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中国经济会越来越好 我们在南澳市又待了几天,看舞台布景让人眼花缭乱的神话剧、在海边游泳、 吃南国美食,同时,我一直期盼着杨琳的抵达,但是,她却没有来,虽然在电话里 她说有些想来,最后却总是含糊其辞,不给我一个准信儿。 我渐渐觉得在南澳这个城市里待着,没有什么意思了,带来的几本线装古籍也 看完了。 虽然,这个城市鲜亮亮、崭崭新,原来是在一片荒滩上建立起来的,才30年的 时间,规模就扩大到原先的一百倍,到处都是新建筑与新移民。 可是,因为没有更深的文化底蕴、没有厚重的文化积淀,没有更多有趣的大文 化人——我指的是那种相当大的文人:大收藏家、大学者、大作家或者戏剧、电影 导演,那么,这个城市最终是一座苍白的城市。我看南澳市有的只是两种人,一种 是打工仔,辛辛苦苦为那些血汗工厂打工。成为全球化产业链条中以出卖劳动力为 生的打工仔,他们一个月再怎么辛苦,也就赚一千元左右,永远都摆脱不了食物链 低端的地位;另外一种就是终日忙忙碌碌的白领们,一些为了房子、车子、票子和 位子在忙碌的芸芸白领,这些可怜的房奴、婚姻很容易解体的群体、股票的信奉者, 以及钱的孙子们。每当我走到街上,我就感到厌恶,因为我看到浮现在大街上的, 都是这些被物质欲望所侵蚀的脸,表情茫然困惑,而他们的灵魂在无尽欲望的压榨 下已经斑驳锈蚀了,飘飘摇摇,早就快蒸发完蛋了。 我渴望回到北京去,那里才有我喜欢的一切,也许,我跟着赵亮出来度过这个 劳动节的假期,整个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选择。要是在家里,我早就把正在进行的 一部专著写完一个章节了,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社科基金好不容易才争取下来, 可是我却总是不能完成课题。 然后,至少可以约杨琳出来吃饭喝咖啡。我想出来找自在,想和杨琳有所发展, 结果她不来,我反而更加不自在了。不过,出来玩玩儿还是很有意思的。这个城市 虽然没有什么历史遗迹,但兴建了大量的人造景观,还是值得一去的。比如,完全 模仿宋朝兴建的一座城池就很有趣,里面所有的街巷、酒肆、商铺,都是按照宋朝 时期的建筑风格来设计和规划的,人们的装扮也都是古装。而城池之内,各种买卖 兴盛,商家的吆喝和叫卖,都是完全按照宋朝的模式进行。间或有比武招亲大擂台, 或者从二楼上往下面扔绣球的招亲游戏在进行当中,那些游客们哄抢绣球,姿态却 猥亵丑陋不堪。有时候,还要演出蒙古士兵攻打宋朝城池的保留节目,一时间,城 池之内枪炮声阵阵,浓烟滚滚,杀声震天,旌旗招展,城墙内外一片喊杀之声,尸 体横陈,城市最终沦陷,整个过程无比悲壮,也多少显得滑稽和后现代,解构和无 所适从——这个过程就这么被我们消费掉了? 使人联想起来多年以前倒霉、淫荡、 衰落、腐朽、没落到没出息的宋代被元朝的凶悍骑兵推翻的过程,竟然变成了眼前 的轻浅游戏而无奈而讪笑。 除了宋城,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世界民族园,真是蔚为大观。设计这个世界民 族园的人真的是非常大胆疯狂变态,很有想象力:他按照亚洲、非洲、美洲、欧洲 和澳洲的地理分类,将这五大洲上600 个少数民族和土著民族——中国的50多个民 族也都在其内,按照他们民族的特点和生活习惯、人居环境和生活形态,全部展示 了出来,由各个民族的真人在民族园里生活。 整个世界民族园占地5000亩,我们走进去实地感受了,才感到这是一个世界人 种和民族的样本室,一个人种和人类生活形态的活标本展览。 各种肤色、头发不一样的古怪人种,男女老少、性别不同的人们,在自己的屋 子跟前做自己的事情,白人、黑人、黄种人、棕色人、红色的人、赭色的人、粉红 色皮肤的人以及混血人种,都在这个世界民族园里,向游客展示他们的生活和劳作。 只要去了世界民族园,基本上就不用去五大洲四大洋看风景了,这个主意实在是高 妙和癫狂啊。于是人们就趋之若鹜,看到那些像其他动物的人类的时候,孩子们和 女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发出了惊慌的惨叫。 当然,这个城市还有类似迪斯尼乐园那样的现代化游乐场,里面有高空蹦极, 有半空弹射、过山车,有惊险刺激的妖魔洞——你坐一辆小火车慢吞吞地进入到一 个黑黝黝的山洞里面,然后,古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音乐响起来了,然后,就是 一些妖魔鬼怪出现了,猛然地从水下、旁边的岩石里、从你的身边和座位下面,从 头顶和你的脖子后面,从你根本就不愿意任何可能出现鬼怪的地方出现,来吓唬你、 抚摸你、接触你,让你尖叫,让你冷汗直冒,让你一惊一乍或者浑身发冷,让你大 小便失禁,几乎要抓瞎了。 再有就是一台完全依靠声光电色构成的晚会。这是令你目不暇给的晚会,令你 头晕眼花的晚会。在这样的晚会上,舞台布景和演员服装的变化非常多姿多彩,灯 光奇幻,音乐迷离,让你完全置身于它所设计的幻觉环境里。太空、大漠、草原, 以及盛唐气象、大汉雄风,蒙古人的勇武和明清的瑰丽,在这台晚会上都有雄阔的 展现。各个民族的发展,各个朝代的兴盛,多少人间悲喜剧,一幕幕地让你看。忽 然,演员们骑着真正的马匹奔驰过舞台,马蹄嚅嚅,骑手们炫耀技艺似的在马上做 出各种动作,他们身轻如燕,上下翻飞,一会儿在马的肚子下面,一会儿又在马背 上倒立,风驰电掣地跑过舞台,在干冰的烟雾里穿行,刀光剑影阵阵马蹄,将你带 人到他们预设的历史情景中去。忽然,几十吨水在舞台上波涛汹涌,滚滚而来,人 们在洪水中挣扎,在洪水退却的大地上缓慢地死去——历史就这么依靠人类的鲜血 把自己不断喂饱。不过,尽管这样的节目效果很好,但是,在给你的视觉、听觉和 嗅觉进行了一番强烈的刺激之后,留下来的,却是一种十分空洞的感觉。这种感觉 就是这个时代内部空洞的那种感觉。 上述这些去处,我都去看了。但是,奇怪的是,在任何游乐场所,我都保持着 一种冷静的审慎和审视的态度,好像有另外一个我,在冷静地观察着参与这些游乐、 游玩和游览的本我的各种匪夷所思和过分夸张的表现,然后对本我进行嘲讽、规劝 和讥笑,得出对时代性娱乐活动的冷静批判。一个时代的娱乐方式总是带有那个时 代的全部特征,这个时代的娱乐游戏特征,就是让人们的各个感官都受到强烈刺激, 让你的神经麻痹,甚至让你的七窍流血,这才算是娱乐至死。 在我们即将离开南澳市的时候,张市长在图书馆里给他安排了一场演讲。这场 演讲是收费的,每个听众要交纳5000元的听课费。因为赵亮是著名经济学家,大学 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政协委员,国务院特殊津贴享受者,同时,还传说他是国 务院新智囊之一,南书房行走,他的意见能够影响上层决策者和左右中国的经济政 策。因此,有了这些传说,有了这些头衔,他身上就有了神秘的光圈,来听他演讲 的国营企业老总、私营企业老板、金融机构的银行家们和各种能人就非常多了,济 济一堂。他们平时并不能经常接触到赵亮这样的走红经济学家,因此。对于他们来 说,这也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5000元听课费,那就是小菜一碟了。 我自然坐在第一排,和张市长坐在一起,虽然我感觉有些别扭。演讲开始之前, 我私下里简单地数了一下,发现这个讲堂里至少已经坐进来了一百人。按照每个人 收费5000元来计算,他赵亮,光是这一场演讲,就可以收到50万元的报酬,而且是 合法的、税后的报酬! 我不由得有些眼红了,嫉妒了,感到世界的不公平了。 但是,我很快安定下来,因为他今天的演讲已经开始了。 他今天演讲的题目是《股市如何冲上一刀点》,因为这个城市的创业板市场马 上要开张了.这对于南澳市来说,就是一个大事。他结合股市的发展,实际上,讲 的是中国宏观经济发展的前景。中国的经济会不会越来越好? 我知道,他一向不是 唱衰派,而是鼓吹中国经济将无比向好的那一个,姑且就叫他是一个乐观派吧。 那么,他对中国经济发展真的很乐观吗? 还是这种观点是他混饭吃的一种立足 点,一种面具和一个符号特征呢? 我有些疑问。我需要解开这个疑问,可是他从来 都不回答我的疑问。 我看见,一身西装打扮的他坐在讲台上,神态自若,有些舍我其谁的那种傲岸 和自如,有些踌躇满志的得意和张狂。会场上冷风吹得很猛,我都感到冷了。当主 持人介绍完他的光辉的简历,他的各种头衔,他的那几十本著作之后,他才站起来, 向大家鞠躬,面带谦虚,但是内心却非常不谦虚的微笑,于是又赢得了非常热烈的 掌声。大家对他即将讲述的内容看来非常感兴趣,对他要带给他们的希望,带给他 们每个人在实际操作财富上的信心,都充满了期待,而且,他们预感到赵亮将满足 他们的这种期待。 他重新坐下来,表情立即收紧了,演讲就正式开始了。室内的灯光忽然被工作 人员调暗了。我知道,赵亮运用多媒体演示技术非常自如,在他的身后,那拉下来 的一面白色的幕布上,由他那台高级的笔记本电脑所连接起来的投影展示系统,迅 速开始工作了。我看见,白色幕布上迅速出现了演讲的题目,在他的手里滚动的鼠 标的移动过程中,幕布上,他演讲的大纲文字也在迅速地滚动。然后,那些数字、 表格、图示、箭头都出现了。他就像是随便给学生上课那样,那么的从容笃定,那 么的胜似闲庭信步,那么的娓娓道来,那么的胸有成竹,那么的居高临下,那么的 亲切和蔼。于是,我也感到,在他的这种气质和气度的影响下,所有的听众,无论 你是执掌一个部门的官员,还是挥斥方遒的企业老总,或者是气冲斗牛的私营企业 家,忽然,在这里,在他的面前,一时都谦卑了,都准备老实地听这样一个杰出的 经济学家,当红的智囊,来讲述种种中国经济为什么会好,上海股市为什么会从4000 多点在未来的几年时间里,直冲10000 点。我听到,他那男中音的充满了磁性的声 音响起来了,我忽然觉得,他与其说是一个经济学家,不如说,他更像一个现代社 会的巫师,一个传道的牧师,一个要带给大家信心和意义的、以经济和发财为宗教 的现代大宗师。也许,在今天的这个时代,经济学家不仅是报喜鸟,是自鸣钟,是 稻草人,是大骗子,是经济分析家,还是牧师和主教、住持和道长、心理医生和预 言家,他们带给现代社会以希望,他们带给现代人以恐惧和刺激——假如他今天的 演讲题目换作了“中国股市10年内不会翻身”,那么,很多在场的人都要大吐血了, 他们都要抓瞎了,他们都要痛哭流涕了。这些社会精英们,他们不能没有希望,不 能过没有希望的生活。所以,这个现代巫师、语言家和报喜鸟,他的磁性的声音如 此悦耳地响起来了,他的目光如炬地四下扫射了,他的额头像灯塔一样在讲台上闪 亮了,他的神情像即将带领我们前往美好的应许之地的先知摩西一样,要带领所有 在场的迷途的羔羊,向美好的、充满了金光灿灿的场所进发了。 那天他讲了一些什么呢? 我不懂经济学,我自然听不懂他讲的那些特别专业的 东西。但我记得,他一上来,就宣布给我们一个特别利好的消息:在人民币兑美元 不断升值和中国经济保持高速增长的情况下,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按照美元来计算, 在年底将超过德国,成为经济总量排名世界第三的国家了! 而超越了像德国这样老 牌的制造业和科技很强大的欧洲大国,意味着我们中国的经济发展质量越来越好, 希望越来越大,发展的势头非常强劲,将继续向更高的目标发展。而按照平价购买 力的计算方法来计算今天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已经超过了日本,达到5 万亿美元 了。他还预计,中国将在2012年经济总量超过日本,2030年,中国将超过美国,成 为世界第一大经济规模体。当然,按照人均计算,这个世界第一,也立即就变成了 世界第几十一了。但即使如此,也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中国即将迎来自 己的新盛世。 讲台上,我看到他信誓旦旦,他左右开弓,他旁征博引,他纵横捭阖,他高屋 建瓴,他气势如虹,他酣畅淋漓,他巨细靡遗,他娓娓道来,他据理力争,他口若 悬河。他从国际地缘政治、经济新秩序讲到欧佩克石油价格定价机制,从三年来的 石油价格曲线讲到俄罗斯的再度崛起,从苏丹的达尔富尔问题讲到朝鲜的核危机实 质内容,从伊拉克战争的后果讲到中国石油的海洋生命线,从石油的战略储备讲到 中国航天奔月技术的新进展,从北斗星全球范围的中国定位系统的建立讲到电信业 的3G牌照的发放,从中国军费的增长、新型核潜艇的下水、预警机的研制成功,谈 到了西方的“中国新威胁论”的新发展,从东亚文化的内在特质,讲到了中国文化 的核心价值观,比如“和谐”、“中庸”、“和而不同” 的这些文化核心价值观,将带给全世界的新前景,带给全球其他国家,尤其是 以老大自居的美国解决全球问题的新方法。 然后,他讲为什么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中国的股市以上海的股市指标来看,将 快速地抵达10000 点。为了让大家听明白,他还讲解了什么是国内生产总值,GDP 的计算方法,名义的和实际的国内生产总值的区分,讲解了货币和中国财政政策的 特征,讲解了总需求和总供给之间的平衡,与相互影响下的增长。他讲解了消费和 储蓄的关系,现在我们为什么有接近20万亿的存款,具体分布的情况如何,它们将 会如何的消费,如何的投入股市、基金和债券市场,这些存款在社会迅速分层的情 况下,到底在哪些阶层、哪些人群、哪些职业的人手里;他谈到了中央调控经济的 手段,比如加息和提高银行准备金率的作用,他着重讲解了为什么几年来宏观调控 似乎没有效果,实际上已经有了效果的原因;他讲解了货币的供给和需求,他讲解 了通货膨胀的可能性和失业、政府的财政赤字的关系,讲解了全球化背景下中国的 国际分工。他通过无数的表格、图片、箭头、分析数据,证明了自己的观点的正确, 他的论据充分,言之凿凿。最后,他告诉了我们,中国经济未来发展绝对向好,只 要我们抓住机遇,我们最后就能够获得最好的收获。“而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最 终的受益者,你们都将在这个经济大潮中获得自己的报偿,你们都将成为财产的积 累者和迅速增加的群体中的一个,你们都将发大财! ” 他戛然而止,他突然就鸣金收兵了。他在我们还没有听够、没有准备好要结束 的情况下,结束了自己的演讲。两个小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我们都觉得意 犹未尽,我们都觉得没有完全听过瘾,因为,他给我们描绘的前景、给我们提供的 路径、给我们讲解的过程都很好、很详细,我们不愿意他这么快就结束了。会场上 响起来非常热烈的掌声。大家站起来了,给他鼓掌,两个妙龄少女上台给他献花, 他接下来,还被少女亲吻了面颊。他笑了,不仅得到了50万元的演讲费,还得到了 一左一右两个少女的亲吻。 我也站了起来,我的眼睛湿润了,为了我的老同学的雄才大略,为了他演讲的 成功而鼓掌。 尽管这样的小小成功,不过是他人生旅途中最小的、很不起眼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