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魏学贤摘帽一年,张有泉也得到一张地富反坏分子摘帽通知书,编号是04591 。 通知书全文如下。 姓名:张有泉。性别:男。现住红日公社莲花大队8 生产队。经群众评议,能 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接受改造,现批准摘掉地主分子帽子。此通知。 茅山县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八日 (本人收执) 得到消息没几天,家慧和魏学贤带着礼物赶到莲花池。两个摘去帽子的分子和 分子家属,见了面自然都喜极而泣。 吃过饭,家贞牵着家慧走到山上的树丛里,远远看了莲花池过去的老屋。小时 她们来莲花池避暑,常和舅表姊妹们,推窗对月,品味清风中的荷香。如今房子颓 败得厉害,临水的窗户,有好几扇已经不翼而飞,用几块竹席遮挡着。那株丹桂依 然挺拔,树下的院落却面目全非。家慧悄声说:“我还记得后院儿有个石门,上头 刻着麒麟、狮子、老虎、蝙蝠,咋没见呢?”家贞说:“六六年红卫兵上山来破四 旧,一顿刀斧都给毁了,只剩了两个石头桩桩。”家慧连叹“可惜”。 两人顺着小路慢慢往回走。家贞顺手把路边的猪草扯起来,团成把子捏着。家 慧说:“我原打算约家义一起来,不巧他单位有事,脱不开身。” 家贞扯起一把猪草,把草根上沾的土坷垃放在树上磕掉,扯着长腔说:“他还 认不认得我这个叫花子姐哟。”家慧把她手里的草把子要过来替她拿着,委婉地说 :“家义早晚要来的。政策都变了,他还能不变?”家贞伤感地说:“爹妈在还能 把人拢在一堆,爹妈一过世,也就各是各了。” 端午节那天,家贞说要进城,有泉有些犹豫,说:“如今两手空空,进城咋见 人。”家贞说:“我去看我姐,哪怕带根针,也是个心意。”有泉却非要把家里一 只正下蛋的鸡捉了,几个孩子在屋前把只老母鸡撵得咯咯直跳。家贞说:“你把它 捉了,盐钱从哪儿来?”阻拦着坚决不让抓。有泉说:“宁顾脸不顾嘴。你要不同 意捉鸡,就你一个人去。”家贞赌气说:“一个人就一个人,谁还稀罕你了。” 茅山城里,家家大门两侧插放菖蒲、艾蒿,满街都是艾蒿辛辣的苦味。家贞路 过益生堂,见外面的街墙上斜斜地贴着两块红纸标语——万里河山红旗展,八亿神 州尽开颜!打倒祸国殃民的四人帮!标语鲜红的颜色已经退成橙黄,字迹却依然清 晰。房子几年前由街道出租给了好几户居民,入住的人各据需要把一进三重的房子 切成一个个豆腐块,连天井里都起了房子。家贞侧头向门里扫了一眼。几个站在街 沿下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眼瞅着她,流露出似曾相识的疑惑。家贞走过去,听见她 们在背后悄悄说:“好像是益生堂二姑娘。”家贞身体紧绷着,连头都不敢回。 家慧的门口也摆着两把艾蒿,家贞把自己带来的摆在一起靠着。端午节的艾蒿 是好东西。节过完了,把艾蒿往哪个角落里一靠,等它自己慢慢地干去水分。小孩 子吃了油腻的东西,积食,可以将干艾叶搓成团,用水直接送下去,消食解毒。茅 山还有个习俗,婴儿出生三天要“洗三”,特别是女婴,要用干艾煮水清洗下部, 据说可免除终身龌龊。 家慧正在屋里包粽子,面前反向摆着把椅子,椅背上拴着一束白线绳,几只包 好的粽子像出水的菱角一样精巧好看。看见家贞,家慧又惊又喜,湿着两手就把她 的手抓住了,问道:“有泉呢?咋没一起来?”家贞笑着把行前的波折学说了一遍。 家慧说:“他也真是,讲礼也要看人嘛。”家贞看看屋里,问道:“姐夫呢?”家 慧把沏好的茶水递给家贞,说:“上课去了。他现在官复原职,当了个教导主任, 天天泡在学校里。” 家贞把袖子三下两下挽到胳膊肘上,说:“我跟你一起包,两人做事快。”家 慧把挂着粽子的椅子朝她跟前挪挪,两人并排坐着,边干活边唠家常。 家贞说:“一晃快三十年,城里好多人我都不认得了。”家慧说:“不说你不 认得,连我都不认得了。新出来的这一茬,又都该成家了。” 家贞说:“昊昊咋样?时常回来不?”家慧说:“回来得少。小两口盘了个铺 子,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她把一只装满米的叶包缠上线绳,用力抽紧,再挽上一 个死扣,把湿手在围腰上擦擦,起身说:“还剩几个你替我包了,我先把锅里添上 水。学贤说声就回来了。” 家贞见她起身时腿脚有点儿不灵便,问道:“你这腿咋了?”家慧揉揉膝盖, 说:“屋子太潮,我两个关节都落了病。”家贞问:“没去找人看看?”家慧笑着 说:“一把老骨头了,有啥好看的。” 粽子煮下锅,魏学贤正好回家,汪洋和魏晨随后也都进了屋。家贞一见魏晨就 笑起来,说:“晨晨,你的叫花子五姨又来了。”魏晨面带羞惭地做了个鬼脸,说 :“五姨,你就别引我妈再打我了。” 饭菜上桌,一个煎豆腐,一个炒黄豆芽,一个青椒炒鸡蛋,一个油炸花生米, 外加一盘热粽子。魏学贤对家慧说:“家贞难得上门,你咋就弄这两个菜?”没等 家慧解释,家贞抢着说:“她要去买,是我拽着没叫去。”魏学贤从柜里找出半瓶 酒和两个酒盅,对家贞说:“没菜我俩也喝两盅,等明儿把家义找来再好好喝。” 一听要找家义,家贞的脸挂下来,语气含糊地说:“他工作忙,我住两天就走, 不必惊动他。”魏学贤看了家慧一眼,说:“再忙,姐姐来了,他也不会说不来。” 第二天,魏晨看家慧兴师动众地买回好多菜,高兴地说:“五姨来了,我们都 跟着沾光。”家慧说:“你以为这是给你买的?”她把菜一样样往外拣拾,说道: “今儿客多,屋里坐不开,你跟洋洋都到姐那儿吃饭去。”魏晨撅着嘴说:“一有 好吃的就把人往外撵。” 临近中午,家慧已红红绿绿拼出五六个盘子,只等客人进门炒菜。正忙着,家 贞只觉眼前光线一暗,抬起头,见门外台阶上站着个人。门框太矮,来人不得不局 促地弯着腰。因为逆光,她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她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身影相距 二十多年,像是从遥远的历史最深处走过来,触击到她内心最隐秘的伤痛,使得她 神情恍惚地眯着两眼,无法正常思维。家慧在旁边推推她。“老二来了,你洗洗手, 过去陪他喝茶。”又大声招呼魏学贤:“你陪他们坐,余下的事我来。” 魏学贤把两人让到另一间屋坐下,又端着茶壶出去沏茶。他一走,屋里立刻安 静下来,两个人心里都扭成一团麻。 家义先开口问:“五姐,家里都还好吧?”家贞不吭声,心说:好多年不认我 这个姐,怕沾了晦气。如今政策好了,帽子摘了,你又知道我是你姐了。家义没有 得到回应,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自己跟自己说:要钱那事儿,实在由不得我。如 果换个时间,换个场地,别说是十块八块,就是倾其所有,我也会拿出来。 两人坐在一个屋里,却都在另一个空间说着话,眼光就有些游移不定。家贞低 头抠着手指甲缝里沾的面粉。家义坐着,眼睛成了多余的,不知往哪儿搁置才好。 魏学贤拎着茶壶过来,一眼看出屋里的不和谐,笑着问:“咋都不说话?”家 贞说:“你们先坐着,我去看看姐那儿要不要帮忙。”正要起身,家慧手里端着碗 筷一步跨进门,喊道:“来,来,摆桌子吃饭。” 家义帮着魏学贤把方桌抬到屋中间。魏学贤说:“今儿清静,一个外人没有。” 他在桌上摆上四副筷子,四把汤匙,四只酒盅。家贞帮着家慧把炒好的菜一一端上 桌。一共六个盘子,两个凉碟是清水煮蛋和油炸花生,四个热菜分别是黄豆芽炒肉 丝,泡酸椒炒子鸡,清炒豇豆,豆腐干炒回锅肉。 魏学贤伸手把家贞往上席让,家贞缩着身子推辞道:“不行,不行,你坐上席。” 家义也说:“朝廷序爵,乡党序齿。姐夫,上席还是你坐。”魏学贤说:“我虽说 比你俩都年长,可家贞是远客。旧客让新客,近客让远客嘛。”家慧颔首赞成,说 :“在理,在理。”不由分说就把家贞推到上席坐下,然后说:“学贤你就坐下席, 家义坐东首,我坐西首。”大家都说这样最好,于是依次坐下。家贞看着桌子说: “做这么多菜。”家慧客气道:“没啥菜,为的在一起说说话,吃饭都是胡扯经。” 等魏学贤给每人盅里斟上酒,家义端着酒盅站起来说:“五姐,头一杯酒我先 跟你喝。欢迎你回来。”他站着,一扬头,把酒喝干,然后把空了的酒盅对着家贞 晃晃,紧抿着嘴,脸上肌肉紧绷着,好像酒都变成了火焰,在他的舌尖上燃烧,使 他痛苦不堪。 家贞仰头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没说出来,好像一时拿不定 主意是喝,还是不喝。家慧一边儿用胳膊肘碰她。“先干为敬。家义的盅子都给你 看了。”魏学贤也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 家贞迟缓地把酒盅端起来,一只手像有千斤重,递到嘴边儿,又把盅子放下, 说:“我眼睛起翳子,不能喝酒。”家慧急得正要开口,家义摆摆手,把魏学贤面 前的酒壶拿过来,再把酒盅斟满,端着第二次站起来:“五姐,你不能喝不勉强。 我再喝一杯,就算给你道个歉。”接着又是一扬头把酒喝干,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 说:“我知道你怄了我二十年的气。” 家慧和魏学贤被这番话说糊涂了。要钱的事,除了两个当事人,没有第三者知 道。找章达宣看病的事,章达宣守口如瓶,也没对任何人说起。家慧见家义几十岁 的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羞惭不已,内心有些不忍,正要插嘴,魏学贤在桌下踢 踢她的脚,让她噤声。 家义倒了第三盅酒,端在手里说:“早几年你们都遭罪的时候,我是怕沾了你 们。后来我也下台,挨整,才慢慢明白一些道理。这时候已经晚了,屋里人都叫我 给伤了。可要说我都是为自己,也不尽然。我实在不想我的孩子也像我一样,把益 生堂的黑锅一代一代背下去。”他一抬手,把第三盅酒又倒进嘴里。“这第三盅酒, 算我给你们所有人都赔个不是。” 家贞突然拿手捂着嘴,迸出一串哭声,说道:“我知道自己戴着帽子,轻易也 不敢上你们谁的门。要不是有泉屙血屙得快死了,我哪敢进城,咋会找到你的门上 要钱。”她擤了把鼻涕,啪一下甩在地上。“你是不知道,有泉屙血屙得多吓人哪, 一摊一摊的。万般无奈了,我去求章伯。要不是吃他几服药,有泉怕是早不在了。” 因为伤心,她的面部扭曲出一道道皱纹。 家慧说:“事情过去,就不提了。”家贞却顾自说道:“家廉还算有良心,一 直念着我这个叫花子姐。我后来往他学校去信,心想山高皇帝远,找他要两个钱总 不会有啥牵扯。家廉还真给我寄来了。” 家慧和魏学贤这才大致听明白了来龙去脉。魏学贤插话说:“五妹,今儿把话 说透,就算了了。家义当时处在那个位置,也是迫不得已。他良心不坏,无非胆子 小点,怕惹祸上身。话说回来,那时候又有几个胆子不小的。” 这番话触动了姊妹三个各自的伤痛。家义从裤兜里摸出块手帕,胡乱地擦着脸 上滚落的泪水。家慧哽咽着说:“树从根上起,藕从莲下发。枪毙,戴帽子,批斗, 坐牢,谁不怕?我到现在,帽子都摘了,心里还时不时地揪着不敢放松。” 家贞哭着说:“我不是记他的仇,我是拿我们小时候的事跟大了的事比,心里 想不过。那时候他在屋里挑煤,总是我在灶上给他留着饭。大哥过日子节俭,我总 是偷偷地炒两个鸡蛋窝在碗底下。”她拿袖子抹去眼泪,端起酒盅说:“这盅酒我 喝了。姐再想不通,也不能叫你做兄弟的受了委屈。”家慧端起自己的盅子说: “我陪你一起喝了。” 酒喝到这个时候才慢慢喝得顺畅起来。家义敬了这个又敬那个,渐渐喝得面色 红赤,说话语调发黏。家慧提醒他:“吃点儿菜,别光顾了喝酒。”家义醉眼朦胧 地说:“今儿我高兴,喝多少都醉不了。”魏学贤给家慧递个眼色,说:“水开了 没?开了赶紧下饺子。”家慧心领神会地说道:“对,对,酒不喝了,我去下饺子。” 三个人坐着等饺子开锅。魏学贤问家义:“听说下放的城镇居民现在可以返城 了。大哥他们咋样?按政策也应该回来吧?”家义说:“我也只是听说,还没看到 文件。”家贞悄声说:“那年城里闹得最凶的时候,大哥叫士兰把一包房契送到我 那儿,托有泉收拣着。这些年,有泉就跟命似的,一点儿没敢含糊。”家义哦了声, 忙说:“东西原来在你那儿。”他点着头叹服地说:“大哥做事,就是想得长远。” 魏学贤坐在一边没有吱声。 家义走的时候,有点儿站立不稳。家慧对魏学贤说:“你送送他,小心出门绊 着。”家义打肿脸充胖子,扶着门框说啥也不让。“你们要送我就不走了。”家慧 态度圆泛地说:“好,不送,不送。”等家义一出门,赶紧推着汪洋说:“快在后 面跟着二舅,当心他摔了。”汪洋说:“我还要温书,去不了。”国家恢复高考, 他正忙着复习,准备迎考。魏学贤说:“叫晨晨去送。”家慧便又去推魏晨,说道 :“二舅要是摔了,我找你算账。”魏晨大叫委屈,喊着:“他摔了你找地算账, 找我做啥?”家慧作势要打,吓得她一步跳出门去。 家贞说:“家义今儿咋喝这多酒?我记得在家时他酒量最差。”家慧叹着气说 :“他是有苦说不出,借酒浇愁。”家贞说:“兄弟几个,我原以为还是他混得好 点儿,没想到也是一肚子苦水。按说他事事顺人,不该有啥危难。” 家慧怕被汪洋听见,悄悄说:“我替他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克星太重,一辈 子劳碌。是个双空命,文星、官星都是虚的。亲情如秋水,骨肉似寒炭。” 魏学贤插进来说:“又在扯迷信。你能说这些年遭难的个个都是命不好?要真 是那样,我看命好的没几个。”家贞说:“人说三岁看老,我们总说家廉会咋样, 哪曾想他们三弟兄个个命苦呢。” 第二天,家义跟李兰茹一起过来请家贞到家吃饭,并邀了家慧和魏学贤作陪。 席间,家义又是一杯接一杯给人敬酒,客人还没走,自己已经醉得语不成句。家慧 说:“酒多伤肝,你要少喝些。”李兰茹说:“我说他,他根本不听。” 席散了送客出来,李兰茹说:“五姐,有时间,叫姐夫也到城里玩几天。还是 那年汪苏出世,他送摇窝来,我们见过一面。”家贞说:“好哇。都来,都来。只 要你不嫌弃。”谁也没想到,她俩竟能一见如故。家贞对家义的积怨,因为李兰茹 的热情,冰释了大半。 八月份,汪洋的高考成绩下来,意外地被武汉大学录取。可是政审关走得山重 水复。魏学贤的右派历史和家廉、繁丽惊心动魄的过去,共同构成汪洋复杂的身世, 让一部分人高度警惕,不能释怀。 有形的帽子摘了,无形的帽子还在部分人心里装着。 家慧绝望地哭着说:“孩子为考试,把半条命都搭进去了。老天爷真的不能给 他一条活路吗?” 家义心里激荡着一股愤懑和不甘服输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天无绝人之路! 我这回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尽一尽当伯的责任。”他找到邱德成,破釜沉舟地说: “我来算是替家廉求你。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要是不把洋洋上学的事办成, 我这个当二伯的就绑上你一起跳河。” 邱德成从没看家义这样说过话,被他的情绪感染得眼鼻泛潮,说道:“行,我 们哥俩就算绑上了。”两人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 差没给人下跪叩头。疯狂有时就能成事。九月初,汪洋终于拿到了入学通知书。得 了消息的人纷纷赶来祝贺。家瑛羡慕地说:“看洋洋多有出息。哪像我屋里,个个 白丁。”家慧说:“我都不敢做指望了,多亏了家义跟德成。” 走的那天,家义、家慧、魏学贤、李兰茹、魏昊、魏晨、汪苏、汪若、汪萱都 到长途汽车站送行。汪洋虽然还是不能自然地和家义交谈,但看着这个一直难以在 感情上亲近,分明是伯父,却不得不称呼舅舅的男人为自己上学的事奔走呼号,寝 食不安,他内心那块在岁月中由于苦难和隔膜积淀而成的坚冰,悄悄地有了一丝松 动。他对魏学贤说:“我到学校,再不叫魏人民了。”魏学贤说:“用什么名字是 你的权利。” 入学一个月,魏学贤给汪洋寄来一封信,揭开了他的身世之谜。他一直在沉默 中追根溯源的悲剧的全部,终于从秘密的最深处浮现出来。 魏学贤在信里谈到家廉和繁丽时,尽可能形象地把两人的外形和性格都描述出 来。汪洋被他充满感情的描述所吸引。一个热情率直的父亲和一个温婉美丽的母亲, 第一次轮廓清晰地站在他面前。他觉得阴阳两界的距离,在魏学贤的叙述中被缩短 了,他甚至有一种想要触摸和拥抱这两个身体的冲动。 那是他的父母,是他记忆中从来不曾亲近过的怀抱。他一生有过两个姓氏,有 过一个生父,一个生母,两个养父,两个养母。他是个孤儿,却并不是在孤独中长 大。他忽然觉得那个群山环抱中的县城,那个曾经让他感到艰于呼吸的小地方,因 为魏学贤这封信里的文字,变得那么令人不堪回首,又那么让人难以割舍。他的第 一个念头是:我要去看看母亲出生的地方。 于是他就去了。他回到了母亲的襁褓之中。他随着人流走向江边。江岸上就是 拥挤而喧闹的城市,是母亲出生和生长的地方。汪洋觉得自己是带着母亲深藏的眷 恋和永远的失落来到这里,虽然从未光顾过这片土地,他却有一种恍如看到自己前 世的亲切。 人们像踩着风火轮,或像驾着轻云一样渐渐走散。江上暮色苍茫。浑浊的江水 带着夕阳的余辉,切开山峦向东奔流而去。 汪洋慢慢走上江岸,走进城市的街巷,觉得这片土地正在以特殊的方式等待他 的回归。他可以不疾不徐,不喜不惧地慢慢向那个秘密接近。街巷都不宽,四川的 小城都是这样拥挤而喧闹,有着最为纯粹的市井色彩和悠深的历史积淀。临街的茶 馆里,几把竹椅围着一张方桌,三三两两包着蓝头巾的老头,悠闲地坐在桌前喝茶, 听书,打牌。店铺里一式地摆着长柜台,柜台一端大大小小立着玻璃坛子,里面装 的或是点心,或是泡菜,都清晰可见。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街巷又一条街巷。因为是初夏,虽然已过七点,天色还 未黑,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灰色。他奇怪眼前的人们为什么不像在走,而都像 在飘。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却又像似曾相识。在熙攘的人群中间,汪洋感到自 己像一珠水滴那样微小。他看着一个个旅馆招牌在眼前晃过,却不觉得是个过客。 终于,在一条街巷前,他恍如受到前世的召唤,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应该就 是这里,应该就是这条街巷。一种冲动引导他顺着街巷往前走。 一个双颊深陷的老太太,用四川话问汪洋:“你找人吗?” 这是乡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母亲的语言,如歌一样带着韵律。汪洋停下,说: “我不是找人,我是回家。” 老太太问:“你家在啥子地方呢?” “我忘了。” “你家里人姓啥子?” “姓孟。” “哦。”老太太干瘪的嘴张得很大,成了一个黑洞,她从上到下打量汪洋。几 个在街边乘凉的人也凑过来。老太太用手指指不远处一个门面。“那就是孟家的房 子。你咋会不记得?” 汪洋看见门口影影绰绰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很惊讶地往这边看。她的身体 周围浮现着一圈明亮却又朦胧的白光。老太太狐疑地问:“你真是他们屋里人吗?” 汪洋没听见她的问话。他的目光锁定在穿白衣的女人身上。女人看见汪洋,扭 身进了身后的那扇门。在转身的刹那,她向汪洋投来一道眼波。汪洋便撇开众人, 神情恍惚地跟着她走进去。 门内有个很大的天井,条石铺的地湿漉漉地泛着青光。院里好像还种着两株芭 蕉。芭蕉叶上有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汪洋纳闷并没有下雨,为何这院里会是一种 雨后的景象。 那个穿白衣的女人不见了。汪洋正在猜测她会进了哪间屋子,一道白光在窗口 一闪。汪洋跨过天井的水沟,绕过那两株芭蕉,就站在那间屋子的门口了。 穿白衣的女人站在门里,面对窗户,目光迷离。她有一副姣好的身材,白衣白 裤勾勒出她柔软圆润的线条。她气质飘逸,姿色秀雅。 汪洋看见她从袖筒里露出来的一只手,根根手指竟白皙细嫩得如同三月里的甜 草根。 她看见汪洋站在门口,展颜一笑,招手让他进去。汪洋跨过门槛。她说:“你 认识我吗?”她温和亲切地看着汪洋,语调里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甜蜜。 汪洋想说:“你就是我的母亲啊!”可是话到唇边,就是无法启齿。他又无奈 又抱歉地拼命摇头。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她脸上笑容还在,却多了一层焦虑的神色。汪洋泪眼 迷离地望着她,心里在说:“认识,怎么能不认识?”他在心里又喊一句:“你就 是我的母亲啊!” 她向汪洋诉苦说:“我天天都在想你,可是我出不去这间屋子。大门太窄。” 汪洋看看窗外。他进来时,并没觉得院门和别处有什么不同。她像看出汪洋的心事, 说:“你长这么高了,可终究还是个孩子。” 汪洋不置可否。 白衣女人问道:“你是来看我的吗?”汪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脸上现出喜 悦,很快又流露出失望。“可惜你不能在这儿多呆。”她垂下头,露出修长的脖颈。 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浓密而不显厚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用一根簪子绾 着。簪子上的银饰闪闪发亮。她含笑看着汪洋,一脸幸福地说:“你长得像他。” 汪洋想问:“他是谁?”却依然张不开口。 她挨着汪洋的身体走来走去,汪洋就觉得有一团白雾在自己眼前飘忽不定。正 想靠近,她忽然轻轻说句“我要走了”,便慢慢走出屋子。汪洋看见她走进天井, 然后一拐,不见了。 他追出去,找遍每个角落,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站在寂静而潮湿的天井里, 看着头顶一片灰蒙蒙的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一个孤岛上,四周是无边的空虚。 他急得又喊又叫,使劲一挣扎,却发现坐在自己的床上。 他不断地做着这样的梦,被梦境纠缠着难以抽身。他终于在一个暑假独自去了 万县,那个坐落在长江边上的西南小城。孟家的老店铺已了无痕迹。一切都与梦境 不同,却又与梦境相似。站在一处街巷前,他骇然停步,一时里,竟分不清哪是梦 境,哪是现实,哪是前世,哪是今生。时空混沌一片。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 他从各个角度为那个从未到过,却无比熟悉的街巷拍了照片。有一刻,他甚至 期待母亲能从灰墙黑瓦的老宅里走出来,与他共叙母子天伦。 在他的感情和意识里,家廉一直只是个凄美的符号,而繁丽却很具体。他不断 地用想象和感情去塑造她,丰富她,以弥补感情上的缺憾,逃避现实的无奈,寻求 心灵的慰藉。在他的想象中,繁丽成了一个精灵般的人物,非常美丽,又非常敏感 ;非常自尊,又非常温柔。 他曾经以魏学贤做比照,怨恨过家廉的自杀,鄙视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在内 心痛苦地把自己视为一个弃儿,一个身世混乱、生养不一的可怜虫。这种巨大的失 落造成的自卑,使他很长时间在精神上陷入自闭,不能与人相融。待他日渐长大成 人,知道了更多的世事,他才开始去理解两个父亲及整整一代人的悲哀,尤其是知 道家廉死前并不知母亲已有身孕时,他才在精神和心灵上与父亲达成了和解。父母 的相爱,使他痛苦的内心终于得以温暖。 你允许你君主的权力化为乌有,沙札汗啊,可你的愿望本是要使一滴爱情的泪 珠不灭不朽。 他读泰戈尔的《 爱者之贻 》,觉得自己就是这滴爱情的泪珠,带着父母不 朽的精神活在这个世上。他在学校的诗歌朗诵会上,朗诵自己为父亲写的诗。 你将身体和理想一起带离这个世界 消失于苍茫之中 你的四溅的鲜血 化为冬雪映衬的寒梅 留下永恒的、令人颤栗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