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九五五年春,一纸调令,家义从文教科调到茅山中学工作。 茅山中学的前身是茅山书院。院中最醒目的建筑当数文庙。整个建筑坐北朝南, 砖木结构,宫殿式外观。屋顶铺陈着青色琉璃瓦,瓦缝间长满瓦松。庙前有一丹陛, 高近一丈。陛前镶嵌的青石板上刻有麒麟图案。殿内有一高台,过去曾立有孔子塑 像。高台下面供奉着七十二贤人的牌位。右侧有一楼梯可以登临二楼。庙的正南边 两侧,各建有五间平房,相互对应。大殿以东为东庑,以西为西庑。东西两庑便是 三千弟子牌位的栖居地。两庑之间是一个青石场子。场子的南面建有三间瓦屋,与 大殿对应,居中为大成门,左右两侧各有厢房,左为乡贤祠,右为名宦祠。大成门 外,建有石拱桥一座,名状元桥。有二墩三孔。桥下一圆形水池名月宫池。直径约 二十米,池深五米。池内养有红鲤鱼,水面上飘着绿色的水葫芦。池周及桥两侧都 立有白玉石栏杆。状元桥南约三米处,立有高大的石柱牌坊,完全用青条石垒成。 高约二十米,宽约三十米。牌坊正中上方,雕刻有“魁星门”三个大字。牌坊的四 根立柱上雕有狮、象四个,工艺精细,形态逼真。 茅山人自己过着平静、恬淡的日子,却把最奢华的排场给了孔圣人。每年的八 月间,他们都要在这里筹办“圣人会”,以纪念孔夫子。届时所有学生放假三天, 与民同乐。学生们纷纷从家里将猪肉鸡肉和各色菜肴带到会上。家庭困难的也不必 拘泥,可以一担柴聊表诚意。这一天,他们除了要向圣人牌位叩头外,还要一一向 老师叩头谢恩。 家义以老师的身份住进书院时,大殿里已经没有孔子的塑像了。七十二贤人的 牌位也不知做了谁家灶里的柴火。空空的大殿里倒是比以前热闹了许多,常有些单 位借用这里排练节目,配合各种运动进行宣传。 家义报到那天,正遇见两个班的学生在举行课间篮球比赛。场地边儿一个年近 四十的老师坐在小板凳上,手舞足蹈地喊叫着,像是在作指导。他穿着长衫,皮鞋, 外加呢帽,在一群衣着简朴的学生中间,好似一只丹顶鹤,显得气度不凡。 家义好奇地问:“这是谁?打扮得咋这么洋气?”教导主任说:“他是冉老师, 教语文的,早年在外面的高师学堂念过书。”他对家义神秘地笑笑,说道:“这是 个怪人!听说年轻的时候跟一个富家女有过瓜葛,不知为啥分了手。别看他这会儿 嘻嘻哈哈,上课严厉得很,连学生吐痰放屁都不准许。书倒是教得不坏。” 家义远远瞅着,对冉老师整洁的衣着印象深刻,问道:“他总是这副打扮吗?” 教导主任说:“总是,唱戏的都没他穿得整齐。” 他带家义去办公室领回书本,说:“你刚来,时间长了就知道,这学校里怪人 多得很。你看那边儿。”家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个男老师远远在树下 站着,两个学生立在左右,像是在听他训话。教导主任说:“他姓樊,教物理的, 湖南人,话难懂得很,从来不修边幅,时常能把衣服扣子扣得错上错下,前襟上弄 不好还沾点汤汤水水啥的,连学生见了,都在私底下笑话他。” 家义听了,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两眼,问道:“他结婚了吗?”教导主任笑起 来,说:“你大概想到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女人喜欢吧?你可想错了。就他这么个邋 遢人,偏偏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瘦瘦巧巧的,穿得雅致整洁,要不是戴副眼镜儿, 简直跟《 麻姑拜寿 》里的麻姑差不多。牵着两个儿子在街上走,别人总以为他 们是姐弟仨。” 学校给家义分了宿舍,正好住在冉老师隔壁。冉老师见他打扫屋子,过来问: “你教啥的?”家义说:“教政治和美术。”冉老师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又把家 义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又问:“你会画画?”家义谦虚地说:“画得不好。原来在 宣传队画过墙报。”冉老师问:“你知道多少画派名家?”家义想了想,不好意思 地说:“我知道得不多。最喜欢的是八大山人。”冉老师探头朝他屋里看看,随口 说了句:“有空过来坐。”家义连说:“好,好,有空我一定过来。” 冉老师是个戏迷,山二簧唱得有板有眼。下了班,时常有老师聚在他屋里谈笑。 家义有时也过去凑凑热闹。冉老师说:“你说你会画画,恕我不敢恭维。我倒是欣 赏你的口琴,吹得真好。往后我们唱戏,你就来伴奏吧。”家义很高兴自己能够和 老师们融为一体,这种风雅自在的生活也正是他喜欢的。很快,他就成了冉老师他 们周末聚会的常客。 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些日子,支部书记老阚突然把家义找去谈话。阚书记是个 老新四军,李先念中原突围时,他在茅山一带和队伍失散,不得已隐姓埋名在乡下 种地,直到解放。吃了很多苦,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他面相很老,还不到四十岁, 脸上已有了不少皱纹,再加上表情沉稳,看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他把桌上一沓 报纸摊开,指着上面的文章念给家义听:“《 坚决肃清胡风集团和一切暗藏的反 革命分子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知识分子里面问题还是很多的。我们学校虽然 没有胡风之流跳出来,但情况也很复杂。就说数学组的柳老师,解放前家里光丫环 就养了几十个。他自己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数学公式啥都不认识。你说 这样的人有没有问题?还有冉老师,樊老师,跟工农同学就一直很对立。没事儿你 应该多学习,不要总是说说唱唱地浪费时间。” 家义不知这话的来由和深浅,一时有些紧张。阚书记见他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口气突然一转,和蔼地说:“支部一直在观察你。你的材料我都看了。家庭出身虽 然不好,但个人表现很不错。只要你能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组织上绝对信任 和重用你。国家建设需要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关键是看你们的态度。” 家义感动得除了点头,说不出一句话。阚书记笑着问道:“还没成家吧?”家 义摇头说:“还没有。”阚书记问了一句很专业的话:“有没有找到靶子?” 梅秀玉的影子在眼前一闪,家义赶紧又摇头,说:“我还年轻,现在还不想考 虑。”阚书记赞许地点点头。“很好,很好。年轻人就是要有远大抱负。个人的事 情,到时候组织上可以替你考虑。” 当晚,家义认认真真写了篇日记,把阚书记的话都回忆在纸上,并且分析道: “我自己的出身,两个姐姐婆家的出身,用新社会的标准衡量,都是有问题的。它 们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的思想和行为。这层包裹着自己的灰色调子如果不消除, 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我的立场和态度。国家一直在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我 一定要通过改造脱胎换骨,成为像阚书记那样的人。” 谈话不几天,他从学校回益生堂,在大街上迎面遇见一群人喧闹着走过来。打 头一个人举着两根青竹竿,竹梢头拴着一块红绸布,后面随着几个吹鼓手。旁边看 热闹的人指着笑说:“快看那吹唢呐的,腮帮子鼓得像个猪尿脬。”家义正疑惑这 是哪家娶亲,家瑛站在人群后叫他:“下学了?”家义应道:“下学了。”他随家 瑛走到街边儿,看着迎面走来的队伍问道:“这是谁家娶媳妇?”家瑛说:“养兴 谦二姑娘今天出阁。” 家义一听这话,骤然觉得街两边儿的房子像被风吹了一样倾斜摇摆起来,喧闹 的唢呐锣鼓声骤然停止,家瑛的脸在感觉里被放大了无数倍,遮蔽了两侧的街景和 过往的行人。他好像从未想过眼波流转的梅秀玉还会嫁给另一个男人。似乎他不上 门迎娶,梅秀玉就会永远好端端地在那儿呆着,像一朵花,自开自谢。现在这朵本 应该属于他园子里的花无法阻挡地被别人摘去了,他身上已经死去的那一部分东西 突然绞痛起来。他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在问:“婆家是谁?”家瑛说:“姓张,就 在这上头住,老爷子原来在他们养兴谦当过伙计。屋里三个儿子,这个是最小的。” 家瑛对街上男婚女嫁的事儿历来消息灵通,谁家的姑娘结婚前就已经破了身,是个 敞口货,谁家的男人有心使不上力,是个银样枪头,她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家义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便问:“那人是做啥的?” 家瑛手里夹着烟,烟雾慢慢从两个鼻孔里冒出来。“他在城关镇政府做事,四季走 路喜欢把手背到身后。”家义说:“我还是对不上。”家瑛说:“见面你就知道了, 再也没谁比他长得好记。可惜梅家二姑娘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 这话不知为什么让家义心里奇异地生出一丝快感。他强作欢颜地打趣道:“人 家是不是牛屎你咋知道?”家瑛哼一声。“茅山城啥事儿我不知道。都是梅掌柜屋 里串通媒婆子做的好事。”家义心神恍惚地问道:“我们住街坊,咋一点动静都没 听见?”家瑛说:“梅家如今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再难有过去那种排场了。” 跟家瑛分手,家义一直有些恍惚。回到益生堂,只有家礼一个人在药房忙着。 家义问:“嫂子跟孩子们呢?”家礼扒拉着算盘,说道:“去养兴谦看热闹了。” 家义一听养兴谦三个字,不好再问,逃跑似的回到自己房里。他看看屋子,再 看看自己的手,盈盈一握间,曾经留下过梅秀玉的体香,可她眼看着就要成为另一 个男人屋檐下的女人。养兴谦藏在深闺的二千金,黯淡地开始了自己的婚姻。他问 自己,梅秀玉这样屈尊嫁给一个各方面都很平庸的人,是不是跟自己的放弃有着某 种关联。 正在胡思乱想着,屋外一阵动静,玉芝和孩子们回来了。听见玉芝站在堂屋跟 家礼说:“没两样嫁妆,一口箱子,几把椅子,铺的盖的。听说梅家老掌柜留给二 姑娘的陪嫁,临走还叫梅秀成女人给搜出来,硬是没准她带走。”又听见士云稚声 稚气地喊:“我看见梅家二娘娘哭了。”玉芝说:“到后头把菜择择。大人说话, 小孩子别插言。”家礼说:“你们女人就喜欢赶这种热闹。叫你不去的,你连饭都 不做,还是跑去了。”玉芝说:“去看看咋啦?”家礼没好气地说:“梅秀成嫁妹 子,连个喜帖都没给我送,你跑那儿去,叫人家撞见,脸面上咋下得来。”玉芝说 :“这事儿不都怪老二把人得罪了……”声音到这儿突然没了,然后是杂沓的脚步 声从天井往后院儿去了。 做好了饭,玉芝叫士云:“去喊你二爹吃饭。”士云站在门口叫了几声不见反 应,把门推开,屋里是空的。玉芝问家礼:“你不说回来了吗?咋不见人?”家礼 也跑到门口看看,回来说:“许是听了你那句话,气走了。”玉芝不高兴地说: “我一句话他就气了,他自己说了多少怄人的话咋不想想。” 家义回到学校,独自呆在宿舍里,默默无言地坐了很久。已经是晚秋了,学校 里的紫桐树开始一片片地掉叶子,一地的枯叶,被风一吹,哗哗啦啦地像鬼在追着 跑。他从抽屉里找出口琴幽幽地吹着,吹的是《 平沙落雁 》。舒缓的琴声飘出 窗外,与大殿檐角的风铃声融合在一起,飘飘渺渺地在夜色里缭绕。那个阳光明媚 的后花园,在他的记忆里永远失去了色彩,变成一部老旧的无声黑白电影。 冉老师正在隔壁看书。听见琴声,在心里思忖:“汪老师今天真是怪了,口琴 吹得这么至情至性。” 没过多久,阚书记通知家义,组织上经过长期考察,认为他已经具备了一个共 产党员的资格,准备吸收他为预备党员。家义像站在一团红光里,感觉到一种奇妙 的轻松,甚至有点儿晕眩。过去他一直认为阚书记是红光里的人,自己则始终被一 团灰雾笼罩,现在他终于可以跟阚书记站在一起。他完成了脱胎换骨的涅。阚书 记说:“大家对你的工作没有意见,只是觉得你跟家里的关系过于密切。你是不是 时常回去?”家义老老实实回答:“家里有时捎信让我回去吃饭,逢年过节也回去 看看。”阚书记说:“学校食堂也不错嘛,宿舍也给你分了,生活都挺方便的。” 家义心里一沉,点头说:“我明白了。”阚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一年多, 我是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向成熟的。不容易,要珍惜呀!”家义感动地使劲儿点头, 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 当天他就回家搬铺盖。家礼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解地问:“你这又是唱的哪 一出?”家义不想解释,只说:“往后我就在学校吃住,没事儿不再回来了。”家 礼问:“为啥?”家义敷衍道:“学校最近太忙,一天到晚不是开会,就是学习, 没时间回来。”家礼说:“再忙也要吃饭睡觉。”家义说:“学校有食堂,伙食不 错。” 家礼心里直犯嘀咕,怕家义是和自己记仇才出此下策,却又不好拿这话去问。 心里虽然疑惑,却知道留也留不住,灰着脸说:“你说咋的就咋的吧,屋里藤条箱 子还有,你拿两个去装衣服,装书。椅子也可以搬两把过去,来了同事,好有个地 方安顿。”家义说:“桌椅学校都配的有。我也没有几件衣服,随便找个地方都能 放,用不着那么讲究。”家礼不明白,说道:“没有就算了,有现成的,为啥不拿?” 家义被问得难以招架,干脆埋头收拾东西,啥话都不说了。 家礼被冷在一边儿,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隐约觉得和家义之间已隔着一道天 堑,心里不免怅惘。他从家义屋里出来,站在天井的檐下,想到父亲临终的一幕, 竟忍不住落了泪。 临出门时,家义说:“学校如今管得紧,你们往后少去,有事儿叫士云她们找 我就行。”玉芝瞥一眼家礼,脸色有些不好看。家礼说:“你好好工作,我们不去 麻烦你。” 从益生堂拎着被子出来,家义没有回头。梅秀玉出嫁了,他把自己也从老屋里 嫁了出来,从此割断与益生堂之间牵连着的那根脐带。他是一个独立的人了,他将 不再和那些麻烦纠缠在一起。他现在不再是一个普通教师,而是一个党员。他须得 做出些与众不同的事情。 玉芝到他屋里看了看,出来跟家礼说:“他就拿了两床被子,别的啥都没要。” 家礼呼噜呼噜抽着水烟,半天才说:“他这叫净身出户。”玉芝说:“你没问问到 底为啥。”家礼说:“我懒得问。问了,他也未必跟我说实话。”玉芝说:“外人 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把他撵出去的。”家礼说:“如今还有谁跟你讲这些。 你只记住,这个二弟再不是从前那个二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