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九六四年冬,家慧又生了胎女儿,取名魏晨。家里有了五口人吃饭,日子过 得更加艰难。邱德成托关系安排她进了纺织厂,好歹算有了份固定工作。干了半年, 她寻思在厂里给魏学贤也谋个事做。魏学贤说:“我挑煤挺好,你别多余操心。” 家慧说:“好啥?每天饥一顿饱一顿,风里雨里的辛苦,还挣不到几个钱。”魏学 贤说:“想想那些去劳改的,我这就算不错了。”家慧说:“你以为你比劳改犯好 多少?”她咬咬牙买了一斤点心,天黑提到厂长屋里,想求他开恩让魏学贤进厂打 个零工。 厂长正在帮老婆腌酸菜,屋中间搁着只大脚盆。家慧挽起袖子说:“厂长你去 歇着,我来给嫂子帮忙。”厂长有六个孩子,女人看见谁来送东西,都似看见救星, 热情得满脸堆笑,对家慧客气说:“哪能劳烦你动手。”家慧说:“我给你打下手, 快些。”女人就叫厂长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家慧。一盆萝卜缨切完,拌上盐和辣椒 面,要等渍一会儿才能装坛。厂长女人说:“你做事可真利索。要是他呀,到这会 儿切都还没切完。”家慧说:“厂长是管大事的。”女人笑着把嘴一撇,说道: “他管个屁大事。”厂长问家慧:“你来找我有话说吧?”家慧这才敢说出来意。 厂长的孩子在魏学贤班上念过书,对老师的学问赞不绝口,回家常跟大人提起。 他有印象,又无恶感,听家慧一说,虽面有难色,还是说:“先叫他来吧。轻松的 活儿没有,只能去弹棉花。但工钱是按天计算,肯定比挑煤要高。”家慧千揖万谢 地出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有了这份工,两人收入加起来,一家大小总算可 以糊口。家慧再到竹筷厂领些毛坯筷回来刮,另挣点活钱。 魏昊十岁,已经学会了做饭。时常带了汪洋,随着士兰一起到东门外的河滩上 去拣煤核。煤渣都是各个机关、学校食堂烧过后废弃的。东门河一条河滩上铺得像 城垛子一样。街上的贫困居民,每天必要去刨挖,甚至会为这点煤核互相谩骂,大 动干戈。他们买不起石煤,烧过的煤核虽说火力不大,但总强于没有。 汪洋头上新近长了满头的脓疮。家慧给他把头发全部剃掉,断断续续抹了些药, 也不见好。拣煤时总有孩子围着他唱:“秃子秃,稀溜溜,一溜溜到郭家洲。郭家 洲,好白面,秃子吃了两碗半。拉住秃子要面钱,秃子吓得钻尿罐。尿罐打了,秃 子傻了。尿罐泼了,秃子喝了。尿罐倒了,秃子跑了。”有些胆大的,还在地上抓 把灰渣,追着撵着,撒在他头上。 回到家里,家慧不得不用水替他冲洗,化脓的地方一浸热水,钻心地疼。家慧 唏嘘着问:“疼不?”汪洋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不疼。”家慧觉出他在 发抖,心说:“这孩子可真像家廉。”她责备魏昊:“弟弟叫人家弄成这样,你咋 不管?”魏昊帮着端水、递毛巾,眼里委屈地含着泪说:“他们人多……”她没说 自己为了帮汪洋,也被那些孩子撒过灰渣。汪洋说:“我不要姐姐帮忙,我打得过 他们。”家慧说:“你别跟人打架。把人家打坏了,妈还得去求情说好话。”她替 汪洋擦干水,再抹上菜油。她从汪洋眼里,看到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仇恨和倔强。 一九六○年,正是嘴皮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时候,茅山城刮起一股城镇居民 下放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自然成了首选对象。下乡,成了不是流放的流放。 严国材因为兄弟严国梁的缘故,列入第一批名单,一家大大小小连锅端到乡下。 魏学贤在第二批,去的地方叫望夫山,是茅山有名的大山区,地广人稀,山大 林密。魏学贤多留了个心眼儿,不说下,也不说不下,悄悄跟家慧商量:“我先去 那儿看看,能去就去,不能去就跟他们拖。”家慧说:“你有几个胆子敢不听公家 的话?”魏学贤说:“一人拼死,十人难敌。”家慧拗不过他,只得给他准备两个 馍馍带着上路。 天没亮出门,走到下午两点多钟,魏学贤才看见沿途山旮旯里稀稀落落有一两 户干打垒的房子,除了房子前后同样稀稀落落的几块挂坡地,魏学贤没看见一块大 田。地里长着青藤,种的大概是红薯。他又累又饥,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准备 把带来的冷馍馍吃了。 一个老农从坡上下来,见魏学贤坐在太阳地里,手里捧个馍馍在啃,便搭讪道 :“你是城里来的?”魏学贤忙从石头上站起来,一时没有回话。他的特殊的身份 使他不知该不该和人讲话。老农又问:“下放来的?”魏学贤这才说:“还不是。 想来看看。”老农说:“有啥看的?放马跑十里没有几亩地。我们都没吃的,你们 来了,一不会种地,二不会栽秧,好多人连个节令都扯不清,咋活?”他衣襟敞开, 胸前两侧肋骨像窗棂一样历历可见。 魏学贤惶恐地笑着。多长时间了,他没有听人这样坦诚、平等地说过话。老农 问:“你屋里都有些啥人?”魏学贤说:“我媳妇,还有三个孩子。媳妇有病,孩 子也都还没成人。”老农摇摇头,说道:“像你这样的,来了只有饿死。孩子小, 不能挣工分,媳妇又有病,挣不了工分不说,还要赔钱。有老的没有?”魏学贤低 声说:“六○年饿死了。”老农叹口气,说道:“我们乡下人艰难,你们城里人也 不易呀。”他看看魏学贤手里拿的冷馍馍,喉头滑动了一下,站起来说:“去我那 儿喝口水,就在前头不远。”魏学贤迟疑着,说:“多谢,还是不去了。我……是 分子。”老农口气平淡地说:“我看出来了。”魏学贤吃惊地望着他,一时悲感交 集。老农看他吃惊的表情,一笑。“我看出来你像个教书匠,没错吧?”魏学贤点 点头,说:“原来教过书。” 老农说:“早些年我们这儿来过两个教书的,来扫盲,我还带他们去那儿捉过 猴子。这山里猴子多。”他伸手往前面指指。“那个就叫鸡猴岭。” 魏学贤看他指点的那座山郁郁苍苍地长满了树,问道:“猴子多,咋叫鸡猴岭?” 老农说:“捉猴子少不了鸡。打虎靠勇,捉猴靠智。要想捉住那畜物,得先在地上 挖个坑,在坑口盖上圆木,做成陷阱。再在坑的侧边开一扇小门,门上拴根绳,从 坑口牵出来。猴子爱吃苞米,你得在坑里放些苞米引它出来。它们奸得很,大群的 在林子里躲着,只派一只打头的出来察看动静,看看左右没人,跑进坑里一顿大吃, 吃完了撒腿就跑。呆一会儿又出来,进坑里再吃一气。这么来回两三次,它的朋党 才会放心地出来。这时把绳子一拉,侧门关闭,猴子一只都跑不出去。”说到这儿, 他看看魏学贤。“你以为这时候猴子就听你捉了吧?才不呢。它们一个个在坑里跟 人挤眉弄眼,一点儿不惧乎。这时就得杀只鸡,把鸡头剁下来,血哧呼啦地丢进去。 鸡在坑里一扑腾,猴子个个吓得用爪子捂着脸,不敢动弹。这时候,想咋捉咋捉。” 魏学贤听得入了神,说道:“这就叫杀鸡给猴看。”老农笑着说:“这回你明 白为啥叫鸡猴岭了吧?”魏学贤说:“我明白了。”心里又说一句:“我就是一只 猴子。可是我不怕血。” 两人正聊着,远远一个年轻人扛着锄头过来,跟老农打招呼:“五爹,还没拢 屋啊?”老农说:“肚子饥荒得很,坐在这儿歇歇。” 他们说话时,魏学贤低了头坐着,眼睛望着地,啃了两口的馍馍悄悄笼在袖子 里。年轻人看看他,问道:“你是城里来的?”魏学贤诚惶诚恐地点点头,脸上尽 力赔着笑。 年轻人从他闪避的眼神里看出异常,陡然警惕起来,追着问:“你是分子吧?” 魏学贤又点点头。年轻人说:“你跑到我们这儿做啥?到大队去了没?” 魏学贤正不知如何应对,老农出来打圆场说:“你这个民兵队长也太巴事儿了。 人家走亲戚路过歇个脚,到你大队去做啥?要不是陪我坐这儿说两句话,人家早走 了。” 年轻人还是半信半疑,问道:“你亲戚姓啥?”魏学贤脑子嗡地一响,正在想 词儿,老农又把话接过去。“你刚才不说姓侯吗?”魏学贤忙说:“是,是姓侯。” 年轻人说:“我们这儿是徐家庄,没有姓侯的。”老农说:“人家本来就是走亲戚 路过,歇个脚就走。” 魏学贤意会到这两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赶紧站起来默默朝一边儿走开。听见 年轻人在背后说:“五爹,对分子可别心软。他跟你说是走亲戚,实际咋回事儿, 你知道?”魏学贤虽然肚子饿得瘪瘪的,手里剩下的冷馍却再也没胃口吃。 天黑赶到家,家慧问他:“咋样?”他说:“我绝不做猴子。”家慧被他说得 一头雾水,纳罕地问:“啥猴子?” 魏学贤不好跟她解释,但自此抱定宁死不下乡的念头。街道催得太紧了,就到 望夫山跑一趟,躲避一天,回城再心怀忐忑地拖延一段时间。 家慧说:“还是走吧,哪里黄土不埋人。你不去,人家能放过你?”魏学贤坚 定地说:“下去就是死路。为了几个孩子,只能硬扛,不能听命。人到了这一步, 拼的就是个韧性。”家慧说:“我听你的可以,就怕人家不听你的。” 这天,两人下工刚到家,正在忙着晚饭,门外突然有人叫:“魏老右在吗?出 来有话说。”家慧听出是街道干部,赶紧起身迎出去。 街道干部问:“咋又是你?魏老右不在?”魏学贤一听躲不过,默默从屋里出 来,示意家慧进去。街道干部站在台阶上,魏学贤站在台阶下,一个门里,一个门 外,魏学贤需得仰着头听他说话。街道干部说:“第三批下放名单已经报乡里了, 一两天就要动身。你这回再不许泼皮耍赖了。”魏学贤说:“能不能再缓缓?这屋 里病的病,小的小,下乡哪有活路?”街道干部眼一瞪,说道:“人家贫下中农能 活,你就不能活了?到一边儿撒泡尿照照,一个分子,有什么资格跟公家讲条件。” 魏学贤知道争辩无益,索性沉默。街道干部拿手指着他鼻子,不耐烦地喊道: “该咋弄你快表个态,我可没时间站在这儿跟你磨牙巴骨。”魏学贤低头站着,把 自己变成一个石人,刀枪不入。街道干部火了,提高声音吼道:“你魏学贤真是挑 粪的不怕臭,做贼的不怕咒。我告诉你,这回再不下,就把户口给你销了,看你一 家人喝西北风去。” 家慧在屋里实在听不下去,出来赔着笑脸打圆场说:“我们也没说不下,他一 个分子,哪敢跟公家讲条件。”街道干部说:“你说了不算,我要听他说。”他把 家慧往旁边一推,三步两步冲进屋,叉腰站在屋当间,说道:“魏老右,你今儿无 论如何给我个明白话。下,还是不下?” 家慧赶紧给魏昊递个眼色。魏昊乖巧地把汪洋和魏晨领到外边去了。家慧挪过 一把断了靠背的椅子,用袖子抹抹灰,放在街道干部腿跟前,说:“你快坐,快坐。” 街道干部瞥了一眼,抬脚把椅子踢出去。 一个竹壳热水瓶靠在墙边,被飞出的椅子碰倒在地,嘭一声巨响,开水淌了一 地。这是家里唯一一只热水瓶。家慧心疼得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却不敢上前去扶。 街道干部见弄坏了东西,有点儿心虚,虚张声势地大吼起来:“你们跟我这儿 软磨硬泡是不是?妈的个×,把老子惹翻了,老子连你祖宗十八代一起骂。” 魏学贤两眼看着地,不说话,也不动。家慧脸上赔着笑,赶紧到枕头底下摸出 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干部。干部手一挥,烟飞出去掉在地上。家慧一时愣在那儿, 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脑袋里嗡嗡响着,浑身打颤,瘦削的脸上因为愤怒和羞辱泛 起一层红晕。她克制着情绪,语调轻缓地说:“打碗说碗,打碟说碟,你别扯到祖 宗上去。谁屋里没个老的。”街道干部说:“老的咋了?老的算个球?谁叫你们给 脸不要脸。”他看魏学贤还是不吱声,扑上去扯着他的袖子往外拽,说道:“走, 跟我到街道去。我今儿非叫你来个魏旷臣上街——点点头,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家慧知道一出这个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赶紧上前来拦,被干部用肘子一挡, 推出去好远。魏学贤横她一眼,三步两步就上了门前的台阶。干部骂骂咧咧地跟在 后面,出门时,拿脚把门踢得咣当一响。 家慧一个人坐在屋里,六神无主,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一会儿怕魏学贤跟别 人硬顶,一会儿又怕他被人打。心急如焚地等了大约两顿饭的工夫,魏学贤终于回 来了。家慧抓着他的衣袖上下打量,怕他在外面受了欺负。“天天这样逼,到底咋 弄啊?屋里就这一个开水瓶,喝水、待客都靠着它。这日子简直快过不下去了。” 魏学贤梗着脖子,瞪着两眼说:“你去找他呀。你不是还在给他上烟吗?”魏 学贤平时很少发火,甚至连重话都很少说。家慧委屈得眼泪直流,想要反驳两句, 心里明白他也是被人逼急了,没地方发泄,就将火气压下去,走到墙角,一个人默 默坐着流泪。 魏学贤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原以为家慧会争辩几句,自己好在争辩中找个台 阶下来,没想到家慧一句话不说。他一时没了辙,上前劝不好意思,不去劝,又于 心不忍。想了想,抬腿又往外走。家慧在背后喊:“你又去做啥?”魏学贤说: “我去买个瓶胆。”家慧说:“你也不看看日头,都啥时候了?”魏学贤折身回来, 在屋里转了转,问:“昊昊他们去哪儿了?”家慧说:“叫我支出去了,我不想叫 他们看见你挨骂。”魏学贤说:“明天我不去上工了,再到望夫山跑一趟。”家慧 说:“这么跑来跑去,何年何月才算个头?” 第二天,家慧还没起床,魏学贤就动身走了。也许是天太热,也许是饿的,走 到一个深潭边,竟然找不到前路。潭里的水如镜面一样平静。潭边的悬崖陡峭直立, 倒映在绿得发蓝的水面上,和蓝天白云一起,构成一幅宁静的、浓淡相宜的画面。 崖壁的石缝里长出几棵松树,倾斜地拼命向空中伸展着虬枝。他在潭边的大石上, 找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坐下,从兜里摸出一撮烟丝,一块裁成巴掌大小的旧课本纸, 把烟丝摊在纸面上,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捋成细细的一条,四指并拢,在左手掌 心熟练地将纸搓成一个小卷,再把留出的纸边放在口里舔湿,抿一抿,一支烟就卷 成了。 烟丝是汪洋到处拣的烟屁股,拿回家一个个剥开,晾干,慢慢积攒下来的。因 为是在山里,又在水边,身上的汗慢慢干了。找不到前路,魏学贤索性在大石上安 然地坐着抽烟。 中国人讲究士可杀,不可辱。他写过绝命书和绝命诗,可是最终却没有把这件 事做彻底。活下来的理由很多:孩子的生计,美满婚姻,对事态的冷静观察,还有 多数知识分子受苦在心理上形成的“我并不孤独”的归属感。既然大家都是罪人, 罪名也都莫须有地相似,挨骂挨批已经成了一种集体受难行为,自己活着,就不孤 立。 可是今天,他再也不想走了。澄澈的水面罩着一层诱人的宁静。他看着面前的 深潭,想到自己只需朝前迈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心里非但不害怕,甚至有一种 渴望。能把自己永远托付给一汪清水,远甚于日日在污浊的世间挣扎。庄周梦蝶, 似我非我,非我似我。肉身与灵魂,究竟哪一个更真实呢?一支烟抽完,再卷上一 支。他面前的大石上,横七竖八地丢的都是烟蒂。抽完最后一撮烟丝,他平静地拍 拍手站起来。 灼人的太阳在天当中成了一个不能仰视的白点儿,四周的一切都被太阳炙烤得 昏昏欲睡。魏学贤从大石上慢慢往下走,一直走到水边。因为没有风,水面平静得 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在阳光下碧绿剔透,像一块翡翠。他穿着鞋把脚探进水里,水 立刻浸透鞋帮,接触到肌肤。在感觉到水的凉爽的刹那间,他的脑子陡然清醒了。 但那股凉爽宜人的感觉,诱惑着他一步步继续向前走。一个安宁清净的世界,正温 柔地张开双臂等待着他。 “嗨!嗨!”他恍惚听见山上有人在疾呼,但却像魔怔了一样继续往前走。水 已经没到腰部。“嗨!嗨!”山上人更锐利地叫着。魏学贤抬头四周看看,发现一 个人绕过灌木和山石,像猿猴一样身手敏捷地急速朝自己跑来。到了跟前,哗哗啦 啦趟下水,扯着魏学贤就往岸上拽。“我在山上盯你半天了,看你在石头上抽烟, 还以为你歇歇脚就走。” 魏学贤机械地被他从水里扯上岸,颓然坐在地上。从裤腿和鞋上流下来的水, 很快在岩石上汪了一大片,然后顺着岩石的细小纹路向低处流淌。男人俯下身问他 :“你有啥事儿想不开?”魏学贤低着头,心里有些沮丧,有些感动,又有点儿难 为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人用右手指指一处背阴的地方,扯着他的湿衣服说: “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会儿。”魏学贤就湿着两只脚,被他扯着,走到潭边不远的 林子里,找了块石头坐下。 魏学贤清醒过来,就看清他左边一只袖筒是空的。那人从裤腰背后抽出一只旱 烟袋,夹在两腿中间,动作熟练地摸出烟丝装上,把火柴踩在脚底,喳一声点燃, 凑近烟袋锅,把烟吸燃,然后递过来。魏学贤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平和,但里 面包含着友善的试探。魏学贤默默接过烟袋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冲进他的咽 喉。 山里,只要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就很凉爽。两人无言地坐着,一袋烟抽完,魏 学贤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看独臂人左边那只空空的衣袖,由衷地赞叹道: “我看你一只手,做事还怪利索。” 独臂人笑笑,说道:“我这胳膊,是年轻时砍柴摔的。”他用剩余的一只右手 比画着。“骨头从这儿支出来,把人都吓坏了。正是伏天里,没养好,只有截了。” 他指指搁在一边的砍刀,“你别看我这样,一天还能砍百十斤柴。” 他给自己又燃上一袋烟,问道:“你有啥事想不开,非要跳潭?”魏学贤就把 街上逼自己下放的事说了。独臂人吧嗒吧嗒抽着烟,说:“兄弟,人活着就像熬灯 油,啥时候油干了,啥时候才算完。灯里还有油,你为啥要叫它灭了?我断胳膊那 年,还没成家。好多人都说我连媳妇都娶不成。谁知我不光娶了媳妇,媳妇还给我 生了五个儿子。”他骄傲地将烟袋在空中一举。“大儿子都有这高了。” 这番话把魏学贤听得呆了,恍觉已经死过一次,又活转过来。 独臂人看看太阳,把烟袋往石头上一磕。“走,跟我回去吃饭。”魏学贤再三 推辞,他就是不依。路上,他挑着柴担疾步如飞,如果不是左边空出的一根袖管, 你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有着残疾的人。魏学贤走在后面,需要带点小跑,才能跟上他 的速度。 翻过几架山,远远看见半山腰有两间干打垒的房子,伸向空中的烟囱里袅袅地 冒着炊烟。独臂人兴奋地说:“回来得正好,我媳妇正在做饭。”他媳妇见了魏学 贤,因为不认识,表情有些惊讶和拘谨,但待客很热情,特意为魏学贤下了一碗面, 面条底下卧了两个荷包蛋。他的五个儿子在生人面前都有些木讷,悄声在屋里走进 走出,但经过魏学贤面前时,脸上都淡淡地带着笑。 吃过饭,独臂人一直把魏学贤送上大路,分手时对魏学贤说:“兄弟,这儿就 算有你一个亲戚了。有啥难处过不去,来大哥这儿坐坐。粗茶淡饭总是有你吃的。” 魏学贤连连点头,所有的感激都写在眼睛里。这顿饭之前的事,对他来说,恍 如隔世。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写绝命书和绝命诗了。否则,他连这个素昧平生的大 哥都对不住了。 进城已快半夜。街道的两排房子中间,露出一线暗灰色的天空。高低参差的屋 檐,在夜幕下勾勒出两道蜿蜒起伏的曲线,沉沉地向路人压下来。临街的房子都没 有窗户,好些过去都是铺面房,一式的木板壁,木板门。有些人家点了灯,从木板 缝隙间隐隐地透出些昏黄的光亮,朦朦胧胧地像没有睡醒瞌睡的倦眼。 魏学贤低头在街上匆匆走着。这些街道,过去有的是青砖墁地,有的是石板铺 陈。晴天干干净净,到了雨天,湿润地泛着亮光。屋檐上垂挂下来的两排水帘,在 地面敲打出无数水花,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凹痕。这些窄窄的街巷,曾经是那样喧 闹,那样充满了市井色彩和地域文化,随着岁月一起,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 这上面走了几十年,到戴上右派帽子,走路不能抬头,他更是把每一条街巷的每一 块石头几乎都记清了。活着!活着!活着就是抗争,就是胜利。 家慧正点着灯等他。孩子们先吃过饭,已经睡了。魏学贤先到缸里舀了瓢凉水, 不歇气地喝下去,又擦了把脸,才坐下来吃饭。 桌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只白瓷盘,上面倒扣着一只粗瓷碗。家慧把碗揭开,下面 是半盘黑糊糊的咸菜,一只雪白的荷包蛋扎眼地卧在上面。 魏学贤不错眼地看着那只鸡蛋,问家慧:“哪儿弄的?”家慧站在锅边盛饭, 说道:“买的,有个人偷偷提到门口来卖。”魏学贤说:“这么贵的东西,咋不留 给孩子们吃?”家慧说:“他们都吃了,这是给你留的。” 魏学贤喝着糊糊,筷子只朝咸菜夹,鸡蛋卧在上面,碰也不碰,像没看见。家 慧夹起鸡蛋往他碗里送,魏学贤把碗往后一缩,鸡蛋叭一声落在地上。家慧嘴里说 着:“你看你,你看你。”赶紧起身,把鸡蛋拈在手里,又是吹,又是拍,却无济 于事,只得在水瓢里用清水涮涮。说:“他们真吃了,你咋不信?”魏学贤问道: “你吃没?”家慧点头说:“吃了,吃了。” 魏学贤盯着她眼睛看,家慧认真地笑着却还是没掩饰住脸上的不自然。魏学贤 一口将鸡蛋咬去一半,剩下的一半搁回盘子,眼睛看着她。家慧无奈地叹口气,说 :“好,我吃。”她把半个鸡蛋夹起来,咬了一口,剩下的忽一下伸进魏学贤碗里, 怕他又往外夹,用筷子摁住。魏学贤低着头,把那半块鸡蛋吃下去了。 家慧等他把饭吃完,问道:“拿定主意没?”魏学贤说:“主意没变。”家慧 说:“我就知道你是这话。” 魏学贤说:“你先听我分析分析。”他掰着手指头,轻声说:“抵死不下乡, 最坏坏不过两宗事儿:一是挨批斗,二是街道上把粮本收了。头一宗我不怕,已经 习惯了。后一宗难点。不过粮本收了,也不能说就没活路。粮食局买不到粮,就去 黑市上吃高价。” 家慧大惊失色,说道:“高价粮哪是我们吃的。”魏学贤说:“天生一人,必 有一路。下乡是找死,留城是奔活。你是奔死,还是奔活?”家慧说:“我想奔活, 可是活路都给人家断了。” 魏学贤去床边儿看看几个熟睡的孩子,说道:“洋洋头上的疮,还是要想办法 治治。他都五六岁了,知道丑了。”家慧说:“是想给他治,可手里没两个钱,还 要顾嘴。”魏学贤说:“不行弄个偏方看看。”家慧说:“前两天遇到章伯,他倒 是说了个偏方,叫用鲜黄蒿汁抹。我一天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到哪去弄鲜黄蒿?” 魏学贤说:“这我有办法。托挑煤的留心找一找,应该找得到。” 两人正说着话,屋顶棚上扑扑通通一阵乱响,是老鼠在活动。它们和人一样, 越是没饭吃,越是繁殖得快,整天饿得到处找食。晚上在阁楼上来来回回,忙忙碌 碌,声大如同人在走路,几乎一夜不得安宁。 家慧说:“这老鼠简直要吃人了。” 魏学贤没接话茬,打了水去外面冲脚。家慧撩开蚊帐正要上床,骇然发现一只 老鼠竟伏在魏晨枕边,吓得她凄厉一声长叫。 魏学贤闻声,顺手抄起手边儿一根柴块跑进来。老鼠被惊得从床上跳下地,正 巧跑到魏学贤脚跟前。魏学贤来不及细想,把手里的柴块狠狠扔过去,正好砸在老 鼠身上。老鼠吱一声,躺在地上四肢抽搐。魏学贤像疯了一样,拾起地上柴块对着 老鼠砸下去,老鼠已经成了一堆肉泥,他还在砸。家慧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他才 气喘吁吁地罢手。 几个孩子在睡梦中被惊醒,魏晨在床上吓得大哭。魏学贤疾步跑到门外,把刚 吃下的饭全吐了出来。家慧跟出去,看魏学贤还在干呕,回屋倒了杯水递给他。魏 学贤厌恶地挥挥手,说:“快把那东西弄去丢了。”家慧问:“你今天这是咋了? 把孩子们都吓坏了。”魏学贤摆摆手说:“别问了,赶紧去收拾。” 熄灯上床,家慧贴着魏学贤的身子躺下去,泪水慢慢从眼眶里溢出来,顺着消 瘦的面颊钻进发际,又从发际钻出来,流进耳朵里。 魏学贤用肘子抵抵她,悄声说:“别哭了,听我给你哼个曲儿。”不等家慧应 声,他忽然用女声唱道: 孙玉姣坐草堂双眉紧锁。 思一思,想一想,奴命太薄。 二八女坐门口有何不可? 料此地不会有什么风波。 家慧知道这是《 拾玉镯 》的段子,拿手推推他,说:“你啥时候会唱这一 出?我还从没听你唱过。”魏学贤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会的还有, 你再听。”他又接着悄声哼道: 稀奇古怪颠倒颠, 杀猪的今日做高官。 头上两把刮锅铲, 腰里捆了个捆人圈。 铲锅的铲来捆人的圈, 筒子鞋半截锅底子染。 两条长虫爬胸前, 踩人的鞋啊咬人的蛇。 贪官赃官浆子官, 欺压百姓的虎狼官。 杨朱做官黑心肝, 朱文进做官蛇蝎胆。 有一日见了你的面, 放你的黑血祭忠贤。 唱到最后一句,魏学贤声音高扬。家慧连忙拦住他,说:“我看你是疯了,这 时还有心唱戏。”魏学贤说:“没错,我是疯了。疯子和疯子相遇,就要看谁疯得 彻底。”他躺在枕上给家慧讲了独臂人。他隐瞒了自己跳潭的细节,却对那个独臂 人赞不绝口。家慧说:“等有机会了,我得去认这门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