抹,对王 怡说:“王乡长,冤家路窄啊!我们又见面了。” “你们是?” “去年在夹山冲照过面,你就忘了?” “明白了,你想怎么着?” “你坏了我的好事,还杀了我兄弟郑青云,你看怎么着!” “抢劫客商,烧毁民房是你们自己作下的孽,郑青云要逃跑被开枪打死,也在 情理之中。” “看起来,你还蛮有理啊?” “我现在已是你的阶下囚,你要怎么着?” “好一个阶下囚,算你还明白,老子要宰了你!” “宰不宰由着你,不过,自古以来,真正的好汉都讲道理,不讲道理的就不算 是好汉。” “赢了就有道理,输了就没有道理。二爷!不跟他磨牙,杀了他,给二哥报仇!” 推屎甲一边说一边把刀架到了王怡的脖子上。 “把刀放下,就这样便宜这小子了,给老子放话出去,拿十条枪、一千块大洋 来,留他一条活路,不然的话,老子不客气!”汪二杆子说罢,交代毛虫儿,“要 这屋里的老头子下山去传话,还要他的老妈子弄一桌好的饭菜来,老子饿了!” 舒玉凡认识王乡长,他的儿子就在宜华保安队。正当他为王怡担心时,听到了 这个吩咐,便直奔王道百家,将汪二杆子的话传了,王道百问:“绑匪是谁?现在 在哪里?”舒玉凡说:“那个头目自称是汪二爷,在我家里。”王道百估计汪二杆 子现在还不会把王怡怎么样,稍微松了一口气,便修书一封,派人骑马将信送到了 宜华乡公所。乡公所副乡长黄正光和保安队长张大成看了来信,急如星火,连夜赶 往清泉峪,拟先答应绑匪条件,将其稳住,同时暗地布阵,想办法营救王怡。 汪二杆子及众匪吃饭时,舒玉凡的老伴陈大婶对汪二杆子说:“这位大哥啊! 也给王乡长吃点吧?” “你认识他?” “不认识哩!我只晓得他在这里当了一年乡长,听说他是个好人,凡事都替老 百姓着想,你们不能把他饿着啊!” “你替他交枪?”毛虫儿说。 “这个我不管,你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总不能让他饿肚子吧!” “嗬,你个老妈壳还蛮心疼人的哟!”推屎甲也嚷开了。 “你这小伙子,像什么话,谁都知道个好歹,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么不心疼啊! ‘,推屎甲见这个老太太心地不错,说的也不是不在理,只是对她望着,不敢再放 肆了。 汪二杆子听了这些话,想到王怡口碑这样好,跟其他那些当官的还确实不一样。 他心里琢磨着:对这种人可以不杀,但枪要还,钱要赔。于是对老婆子说:“你给 他碗饭吃吧。吃了我还要我他算账的。” 老婆子把饭送了过去,王怡双手被绑着,便笑着说:“二杆子,你看我能吃吗?” “老子给你松了绑,你不会跑?” “你放心,我是眯眯眼,读书的出身,你让我跑,我也不敢跑,即使我要跑, 也跑不过你的手掌心,是不是?” “量你也不敢跑!给他松开。” 吃罢饭后,汪二杆子拿着鞭子,一脚蹬在板凳上对王怡说:“王怡!我可以不 杀你,但枪我要,钱我要,我不能白白丢下一个兄弟的性命。” “我不是拉杆子的,没有枪。我是一个小小的乡长,一个月几担俸谷,父母亲 种田为主,在门口摆了个小柜子,卖点香烟、小百货,能有一千大洋?” “说得好听,我问你,你凭什么当的乡长?” “我也不知道,挨户团的马团长让我来当乡长,我就来了。” 汪二杆子听了心里一震,他靠山很硬,来头还不小啊!便说:“马棒棒是个杀 红军的刽子手,你投靠他?” “我没投靠他,我恨他哩,他是工农革命的叛徒!” 汪二杆子听了这话糊涂了,便问道:“你和共产党、红军还有关系?” “不瞒你说,我大哥是贺龙手下的团长。” “既然这样,马棒棒为什么要你当国民党的乡长,你为什么要当这个乡长?你 为什么不跟你大哥走?” “马棒棒看得起我,要我当乡长,我愿意自有我的想法。家里有父母,总不能 都走啊!” 汪二杆子越听越不明白,越听越害怕:王怡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呢?好像是黑 的,又好像是红的,不论红的,黑的,来头都不小啊! 对付这种人,莽撞不得,弄得不好,沾上一坨巴巴药就更麻烦了。 汪二杆子想到这里,便面容一改,笑了起来:“好个王怡,原来你是脚踏两只 船啊!” “没有哇,我是一双脚踏在自己的船上,我所恨者欺善之人,所怜者贫病之人, 所恶者扰民之人!” 汪二杆子听了这话心里有所触动,正要说话时,突然山下传来了喊话声,众匪 迅速抄起家伙,紧张起来。推屎甲跑进来,汪二杆子问:“山下喊什么?”推屎甲 说:“听不清楚。”汪二杆子命他下去再打听,接着对众匪说:“散开,占领有利 地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片刻之后,推屎甲进来报告:“话筒里传过话 来,说我们被包围了,要你放王乡长,还要你缴枪投降,否则要全部歼灭。”汪二 杆子吼道:“全是他妈的恐吓。王怡还在我手里,他们敢交火?”于是要推屎甲去 喊话:不照条件办,绝不放人,命令手下人把王怡重新绑好,小心看守。过了一会 儿,推屎甲再报:“他们说派人送枪、送钱上来,要我们准备放人。”汪二杆子毕 竟是小打小闹的土匪,没见过大阵仗,以为有人质在手,不可能有失,便决定照办。 又过了片刻,汪二杆子不见动静,正在着急之时,听到一阵喊声:“缴枪不杀!缴 枪不杀!”顿时,见塌沿上冒出了二十多个持枪、拿刀的保安,守在房前的土匪也 跳了起来,持枪相应,双方已成一触即发之势。汪二杆子一手将王怡推到门前,用 手枪顶着说:“谁他妈开枪,老子先毙了王怡!”王怡一眼见到张大成,便大声喊 道:“张大成!不要乱来,把检收起来!把保安队撤走!我和二杆子的事,我们自 己解决!”汪二杆子听这话出乎意料,感到王怡这人有胆有识,处置有理有节,确 也是条汉子。 这时,塌沿下又传来喊声:“大哥!不能开枪!”那人上了塌沿,被推屎甲堵 住。汪二杆子一看是志昌,便吩咐让他进来。汪志昌进得门来,扑通一声跪下: “大哥!快放了王乡长,他是赵老板的二相公,好人啦!” “胡说,他怎么姓王?” “他舅舅叫王圣清,没有孩子,受人欺侮,他就过继给了王家。” 汪二杆子听了这话,想到赵达萱的救弟之恩和王怡兄弟的所作所为,心里像是 打破了五味瓶。他服了王怡,也痛恨自己,于是“刷” 地一下跪到了王怡的面前,以泪洗面,泣声诉说:“王怡啊!我从小死了爹妈, 带着妻子租种了几亩田,相依为命。那年遇上了天灾,颗粒无收,听说兄弟志吕又 被洪水冲走,走投无路才上山当了土匪。我吃了不少苦,也作了不少恶,我知道自 己走错了路,我感谢你父亲的救弟之恩,我别无他求,只想把十五岁的儿子托付给 你,请你教他成人,你能答应吗?”王怡为他的真情所动,将他扶了起来,激动地 说:“我答应你!”汪二杆子抹了一把眼泪,吩咐兄弟们交了武器,径直向山下走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