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1 长江流经湖北境内时,有一条支流在此汇入它温柔的怀抱。 它清澈,婉约,两岸风景如画,民俗如诗。这就是汉江。 汉江流经鄂西北地区时,又有一条支流汇入它的血脉。 它在千山万壑间奔走,有着女人一样清丽的韵致,又有着男人似的豪放的情怀。 它世世流淌,岁岁歌唱,每一轮水波里,都有着寻常或不寻常的故事。它有个诗意 的名字,叫花溪河。 茅山就是花溪河边的一座小城,于明代成化年间初具规模。东西南北分设寅宾、 广泽、迎恩、观澜四座城门。到清嘉庆二年,小城规模最为完整,共辖德政、仁和、 永宁、真庆、广泽、中立、武安、集圣、文献、文林十坊和河街、西关两市。坊间 鸡犬相闻,市上人流如织。 到了民国,坊都改称为街,名号也有变化,另称县门街、辕门街、前街、后街、 南关街、西关街等等,街与街之间再由无数条窄巷相连,纵横交错,形如迷宫。 古有文人曾作诗描绘茅山奇景: 青山忽断开平陆, 鸡犬人家太古风。 野老诛茅宁有意, 一生身在翠微中。 汪荣盛背井离乡来到茅山城时,茅山城的古建筑还留有清真寺,城隍庙,奎文 阁,大梵寺,上庸书院,文庙,西坛,关帝庙,杨泗庙,观音阁,回龙观,先农坛, 护佛寺。中国几大宗教建筑,在茅山几乎无所不有。茅山当时还有很多会馆,近似 于同业工会,既便于同乡间的团结和联络,也为来往经商的同乡提供食宿。汪荣盛 是在寡母过世,兄弟分家时,不满于嫂嫂们的薄情,负气出走的。他身上仅带着十 几文碎钱,又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所以只能在福建馆里暂时栖身。 当时的福建馆已经改了名称,叫天主堂。传教士是个英国人。茅山人奇怪他没 有姓,只一个单名,叫苏。他们远远地看着这个白得像婴儿一样,蓝眼睛、红头发 的外国人,穿着长袍,腋下夹着一本厚书,和各类人打交道,说着他们不能明了的 上帝的事情,诧异他为什么没有女人。偶尔在街巷上和他相遇,他总是很客气地点 头微笑。但茅山还是有很多女人拿这个外国人吓唬孩子。“你要再哭,就叫天主堂 那个红毛野人把你抓去吃了。”哭闹的孩子会立刻屏声静气。 上帝对诺亚说: 我决定毁灭这个罪恶的世界,消灭地球上所有的精灵,因为地球上充满了无知、 罪恶和暴力。 苏很想说服入住福建馆的汪荣盛皈依为上帝的孩子。他从这个羔羊的眼睛里看 到了令人不安的欲望。 可是汪荣盛念过孔子的书,知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他千里迢迢来到茅山,就是为了开创事业,一切还没 有开始,无论如何不愿意承认毁灭。他跟着热衷卦卜的祖父剽学过一点儿风水。风 水术称山管人丁水管财,山川为龙脉,风水以龙山为吉地。认为山贵于磅礴,水贵 于萦纡。气凝而为山,气融而为水。茅山城背山临流,明澈清丽的花溪河绕城自西 向东终日流淌不息。无论怎样看这里都是一块风水宝地,必将成就自己繁衍子息、 光宗耀祖的梦想。精明的汪荣盛经过短暂的权衡之后,认为苏的那套东西简直就跟 年节里上演的皮影戏一样,花里胡哨,却没一宗是真的。他不相信苏的上帝能庇护 自己,他急于寻找的是生存的手段。 茅山人爱吃豆腐,能将豆腐做成懒豆腐、豆腐乳、烟熏豆腐、油煎豆腐等等, 百般调制,风味迥异。所以做豆腐的人总能赚到钱。精明的汪荣盛先是在城里各处 替人帮工,手里积攒几个钱后,便开了一家豆腐店。他能下力,人又厚道,货真价 实,童叟无欺,生意就像小孩子长个儿,一天一个样。 南关冯家是个富户,女主人常年吃斋。由喜欢吃汪荣盛的豆腐,到喜欢汪荣盛 的为人。爱屋及乌,便想将女儿百合嫁给汪荣盛为妻。百合死活拧着不愿意,说: “嫁给一个豆腐店掌柜,往后不得跟豆腐打一辈子官司?”母亲说:“傻女嫁人样, 乖女嫁人品。妈吃过他的豆腐,晓得他一辈子不会对你有半点歪心。”百合说: “女儿嫁了他,往后妈吃豆腐不消花钱了。”母亲说:“我还能吃几年豆腐?你若 一辈子不缺豆腐吃,是妈的万福。” 新婚之夜,汪荣盛看着像百合一样绽放的新娘子,不禁叹为天人:“你可真是 我的豆腐西施!”百合羞涩地掩嘴窃笑。汪荣盛纳闷地问道:“你笑啥?”百合说 :“果然是句句话离不开豆腐。”汪荣盛说:“你可不就像豆腐一样细白滑嫩。” 百合羞得在被子里拿手拧他。汪荣盛说:“往后我要把你像豆腐一样供着。”百合 羞红着脸说:“你再不挪开,我就被你挤成豆腐干了。”细腰肥臀的百合婚后十个 月就做了母亲,不到两年第二个儿子也呱呱坠地。汪荣盛给长子取名耀祖,次子取 名耀宗,开始编织丰衣足食,儿孙绕膝的美梦。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耀宗五岁那年,汪荣盛死于痨病,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儿子。 百合立志寡居,也誓死不再做豆腐。母亲说:“铺子关门,你拿啥喂那两张嘴?” 百合倔强地说:“荣盛就是起早贪黑亏虚了身体,我再不能叫儿子操这门手艺。我 可以给人做衣服、绣花,供他们吃穿,念书。日子难就难点,等他们大了我再享福。” 耀祖十二岁由舅舅带出去学做糕点,耀宗则进了冯氏本家的一间药铺做学徒。 耀祖出师后开了自己的糕点铺,经营月饼,麻烘糕,风糕,花生粘,核桃粘,桃酥, 种类不少,却一直没有发过家。他从小喜欢在一些旁门左道上动脑筋,为旁人所不 齿。民国三十几年,国内金融秩序混乱,国民党政府今天发金圆券,明天又发银圆 券。他便浑水摸鱼,偷偷躲在铺子里造假钱,而且竟能无师自通地造得几可乱真。 如果不是民国的国字漏写了一点,他的假钱兴许真能在茅山的市面上流通了。历朝 历代,造假钱都是死罪。事发后,他被抓进县衙,和两个死囚关在一起。 当时任县团总司令的万月朗,还兼任县商务会长、县参事会主席,是个权倾一 方的人物,又和百合的婆家认了干亲。百合为了救儿子,颠着一双三寸金莲,进门 就在当屋给万月朗跪下。万月朗忙不迭从红木椅上站起,伸手去搀她起来,说道: “姑,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啥话不能坐着说?”百合倔强地扬 着头,说道:“今天你不应我,我就一直跪着。”万月朗赶紧点头道:“好,好, 好,不管啥事儿我都应你。”百合这才起身由万月朗扶坐在红木椅上,将事情一五 一十细说一遍。万月朗听完,哈哈大笑,轻松地拍着胸脯。“姑,你放宽心回家等 着,我担保干弟绝伤不了一根毫毛!”送百合出门时,万月朗饶有兴致地说:“姑, 想不到我干弟还有这等本事,开糕点铺太屈枉他。出来了叫他先在屋里呆一阵儿, 要是想做事,我担保给他安排个好差事。”百合说:“他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 我怕他会给你惹乱子。”万月朗说:“姑,你忘了我就是专门收拾乱子的。”百合 嘴上喏喏应着,心里却在说:“不管你的心意是好是歹,我两个儿子,个个不许他 们吃官饭。”知子莫若母。百合知道,衙门那种地方只会助长儿子的劣性。 第二天天黑,耀祖灰溜溜地回到家。百合包了一包银钱去酬谢万月朗,绝口不 提给儿子找事做的话,也没有把万月朗的话透露给儿子一点口风。 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被百合叫到先人的牌位前跪下。百合平静地对小儿子说: “耀宗,妈今儿求你件事儿。”耀宗说:“妈,有啥事你尽管吩咐,哪有当妈的跟 儿子说求字的。”百合说:“今儿这件事妈非得求你。”她拿手指着耀祖。“你哥 在这儿,你替妈抽他十个嘴巴子。”耀宗看看母亲,又看看兄长,惶然不敢伸手。 百合震怒地大吼一声:“咋的?妈求不动你!”耀宗委屈地涨红了脸。“妈,不是 儿子不顺从你。他是当哥的,我咋能动手?”百合说:“你要真认他是你哥,就替 妈把他的记性打出来。他犯了天条,哪还有半点当哥的样子。今后若再不改,老天 爷都放不过他。”耀宗万般为难地垂着头,胳膊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百合 盯着他。“看这样子,你是真要叫我这个老不死的自己动手了。” 耀祖说:“妈,你别难为兄弟了,我自己来。”他跪在地上,开始左右开弓地 抽打自己。百合别转头不看他。肉和肉撞击的声音在屋里清脆地响起。耀祖慢慢感 到面颊麻木,脑袋里嗡嗡直响。耀宗眼里噙着泪喊:“妈,你就饶了大哥吧!下回 他再也不敢了。”百合把头扭在一边,动也不动。屋里抽打耳光的声音突然变得不 再单一。百合扭头一看,耀宗竟然也在抽打自己的脸。百合喊一声:“都给我住手!” 耀祖垂手跪着,脸颊已经红得像涂了胭脂。耀宗眼里噙着泪。 百合说:“伤人不伤心,打人不打脸。你们小时候不听话,我拿擀面杖、柴火 棒子打你们,都从来没在你们脸上动过一个手指头。汪冯两家都把门风看得比性命 还重。可是到你们这辈儿,却把两家的门风都坏了。门风是啥?门风就是脸面。我 要叫你们尝尝伤了脸面的滋味儿。”耀祖的头低得下巴颏都碰到了前胸。百合继续 说:“子不教,父之过。你们老子过世早,是我一针一线给人做衣服,绣花把你们 拉扯大。妈陪着你们吃过米糠,喝过盐水,只想你们长大了能光宗耀祖,给祖上争 口气。哪知道我管教不严,叫你们这些个孽子辱没了祖宗。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往 后谁再触犯王法,妈就一根绳子吊死,陪着你们去阎王面前问罪。”耀祖赶紧承诺 说:“儿子都是一时糊涂,往后再也不敢了。” 可是,生成的脾气,沤成的酱,耀祖习性难改,依旧喜欢卖弄个机巧,只是懂 得了避重就轻,不往死罪上走。但是玩火的次数多了,总有烧着手的时候。 土匪一直是茅山大患。做生意的人,或主动或被动地都和江湖上的人有些瓜葛。 耀祖自恃处事圆滑,常在其中周旋,一来联络感情,保证他的铺子不受滋扰,二来 也可得些银两消遣。听说盘踞在西边的土匪朱疤子将城郊赵家两个十三四岁的半大 儿子绑了票,开口八百块大洋赎人,耀祖心眼儿又活泛起来。他跑到赵家,对乱作 一团的男女老幼拍着胸脯说:“朱疤子跟我有些交情,只要你们舍得花钱,这事包 在我身上!”赵家救人心切,二话没说就把八百块大洋交给他。另外又按惯例给了 二十块大洋做酬金。有了捡来的二十块钱,耀祖心痒难耐,忍不住又要出去找牌友。 也该着他倒霉,前脚出门,后脚大女婿就进了屋。这女婿也是个牌痞子,在牌桌上 将钱输个精光还不撒手,跑到丈人家想碰碰运气弄两个钱再去扳本。耀祖的妻子天 性愚钝。女婿上门说是给父亲看病,她忙说我刚见你爹背个包回来,不知是不是洋 钱。大女婿跟着她到里屋开箱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八百块现大洋被他一块不剩地悉数卷走。 耀祖得知钱不翼而飞,一怒之下几乎把妻子打个半死,连朱疤子的面也不敢照 了。朱疤子等了三天,感觉有诈,悄悄派了探子扮成货郎到赵家打听虚实。得知赵 家早已将钱交给耀祖,便将耀祖请去,当着他的面做秀一样把票给撕了。可怜两个 人质关了六七天,又饿又怕,已走不动路。被拖着经过汪耀祖面前时,苦苦哀求: “表叔,救救我们。”汪耀祖却已魂飞魄散,两腿筛糠一样哆嗦,早就没一句话了。 孩子母亲听到消息,一根麻绳了却性命,追随儿子去了。一门三条人命瞬息之 间如灰飞烟灭。 赵家放话出来,血债必须血偿。耀祖躲进天主堂不敢露面。来自美国的传教士 戴瑞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向他的上帝祷告:“主啊,宽恕他的罪孽吧。我们都 将成为你的羔羊。” 耀祖十分欣赏戴瑞说的宽恕两字,他觉得自己本意是好的,八百块现大洋不翼 而飞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上帝都能宽恕自己,赵家就没有理由不宽恕了。他尤其喜 欢洋人胸前那个十字,想当然地赋予它十全十美的吉祥之意。于是,为了寻求灵魂 的救赎,他悄悄信了洋教,皈依在上帝的门下成了异教徒。也许汪荣盛当年借住苏 的天主教堂,就注定了他和上帝的这段善缘。可是帮他平息事端的依旧是万月朗, 而不是上帝。他的铺子全部变换成银钱进了万月朗的口袋。 耀祖从此以洋教徒自诩,很多做派都和别人不大一样。母亲百合故世,他在门 口贴一字条,上写:“是客不接。片纸不收。”百合娘家兄弟针锋相对,在他贴的 字条旁边又贴一张,上写:“是客接待。是礼就收。” 按老规矩,人死三天要去报庙,通报冥界阎王,我家某某将要前来,还望阎罗 大人手下通融,不要为难。耀宗为母亲操办的报庙仪式极为隆重。前是乐队,后是 手提灯笼的亲戚家门,再后是敲着法器的道士,最后是身穿孝服,手执哀杖的子孙。 耀祖尽管不以为然,但还是以长子身份抱了灵牌,耀宗抱的魂牌,另有家人打了引 路幡。百合的娘家兄弟还坚持为百合安排了大堂祭,请来礼生和歌童讲经,唱颂歌。 百合含辛茹苦、励志守节的养育之恩,有一部分是要以丧事的排场来昭示世人的。 在诵经前的灭鸣仪式上,大锅里燃烧的白酒像磷火一样发出绿光。屋内气氛肃穆, 鸦雀无声,只有诵经声和饮泣声,随着缥缈的烟雾在空气中缭绕。异教徒汪耀祖, 胸前的内衣里挂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也在守灵的人群中跪着,跟着歌童祷诵:凯 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涀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洋人的上帝没能让耀祖逃脱死亡的命运。更令人费解的是,他的三个儿子也在 成年之后相继死于非命,耀祖这支血脉从此断了香火。关于他们的夭亡,茅山城有 许多说法。每一种版本都让人不寒而栗。它似乎向人昭示了报应的不可抗拒。 2 耀宗十九岁那年,在城南的迎恩门边儿开了自己的药铺益生堂。他自小秉性忠 厚,性情与耀祖很有些不同。在药铺当学徒时,不多言不多语,最忙的是眼睛和脑 子。药铺制药不允许外人在场,在没有决定授秘之前,连亲生儿子都不能接近。制 药时门从里面反锁,窗户上还糊着厚厚的牛皮纸。耀宗只能在切药时悄悄熟记每种 药名,到允准进铺子抓药时,再对着方子体会每一味药的疗效。 病家和医家都看出,耀宗虽未得一人真传,却能采众家之长,药品均是古法炮 制,一根手指粗细的当归,经他的手切出来,用手一捻,如同一把折扇,玲珑别致。 每逢端阳,益生堂都会在铺子里备上雄黄和香面送人。伏天酷暑难耐,益生堂的大 门外总摆着二花、菊花、甘草汤,免费供路人饮用解渴。 这样开药铺的,在茅山不是益生堂一家。城西有仁和丰,城北有涵春堂,城东 有广生德。鄂西北是个天然药材库,中草药品种在数百个以上。江边一碗水、头顶 一颗珠、七叶一枝花等等奇花异草,都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中觅到。开药铺的 大都笃信行医即行善事,行善事即积阴德。于是乎药品加人品,行规加家规,使得 中医中药在茅山成了一道涵盖历史、自然与人文的风景。像益生堂,天长日久,竟 渐渐衍化成一个地名。张三问李四:“去哪儿了?”李四会答:“刚从益生堂转来。” 耀宗十七岁娶回汪姜氏,十九岁自立门户,三十三岁那年,添了最后一个孩子 家廉。这时长子家礼已经虚岁十六,长女家慧十岁,次女家贞六岁,次子家义四岁。 他成了一个有五个子女、一间药铺的令人艳羡的掌柜,实现了父亲汪荣盛为自己取 名的初衷。 耀宗于三十六岁上辞世。弥留之际,三个儿子守在床前与父亲诀别。三岁的家 廉站在家义身后,两手抱着他的腿,不敢上前。死亡临近的肃穆和惊栗,令他本能 地感到恐惧。看到耀宗两眼的光已经散了,却迟迟不愿闭上,汪姜氏说:“你还有 啥心愿没了,说出来,我们替你了了。”耀宗的魂魄已在红尘之外,口不能语,唯 有一息尚悬,迟迟不肯离去。家礼试探着问:“伯,你是不是担心自己走了,我这 个当哥的,照顾不好两个兄弟?”耀宗动也不动,呆滞的眼睛成了两汪死水。家礼 含泪问道:“伯,你是怕益生堂在我手上倒了号?”耀宗这回还是没动,家礼却发 现有道光在他眼睛里微弱地一闪。家礼两手贴膝,弯腰垂首,哽咽道:“伯,你放 心,益生堂的生意我一定会照你立的规矩做下去。”汪耀宗缓缓吁出一口长气,眼 睛终于闭上。 汪姜氏在家礼第一个孩子士云出生两个月以后去世。她是以奶奶的身份走的, 走得很放心。家礼开始支撑门户,媳妇玉芝又是她自己相中的远近有名的贤淑姑娘。 益生堂的将来一定会像耀宗期盼的那样,一代比一代更好。她完全可以在阎王爷那 儿安心度日,不怕来世变猪变狗了。以后许多生死离合的变故,桩桩件件都是她和 耀宗始料不及的。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益生堂倒号。六九年城市居民下放,家礼被迫离开县城, 益生堂成为街道公产。到了落实政策,家礼从乡下回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历经 九九八十一难,才使得益生堂“破”璧归赵。几年后县城搞开发建设,益生堂拆除。 这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终于在看尽人世沧桑之后完结一生。随着墙倒梁 倾,茅山城大街小巷风传开一个消息:益生堂拆房子,拆出好多金条,每根金条上 都刻的有字。大家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不出汪家礼有如此深的道行,竟连一点 口风没听他漏过。那些曾经在益生堂住过的大杂院居民,暗自懊悔当初为什么没有 挖地三尺的远见。故事在人们的口头传递中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离奇。人们对益生 堂淡忘的记忆,又再次从尘封中凸现出来,并且因为年代久远,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有人说,曾有老人看见,益生堂衰败后,每至月朗星稀之夜,必有一白衣女子, 在宅外绕宅而泣,其声甚为凄婉。近前细听,却又人声皆无。此女子并非汪家夭亡 之人。究其何人,谁都不甚了了。很多人联想起益生堂的兴衰沉浮,特别是汪耀宗 三儿子、儿媳怪异的死亡,都生出一种寒栗之感,觉得汪家的遭际,有着一些微妙 之处,似乎暗合着某种玄机。他们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迫切与好奇,想知道益生堂 究竟挖出多少金条,这些金条在再次分配中又会演绎出怎样的悲欢离合。不管是妒 忌也好,羡慕也罢,在他们心里潜藏着的某种模糊而强烈的臆断,需要得到证实。 茅山有首流传百年的歌谣,连小孩子都会唱。 龙山对瓜洲, 花溪向东流。 发财无三代, 做官不到头。 益生堂的房子拆得只剩了一些半截的砖墙和褐色的朽木,如同一本古旧的线装 书,被撕得支离破碎。在周围完好的住房中间,显得那么零乱和空虚,就像一个饱 经沧桑的七旬老妪,混迹在一群如花的少女之中。冰山终于露出一角,那些关于金 条的传言始终未得到任何证实。倒是有更多的人亲眼看见,益生堂昔日的少掌柜手 上,有一张纸条,是民工拆房子时,在神龛背后发现的。已经发黄变脆的素笺纸上 写着: 今日厅堂我为主, 来日厅堂主是谁? 祸兮福兮祸福倚, 失莫愁来得莫喜。 家礼证实这不是父亲的手迹。汪耀宗的字有不少人见过。益生堂原来的冲天招 牌,就是他亲笔书写。人们猜测,益生堂的房子数易其主,如果不是汪耀宗,可能 的范围就很大了。也许是前面几任房主所为,也许是建房时工匠的别出心裁。有很 多相识的人前来索看这张禅语一般的纸条,看过后都啧啧称奇,心情比看见黄金还 要复杂。 有天夜里,一个从来不曾见过的人走进家礼的梦里,用一种空洞、缥缈、近乎 不真实的声音对他说:“我的东西在你手里。”家礼问:“你的啥东西?”那人说 :“就是那张素笺。只是你得了它,却未必能够明白。”家礼说:“我咋不明白? 我要不明白,就枉活这一世了。”那人就说:“你要真明白,就对我笑一笑作个证 明。”家礼就在睡梦中绽开一个婴儿似的纯粹的微笑。那张陌生人的脸,好像二次 曝光的照片,浮在家礼的笑容之上,渐渐模糊,终至于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梦里那人的模样一点也记不起来,像一团雾气捉摸不定,可 是他的声音却历历在耳。家礼再次来到益生堂原址,站在一片废墟上,看着残损的 瓦砾,像在梦里一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