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二天,邱德成特意到学校找了家义。两人不敢在家义的寝室谈话,装做散步 的样子,一直下了东门河。伴着哗哗流淌的水声,邱德成把给家廉说的话,又给家 义交待一遍。 家义联想到自己前段时间的积极表现,差点急出一身冷汗,两手攥在一起,连 叫:“这该咋办?这该咋办?”邱德成说:“你好好想想,有没有说啥要紧的话?” 家义苦着脸想了半天,才说:“说过有些领导对出身不好的同志不够信任,不善于 听取群众意见,还说过学校食堂伙食问题。最关紧的好像就这几句,其他的想不起 来了。”邱德成宽慰他说:“已经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今后再不要多说就是。我 担心的不是你,是家廉。你要有空,最好劝劝他。”家义锁着眉头,捡起一粒石子 丢进水里,在水面溅起一朵水花,说道:“家廉是个直肠子,从小就拧,遇事不会 拐弯儿。按说这么多年,就是看,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他一根根掰着手指头, 说道:“我们汪家的成分不用说了,就你知道的,我大嫂娘屋出了个严国梁,繁丽 有个哥哥在台湾,我四姐、五姐嫁的也都是成分高的。我们这一家人,多少双眼睛 盯着。平时我总劝家廉夹着尾巴做人,他不听,反说我杯弓蛇影。”邱德成看着湍 急的河水,忧虑地说:“他这脾气真要不改,吃亏可是现成的。”家义问:“你看 我现在要不要去找找校长和书记,跟他们聊聊?”邱德成说:“不用,先稳住不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个月后,果然像邱德成说的,茅山大多数中小学教师,由县委组织部长带队, 到地委参加全区中小学教师肃反会议。繁丽没有去,不知是刘玉堂有意把她留下来, 还是因为确实有事走不开。家廉、家义和魏学贤都去了。开始她和家慧都还像没事 似的,只是作为女人挂念着出门在外的男人,怕他们不会照顾自己,受了饥寒。到 报纸上公开点名批判罗隆基、章伯钧等人时,繁丽才有些慌了,天天抓着报纸看, 隔一两天就要跑去和家慧通通消息。后来又听说在地委学习的人都在“洗澡”,谁 谁已经从“澡盆”里出来了,谁谁还在里面泡着出不来。 家慧很是纳闷,问她:“洗个澡还用上跑那么远的路?谁屋里不能洗?”繁丽 笑着说:“不是你说的那个洗澡。”家慧说:“洗澡还有别的洗法?”繁丽便把报 上内容念给她听。 家慧说:“既是这样,你赶紧写封信去,叫他们仨早洗干净早上岸。”繁丽说 :“洗没洗干净,可由不得他们说了算。”家慧说:“那就叫他们好好洗,胳肢窝, 后脖梗子都别拉下。”繁丽笑着说:“好,好,我把你这些话都写在信上。” 她果然隔两天往家廉那边写封信,打听三个人的情况。在外的三个人也就趁便, 推举家廉一个人回信,把每天的大事小情像记流水账一样汇报给家里。 收到平安信,繁丽就拿给家慧一起看。家慧还有些将信将疑,问道:“他们说 的是不是真的?”繁丽也怕他们避重就轻,故意隐瞒实情,同样不能释怀。“真不 真也没办法知道,我就是担心家廉那脾气。” 家慧看她一天天瘦下去,虽然心里也急,到底年纪大些,还能稳得住,反过来 又安慰她:“有家义和你姐夫关照着,他不会咋样,你放心。” 因为各自的家庭问题,三个人在水里泡的时间都不算短。好在旁枝末节芜杂, 各人经历却都单纯,旮旮旯旯洗过之后,总算幸运过关。有些人就没有这么顺利。 柳老师被人揭发出解放前夕曾跟着一群国民党逃兵乱窜的历史。柳老师说我是听信 谣言,以为解放军真的都是青面獠牙。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会封你做指导员,柳老师 说因为我学历高,那个指导员完全是徒有虚名。没有人相信他的解释。柳老师又说 我半道做了逃兵。我弃暗投明了。还是没人信。他于是不得不反复洗澡。一遍洗不 干净,再洗。再洗了,还说有污垢,还要再洗,直洗得柳老师快要绝望了,才湿淋 淋地被从澡盆里放出来,内定个“历史反革命”,不戴帽子,仍可工作。 家廉这才有些相信邱德成提醒自己的话不是故弄玄虚。他对魏学贤说:“我被 弄糊涂了。”魏学贤怕他意气用事,又找不到机会深谈,只能反复叮嘱他:“少说 话,万不得已只说短话。”家义也说:“你可别傻里傻气把大家都害了。” 繁丽虽没去集中“洗澡”,却也并不太平。刘玉堂私下对她说:“你的家庭情 况我知道一些,也不是太干净吧。要‘洗澡’,也不是没东西可洗。”繁丽戒备地 看着他,浑身紧绷着,不知他又会耍什么把戏。刘玉堂一步步把话题往深处引,说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哥孟繁荣解放前是个开商铺的,对吧?既是经商,还有铺 面,成分不会低吧?”繁丽听出他话里明显带着威胁,低头不做声。 刘玉堂青黄的脸上泛着油光,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有个哥哥是不是在台湾? 你们之间还有没有联系?”他像猫看着老鼠在自己爪子底下无奈挣扎一样,脸上带 着得意,一双浑浊的肉眼兴奋地发着光。繁丽又气又怕,浑身直打哆嗦。刘玉堂凑 近她,换了一种和缓,甚至亲昵的语气说:“其实啊,我这个人心肠特别软,看不 得别人受苦。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同志,更不该受一点儿委屈。你想想,要不是我保 你,你能有今天这么轻松?” 繁丽厌恶地往一边儿躲着他。刘玉堂的话,使渐已淡忘的噩梦重又出现。她没 想到自己的家世,越过千山万水,竟然成了刘玉堂降服自己的武器。她的哥哥是临 近解放时,和逃离大陆的许多国民党官兵一起去的台湾,于是,他留在四川的亲人 凭空多了一顶“台湾特务家属”的帽子,全家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翻身做了主人的 街邻们的监管之中。老实忠厚的父亲在惊吓和屈辱中很快死去。她随家廉来到茅山, 也是因为不想跟母亲一样,戴着一顶“特属”帽子度过一生。可是天网恢恢,疏而 不漏,她忘了,纵隔着千山万水,人人头顶上也只有一片青天。 刘玉堂看她半天不说话,寻思自己的提醒起了作用,伪善地笑道:“你也别太 害怕,有我在,人家不会把你咋样。”繁丽压抑着愤怒和恐惧,淡淡地回了句: “刘校长既然好心,那就看着办吧。”刘玉堂碰了个软钉子,还是涎着脸说:“好 说,好说,只要你听我的话,表现好一点,我保证你不会有事儿。不过,你要是太 叫我为难了,也别怪我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