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眼瞅着媒人要来讨八字,家礼急得六神无主,在屋里转着圈儿说:“我点头同 意的,如今又要我开口说不行,真不如把我架在油锅上炸了。” 玉芝坐在天井给士云补衣服,脚前放着针线笸箩,手里拿着几块布头比画大小, 说道:“你不想辙,光急有啥用。”家礼看着门扇上的暗八仙图案,拍着脑袋说: “想啥辙?我又没有八仙过海的神通。”玉芝说:“叫老二回来呀,他不浑身都是 主意吗。”家礼烦闷地说:“你就少提他了,听见他的名字我就头大。” 玉芝说:“我倒是有一招,不知行不行?”家礼赶紧凑过去问:“啥招?”玉 芝说:“媒人来那天,你就跟他说,家义八字太硬,算命先生说他克妻克子,叫他 们自己开口回绝这事儿。”家礼说:“既是克妻克子,早点儿为啥不挑明,这不明 摆着是个借口。”玉芝反问他:“这招不行,你还有啥好招?” 家礼想了想,脑子依然像一盆糨糊,不得已说:“这话你去跟媒婆子说吧,明 儿一大早我躲出去。”玉芝脸一板,说道:“自己惹的事儿自己去了,我可不愿意 在后头替你擦屁股。”家礼想逗得她高兴,调侃说:“你不替我擦屁股,未必还叫 别人来擦不成?”玉芝白他一眼,还真笑了,说道:“越老越没正经了!”家礼说 :“话不正理正。你说跟媒婆子缠起来,是不是你们女人比男人有办法?”玉芝尽 管不愿意,可也只能这么办了。 晚上家廉回来,玉芝诉苦似的跟他说了这段经过。家廉说:“嫂子你多担待。” 玉芝说:“好人都叫你大哥做了。” 媒人进门,一听掌柜的不在,涂着胭脂的老脸果然急出一道道褶子,哎哟连天 地喊叫道:“这是咋说的,梅家那边儿还等着听信儿呢!”玉芝赔着笑脸,又是递 烟,又是上茶,核桃、花生、点心摆了一桌子,说道:“我表妹的娘屋舅舅嫁姑娘, 好日子定在今天,实在是不能不去。他走时留了话,有啥事儿你问我。”媒人说: “还问啥,八字拿给我就成。” 玉芝把椅子往她跟前挪挪,故作神秘地压低声说:“有件事儿,我们当家的那 天没好跟你说。我想来想去,这事不能瞒你,免得事后叫你落抱怨。”媒人问: “啥事?”玉芝扭头朝两边看看,说道:“算命先生原来给我们老二看过八字,说 他命硬,一辈子克妻克子,忌神太重。” 媒人一听,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滴溜滚圆,叭叭把大腿拍得山响,说道:“这 话当初咋不说?你们答应了我才去回的话,这样一闪,叫我往后咋做人。这不是自 己拿手打自己的脸。” 玉芝抓起一把花生塞在媒人手里,一脸内疚地说:“我们当初是想,命硬归命 硬,兴许跟梅家二姑娘八字相合呢。谁知道二番到算命先生那儿一问,他说我们老 二三年之内不能提亲。你说这话我们要再瞒着,天上雷公能饶了我们。”见媒人半 信半疑,玉芝又给她装支烟,话里带着奉承说:“选亲不如择媒。他们梅家选了你 这样一个说亲娘算是找对了。我们也是一半看梅家的门第,一半看你的面子,二话 不说就答应了。要怪,只能怪我们汪家没这个福分。” 媒人坐在椅子上,架着二郎腿,用小手指上的长指甲剔着牙,依旧冷着脸说: “本来人家就说我们这些做媒的没有半句真话。其实我们图个啥,腿跑细了,嘴皮 子磨破了,弄不好还要两头看脸子。” 玉芝体恤地拍拍她的腿,说:“我们当兄嫂的也难做呀。说了他要听还好,他 要不听,你只能干着急。如今又是新社会了,街道上不是天天在宣传婚姻自由吗? 我们也不敢强逼,万一惊动政府的人出来说话,我们谁都逃不了干系。你说是不是?” 媒人一听政府,气势略收敛了些,问道:“那依你们的意思该咋办呢?”玉芝 起身把家礼走前包的二两天麻、二两阿胶拿出来递给她,笑着说道:“还劳驾你跑 腿,到梅家那边好歹替我们道个歉,说和说和,免得街坊四邻的为这事伤了和气。 等隔些日子,由我们当家的亲自上门给梅掌柜赔不是。” 媒人一见玉芝递过来的东西,脸上立时有了笑意,一口大黄牙齐整整露出来, 伸手半推半就地把礼接下来,虚情假意地说道:“哎哟,这又何必呢,都是低头不 见抬头见的街坊。”她把东西塞进大襟布衫里,像不放心似的在外用手拍拍。“我 说不收吧,反忤了你们的好意。” 玉芝说:“收下,收下。你要不收,我们还不好意思。”媒婆说:“梅家那边 我去说和说和看看。按说呢,你们这也是为他们好,命相相克可不能勉强。梅掌柜 脾气你知道,少不得还要看一下他的冷脸子。不过,我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玉芝又软硬兼施地说了些客套话,媒人才絮絮叨叨地起身告辞。临走,五指张 开,把盘里的花生抓了一大把捏在手里。玉芝端起盘子说:“都带上,都带上。” 媒人嘴里说着:“皮薄了,皮薄了。”又抓了一大把,用帕子包着,嬉笑着出了门。 到了梅家那边,梅秀成出去了,只有他女人在家。媒婆怕露出收礼的破绽,半 句好话不敢多说,只管编派汪家的不是。梅秀成女人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个中蹊跷, 气得撇着嘴说:“真的是命相不符,还是有别的道道?没准儿是看我们屋里出了老 二这宗事儿,怕沾腥带荤吧。” 媒婆赔笑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养兴谦伸出一根手指头,也比他们益生堂 的腰粗些。他们真要是推三阻四,也算我们二姑娘的造化。”梅秀成女人说:“那 就多劳你再费心。”媒人笑眯着眼说:“应该的,应该的。家有美凤凰,还怕找不 到梧桐树。益生堂小门小户的,舍了也就舍了,没啥好挂牵的。田不种好是一季, 伴不找好是一生。二姑娘这样一等的人品,我保准帮她定一门好亲。” 梅秀成女人诉苦道:“你不知道,我们当嫂子的难做人哪。照理说,公公婆婆 不在了,当嫂子的替她操心,是天经地义。可是心操多了,弄不好,外人会说我们 嫌弃她,落个里外不是人。”这些话她故意说得很响,就是想说给梅秀玉听见。媒 人顺着她的意思,尽拣些好听的话说。梅秀成女人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好话后面 图的是什么,却就是装糊涂装到底。媒人等来等去等不来实惠,只得讪讪地站起身 告辞。一出门,咬着牙齿恨道:“哼,一毛不拔的货,就这样儿还想早点把小姑子 打发出门。等着吧。” 梅秀玉躲在自己房里,那句“沾腥带荤”的话听得她心如冰水。爱情果然成了 镜中花,水中月。家义站在岸上,看她在水里沉浮,丢过来的,竟是一根稻草。她 疯了似的在心里喊着:“我要去问他!我要去问他!他不能这么哄我!” 桌上搁着花绷子,一幅牡丹图快要绣起,只剩右上角的两只蝴蝶还没成形。她 冲动地找出剪刀,一刀豁下去,花绷子中间洞开一个窟窿。牡丹已经凋谢,蝴蝶也 再不会飞临。梅家二姑娘的生命里再不会有鸟语花香的春天了。她倚着床,感觉地 在一点点沉陷,向着一个不可知的深处下落。 梅秀成夫人送走媒人,回来在堂屋坐着,余怒未消,把一肚子不痛快都怨在梅 秀玉身上,指锅骂碗地说道:“媒人送上门的时候挑三拣四,如今可好,求到人家 门上人家都不要。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梅秀玉在屋里听着,把剪刀摸在手里,对着一个空的不可知的去处喊道: “你害了我,你害了我呀!” 窗外暗淡的光线射进来,给刀刃镀上一层寒光。她嚓一声把丝绢从花绷子上扯 下来,狂乱地用剪刀剪成一块块碎片。刀尖滑过指尖,一滴血红玉似的越洇越大。 她怔怔地看着,心里有一种狂放的快感。她巴望着手里的剪刀能舞动起来,将自己 连同阴冷的四壁一起撕碎。 当晚,她托辞身体不舒服,没出来吃晚饭。第二天早晨开了门出来,竟是一身 素装,干净,整齐,头发梳得如平日一样纹丝不乱,只是脸上未施脂粉,手上的玉 镯子也不见戴了。 牡丹花一样的梅秀玉,昼夜之间变成了一枝带霜的素百合。 梅秀成一眼瞅见,惊呼道:“你这是咋了?一天的工夫竟瘦成这样。”梅秀玉 虚弱地说:“没事儿,头有点儿晕。已经过去了。”梅秀成夫人正在摆碗开饭,把 手里正握着的一把筷子哗一声丢在饭桌上。梅秀成看看自己的女人,刚开口说“昨 天的事儿……”就被梅秀玉把话打断。“大哥,啥也别说了。我在屋里一天,给你 们做一天。吃穿由你们看着给。等有了合适的人家,你们做主把我嫁出去。真没人 要了,我就去做尼姑子,不会赖在这里吃闲饭。” 梅秀成夫人有些心虚,讪笑着说:“哎哟,看你说的。只要没出阁,你就是这 屋里的人,吃的用的还能少了你。你说这些话,倒像我们谁亏待了你似的。” 梅秀成在汪家折了面子,正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本就迁怒于妻子不该怂恿 他,这会儿看见梅秀玉形容憔悴,又听夫人话里带刺,便把手边刚盛上来的一碗稀 粥哐啷一声掷在地上,粥汤和碎裂的瓷片四散溅开。“你嗦个屁。这屋里我没死, 还轮不到你说话。真要把我惹烦了,我叫你们一个个地都过不成。”梅秀玉目光哀 怨地看他一眼,默默弯下身去地上收拾。 梅秀成女人原想撒泼闹一闹,一看梅秀成铁青个脸,双眼突起,一副困兽犹斗 的样子,再不敢言声,灰着脸溜到后面去了。 梅秀玉轻声说道:“嫂子也是一片好意,你不该这样。就算是为我着想……” 梅秀成喘着气说:“真是墙倒众人推,连自己屋里人都开始不把你当个人敬。你要 不治住她,一天一天的,她都要骑到头上唱戏来了。”梅秀玉说:“屋里出了事, 谁心里都不舒服。嫂子不痛快,叫她出出气也就算了。”梅秀成望着她说:“汪家 的事也怪大哥。当初秀琬来信,我还有些犹豫。后来架不住你嫂子三催四催,就依 了她。老二的事一出,我也是想让你赶紧出去,免得跟着我们一起倒霉。哪想到会 弄成这样。” 梅秀玉双目低垂,面无表情地说:“大哥,这事儿不怪你,是我自己命不好。” 梅秀成说:“啥命不命的,死了张屠户,还非吃带毛猪不成?我就不信,茅山城再 找不到一个比他好的。”梅秀玉心里疼得直打哆嗦,说道:“我的事大哥就做主看 着办吧。”她的语气里有种心如死灰的冷漠,梅秀成听了,禁不住心里打个寒战, 暗暗惊叹:表面温顺的妹妹,骨子里却有着跟他一样的敏感、自尊和刚毅。 梅秀玉把碎瓷片端到后院顺城墙倒下河滩。花随人愿。自从家里出事,梅秀成 再也无心侍弄花草,花坛里的花无人照应,都凋谢了。鱼缸里的金鱼因为长时间无 人喂食,沉在水里总也不大露面。梅秀玉怔怔地站在鱼缸边儿,脑子里浮现出和家 义一起站在这里观鱼说话的情景,心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用手轻轻抚着缸 沿,回味着一只男人的手传递出的那种难得的温暖和坚实。家义的亲吻,至今想起 来还让她意醉神迷。她这一生,仅此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抚爱。可现在,这个男人 冷漠地回绝着她的热情和期待,她的初恋在他莫名的退缩面前无疾而终。她被置于 孤独的绝望之中,感到莫大的屈辱和伤害。眼泪一滴滴从脸上滚落下来,落进水里 倏忽便无影无踪。 临河的院墙边儿那架葡萄,绿绿地像个棚子一样显出无限生机。一串串果实垂 挂下来,还远没露出晶莹剔透的成熟,粒粒只有莲子大小。梅秀玉揪了一粒放进嘴 里,只觉又酸又涩,像她的心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