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魏家的房子先于家礼落实到手,这使他在无尽的等待中,多少看到一线希望。 魏学贤把分给自己的几间房略做修缮,从半地下室的黑屋搬出来,和弟弟魏学敏毗 邻而居。住在原来的小屋里,处处觉得逼仄,床跟灶仅咫尺之遥。搬进新屋,却因 为家什缺少又显得四壁空空。魏学贤去书店买回一幅梅竹条屏的中堂画挂在客厅, 两侧配上自拟的对文:虚心过近伪;傲骨碎方真。客厅里有了字画,虽然简朴,却 平添了不少生气。只是搬进旧居不到半年,家慧的头晕病日渐严重。冬月十五那天, 落了第一场雪。魏学贤跟魏昊商量:“打电报叫洋洋回来吧。你妈嘴上不说,其实 天天都在想他。” 汪洋接到电报,披星戴月地赶回茅山,在院子里给他开门的是魏晨。一年不见, 她变了许多,身材更修长,肤色也更丰润。臃肿的棉袄外面罩着一件白蓝相间的中 式碎花罩衫。 汪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得的啥病?为啥不住院?”魏晨悄声说:“咋没 住院,住了半个月,她吵着非要回来。她知道她的病已经是晚期了。” 汪洋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你说的是真的?”魏晨说:“这事我也能骗你?” 汪洋站在檐下,他让天井里的冷风吹着自己。 家慧拥着被子靠在床上,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那么瘦小。屋中间搁着一架火盆, 火红的炭火烧得很旺。她的脸有些浮肿,白皙的皮肤泛着一层青黄,微笑也掩饰不 了她的憔悴。 汪洋过去坐在床沿上,浑身紧绷着,眼里的酸涩让他很窘迫。 家慧把他一只手握着,一双深陷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脸上现出平常那副温润 的样子,轻声细气说:“你长高了。” 汪洋躲避着家慧的注视,不断往嗓子里咽着唾沫。他看着家慧的手。这双手已 经因为衰老变得僵硬了,五指略微分开,掌心弯曲。那是一只呵护的手啊!汪洋对 这双手再熟悉不过了。 家慧一双深陷的眼睛牢牢盯住他。“你咋的了?怕我死了?” 汪洋愣着,不知如何回答。 家慧歉意地笑笑。“好了,我们不说这个,说说你妈吧。你这副眉眼,总让我 想起她。”她在床上扭扭身子,让自己靠得舒服些。“那年你舅舅从四川来信,说 你妈有个男同学,好像是个啥主任,手里有点儿权,答应说只要你妈回去,一定帮 她找个工作。我说,既有这么好的事,你就回去吧。你妈说,那人在学校就不是个 念书的料,像个袍哥,真要答应了他,这辈子脱胎换骨都难做人了。”家慧模仿着 繁丽的口吻,二十多年前的场景浮现出来,历历在目。她问汪洋:“你知道四川人 说袍哥是啥意思吗?” 汪洋点点头。家慧说:“她就有这么聪明。她嫁到我们屋里,给我们汪家所有 人都争了脸面。算一算,她去世都二十多年了。如果活到今天,也还不到五十岁。 没病没灾的,她走得也真是怪。” 汪洋联想到自己梦境中出现的小城,小城里的街巷,街巷里的白衣女子,桩桩 件件,也都是非真非幻,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人生的不可捉摸。 魏晨在门口探了下头,见屋里正说话,乖巧地正要退回去,家慧指指橱柜。 “你把那杯水递给我。”魏晨拿起茶杯,发现水已经凉了,说道:“我去换点热的。” 家慧说:“不换,我就想喝凉的,心里总像火烧一样。”魏晨扶着她喝完水,把她 身下的枕头挪挪,让她躺得更舒服些。家慧说:“你去买点菜,叫你姐回来给洋洋 做点好吃的。” 魏晨走了,家慧接着对汪洋说:“这几天我总梦见你妈,样子一点没变,还跟 从前那样好看,就是不见她笑,总是拉着我说想儿子,看见儿子过得不好,心里难 受。还说来一次不容易,路远迢迢的。我说你来了为啥不多住几天?她说我没地方 住啊,说着说着就哭。她一哭,我就跟着哭。我一哭,再也睡不着了。” 汪洋坐在床边儿,把家慧的手已经握疼了。家慧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也感觉 不到。“有天我梦见她穿着结婚的衣服,就是那婚纱吧。我问她,你咋穿着这衣服 呢?她说这衣服好看,是她最喜欢的衣服。我说那也不能总穿着呀!她说好看就穿 呗,家廉还要娶我呢!”家慧拍拍汪洋的手,“你这次回来,一定去你妈的坟上给 她烧点纸钱。她在那边大概是缺衣少食了。顺便把你大学要毕业的事也跟她说说, 让她高兴高兴。她这辈子高兴的日子太短了。” 汪洋依旧机械地点着头。家慧说:“我要不是病成这样,也跟你一起去。我有 好多话要跟她说呀。你爸是我最小的弟弟,他不在了,我连他的媳妇都没照顾好。 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不起他。”家慧语气平缓地说着。她的目光向前,却又不在墙上, 似乎穿透贴满旧报纸的墙壁,到了一个虚无的地方,一个在她的意识里活跃着的地 方。汪洋几乎从未听家慧说过这么长的话。这个女人正在回顾她一生的缺憾。她在 这种回顾中几乎不谈自己,让她无法释怀的竟然都是对于别人的亏欠。 汪洋说:“妈,你躺下睡会吧。” 家慧摇摇头,继续说:“你二舅前几天跟我商量,想把你爸你妈的坟迁在一起。 我若不是病成这样,他们大概已经办了。”说到这儿,她恳求地看着汪洋。“洋洋, 有些话我一直放在心里,没跟你说。你爹妈死后,虽说一直把你放在大伯和我这儿 养着,可你二舅隔三差五没少给过钱。平常有啥难处,找到他,也都是他去跑路求 人。远的不说,就你这回上大学,也多亏了他,是不?他这辈子不容易,你对他别 太苛刻。” 汪洋低着头,不知如何言对,心里有些发窘。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很多堵墙,这 些墙把他的心禁锢在里面。虽然已经推倒了一些,但还有许多残留着。和家义之间, 就残留着这样一堵墙。 家慧说:“我死之前,就希望看见你们叔侄和好,这样我心里才能踏实!”汪 洋觉得喉头处紧得生疼,为了掩饰,虚张声势地大着嗓门儿说:“妈,谁说你要死 了?”家慧好脾气地笑笑,说:“人哪有不死的。前人得给后人腾地方。”她的脸 上没有丝毫血色。即使屋里光线很暗,汪洋也能感觉到这种苍白。 这个垂危的母亲讲着另一个已逝的母亲的故事,汪洋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未像这 样丰厚,也从未像这样具有了一种痛苦的张力。他是那个女人孕育的,而由这一个 女人抚养。他连接了两个同样善良,同样美丽的女人之间的关系。这两个女人,生 命中只要有其中一个,就算得上丰厚,他却拥有两个。这是他的幸运。可是,现在 连这唯一的一个,他也要失去了。那个离他很远的生母一天天变得生动起来,这个 活生生的养母却眼看着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曾经站在生父坟前,无奈地面对另 一个世界关闭的大门,体会到一黄土和几块石头就把最亲近的人隔开是一件何等 痛苦的事情。他不能失去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很多人生命中的支柱。 正说着话,魏学贤带着一股寒气从门外进来。他头上戴着顶大大的军用棉帽子, 两侧的护耳放下来盖住耳朵,更显得一张脸瘦得像个枣核儿。脱了帽子,汪洋惊讶 地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腰也略有些佝偻。家慧说:“你儿子回来了。”魏 学贤在火上搓着手说:“你不天天想他吗?现在回来了,你的病就该好了。”家慧 笑着说:“我已经好了一半了。” 魏晨和魏昊一起回来了。汪洋问魏昊生意咋样。魏昊说:“还行。上学时没读 到书,现在也只能做这个了。”汪洋很认真地说:“干个体也是光荣的。”魏昊淡 淡地一笑。“我还是喜欢读书。我从小的愿望是长大当个医生,可是你看看这双手。” 她把手伸出来,汪洋看见每只掌心都有好几大块黄色的硬茧。魏昊又把手翻过来, 手背上还有几处伤痕。“搬砖搬成这样,哪还能做医生?” 汪洋也承认这双手和魏昊娟秀的容貌、温婉的性格有些不协调。以她的品行和 个性,做医生确实是个最好的职业。他说:“姐,你才二十多岁,还可以学。”魏 昊摇摇头。“不行了,我连小学都没毕业,拿到中学课本像看天书一样。你替姐多 读点书。要是缺钱,姐支持你。”家慧歉疚地说:“三个孩子,就把你给耽误了。” 魏昊忙说:“我耽误啥了?那时候读不成书的又不是我一个。” 她的性格很像家慧,习惯了把一切都憋在心里,所有的苦恼和烦闷从不流露出 来使人不安,好像时时都提防着,不要把周围不能惊动的什么东西惊动了。她们柔 弱的身体里蕴含着某种魔力,能使每一个接近的人,都暗暗折服。偏偏她的丈夫陈 鹏不能明白这种恬静,反而在魏昊温顺的沉默面前觉得压抑和无所适从。和这种难 以摸透深浅的含蓄相比,他更喜欢那种一眼就能见底的简单。两人的婚姻,已经像 一锅夹生饭,怎么焖也焖不熟了。陈鹏控制了小店的一切收入,他的母亲和姐姐对 小店的关注和干预都远远超过魏昊。魏昊有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店的老板娘了, 而只是一个被提供饮食和住所的雇工。 晚上,魏晨帮汪洋打扫了后面的偏厦,又把自己屋里的台灯拿过去让他看书。 天气又干又冷,风不大,却像刀子一样割人。魏学贤手里提着一只烘炉子进来,说 :“看你屋里亮着灯,晓得你还没睡,给你送点火来。”汪洋站起来,把凳子让给 魏学贤坐,自己坐在床上,有意把自己隐在弱光里。 男人之间的交流总是比女人困难,特别是与感情有关的。两人都有许多话想说, 但想说的话又都是两人的伤痛,所以各自都把话锋隐在鞘里。 魏学贤侧身靠着桌子,一只手撑着额头,中山装上掉了两颗扣子,露出里面的 黑布棉袄。汪洋从没见过魏学贤这样萎靡和绝望,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既是姑父又是 养父的男人老了,所有的屈辱和苦难,虽然没有摧垮他的意志,却在他的身体和心 理上都留下明显的伤痕。家慧即将撒手而去的现实,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草。 魏学贤问:“毕业后你有啥打算?”汪洋说:“还没想好。学校里有公派出国 的名额,我想争取。”魏学贤兴奋地欠起身子,说:“那就好好争取,我支持你!” 汪洋不点头,也不摇头。主意他已经拿定了,可是有太多的头绪还没有理清。自己 就像一只风筝,如果不理清线头在哪里,一旦放出去,就会断了线,忽忽悠悠地, 不知会在什么地方落地。他看着魏学贤,说:“我要真走了,你们咋办?” 魏学贤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们。我们还有昊昊和晨晨。”说完这话,他 不敢看汪洋的眼睛,他的鼻子酸得很厉害,他想哭。这么多天,他一直隐忍着,害 怕让人看出他的恐惧。现在,在另一个已经长大的男人面前,他无需再去隐藏,他 被深藏的痛苦、绝望、孤独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一旦家慧撒手而去,生活留给他 的,还有什么呢?他不敢正视这个将要到来的现实。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么多年, 真正支撑这个家,支撑自己的,不是别人,而是家慧。 炭火烧得很旺。汪洋听见火里劈啪一声,那是木炭里潜藏的水汽爆裂了。他发 现魏学贤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眼泪,他默默地看着他,悲哀也在自己身体里一 波一波地弥漫。 魏晨一头从外面撞进来,说:“三姨来了。”魏学贤慌乱地用手抹抹脸,问道 :“在哪儿?”魏晨说:“在妈那儿。”魏学贤和汪洋便起身往家慧的屋里去了。 家瑛坐在火盆边儿烤火,手里夹着一支烟在抽。见了汪洋,打趣道:“哟,大 学生回来了。”接着问了些学校的情况,汪洋都一一答了。坐了一会儿,家瑛给魏 学贤递个眼色,说是要走,魏学贤会意地送她出来。 家瑛悄声问:“东西都备齐了?”魏学贤说:“没有。”家瑛嗔怪道:“我就 怕这个。人已经这样了,临时临危的咋来得及。赶紧吧。” 魏学贤哑着嗓子说:“你就替我做主弄吧,我是一点儿方寸也没了。”家瑛说 :“寿衣,寿房( 棺材 ),铺的,盖的,置办起来也快,就是一样样儿都要人 去跑。这两天睡觉,你要惊醒点儿。” 魏学贤哭丧着脸,痛苦地点点头。这些东西,那么真切地把将要来临的死亡和 分离推到他面前,使他无处可逃。 第二天一大早,刚吃过早饭,家慧嘱咐汪洋去家礼和家义那儿走走,又要魏晨 把别人来探她时送的礼品收拾两包让汪洋拿过去。 家礼人不在。士林和一个找来打下手的乡下姑娘在蒸包子。姑娘手里捏着包子, 士林站在姑娘身后,却将两手伸进衣服里搋着两个面团似的软东西来回揉搓。姑娘 说:“你再光顾着玩,三姐那儿怕不赶趟了。”士林嬉闹着说:“不还蒸着两笼屉 吗?刚玩一会儿你就要说话。”姑娘扭捏着身子,回头让士林嘬了一口,说:“我 倒是想叫你玩一辈子,可你那几个姐没一个待见我,巴不得早一天把我赶回乡下去。” 士林孔武地说:“她们管不了我的事儿,我想咋的就咋的。”姑娘两手沾着面粉, 忽一下撩起衣服,就把一个雪白丰硕的奶子抵进士林嘴里,咝咝哈哈喘着气说: “好人,你要说话算数,就是把我剥了喂给你吃我也愿意。” 士林像掉进一锅热水,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吱吱往外冒着蒸气。舌头在嘴 里毫无章法地动着,两手又迷乱又清醒地想要撕扯点儿什么。锅里的开水扑突扑突 响着,跟两人咿咿啊啊的呻唤交汇在一起。直到听见汪洋在棚屋外面喊大伯,两人 才慌乱地分开。姑娘羞得不敢抬头,赶紧抓起一团面揿在案板上拼命地揉捏。 士林被搅了好事,颇为扫兴,态度不冷不热地说:“我伯出去了,你改天再来 吧。”虽说是堂兄弟,相互却有隔阂,站着说了两句话,汪洋就告辞出来。姑娘余 悸未消地捂着胸脯说:“我的天爷,差点儿叫他看见。”士林满不在乎地说:“看 见咋?看见了白看。” 士兰收摊回来,士林告诉她汪洋来过了。士兰问:“他说啥了?”士林不阴不 阳地说:“他能跟我说啥?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卖馍的。”士兰一听这话,气不 打一处来,说他:“叫读书时你不读书,这会儿又来说这话。”士林也不示弱,呛 道:“该我读书的时候,有读书的地方没?都来怪我,我去怪谁?” 士林下放前,在街上的民办小学念了个二年级。到青峪河,先在家呆了半年, 后来入学到公社小学又从一年级念起。去一个星期,有三天在队里劳动。念到二年 级结束,士林不想念了。士兰哭着说:“我们大房,就你这一个儿子,咋的也要供 你把书念完吧。”士林拗不过,就背着书包去学校点个卯,然后偷偷溜出来,玩到 吃饭时回家。士兰哭着喊:“伯,你就这样由着他?” 青峪河的青石寨上有一座文峰塔,是嘉庆皇帝当朝的一八○九年,茅山城一帮 缙绅为勉励后辈向学自发集资修建的。家礼专程领士林去看砖塔,要他在砖塔底下 给自己起誓,一定好好念书。士林却说:“念书有啥用,我不念了。再过两年我要 去挣工分,换口粮吃。”家礼哀叹一声,抚着塔上的青砖,感觉到一股潮湿的凉意 从掌心慢慢向肌肤里渗透。 天还是很冷,魏家小院儿却洋溢着少有的暖意。魏学贤上床时,家慧看着窗外, 问:“明儿是个啥天?”魏学贤说:“忘了听广播了。”家慧说:“真想出去晒晒 太阳。”魏学贤说:“明天若是晴天,我抱你出去晒晒。” 等他脱了衣服躺下,家慧轻声说:“学贤,我问你件事儿,你要是愿说呢,就 说给我听。要不愿说,就权当我没问。”魏学贤说:“你说。”家慧说:“我一直 想不通,你胆子那么大,为啥偏偏会怕老鼠?而且怕得比谁都厉害。” 魏学贤没料到会是这桩事儿,一时无言,那是他内心最不愿跟人提起的一桩隐 痛。家慧看他为难,忙说:“你要不说就算了。” 魏学贤说:“我不是不说,是不敢说,说出来怕你们受不了。”家慧说:“你 能受,我们就能受。”魏学贤这才说:“你犯头晕那些年,早饭都是我起来做。那 时点不起电灯,全靠桐油灯照亮。那天我起来搅了一锅苞谷糊糊,等它焖在锅里了, 就去后头上厕所。回来用铲子抄锅,翻起一大坨东西。开始以为是苞谷面煮结了, 凑到灯底下细看才认出是只老鼠,都煮得发了白。我当时就吓得连锅铲都捏不住。 咋办呢?一锅饭倒了,一家人就没吃的。就算有粮食重做,时间也来不及,孩子们 吃了还要上学。”魏学贤说到这儿,拼命用手抵着肚子,却还是止不住恶心。家慧 在被子里抱着他的脚,不敢说话。“我把老鼠丢进厕所,然后,然后,我自己先吃 了一碗,”他浑身像十几年前那个昏暗的早晨一样抖作一团,“吃完了,我把你们 都叫起来,怕看见你们吃饭,我没敢在屋里呆。哪知刚一出门,就把吃的东西全吐 了。那会儿我真想跑回去,叫你们别吃那锅饭,可是,可是……”家慧怜惜地说: “这不怪你。”魏学贤说:“从那以后,这只老鼠就在我心里生了根,拔都拔不出 来。” 家慧忍着恶心,却没能忍住眼泪,抽泣着说:“这二十年真是苦了你。”魏学 贤说:“你要再这样说,等于是骂我。要不是我,你哪会吃这么多苦。”家慧平静 地摇摇头。“谁说我是因为你吃的苦?兴许你还是因为我呢。”魏学贤知道她是宽 慰自己,也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看来我俩是黄连碰上苦瓜了。” 家慧突然轻声叫起来:“外头下雪了。”魏学贤在床上探身看看窗外,却什么 也没看见。下雪和下雨不同,雨下闹,雪下静。他不知家慧躺着,是怎么听出外面 在下雪的。他把家慧的脚抱在怀里,说:“真是下雪,明天又晒不成太阳了。”家 慧说:“明天晒不成还有后天,我这一时半会儿还发不了霉。”魏学贤拍拍她的脚, 说:“早点睡吧。” 凌晨四点多钟,魏学贤像往常一样醒了。睁开眼,觉得屋里特别亮,窗纸透着 一层灰白的光,四周万籁俱寂。他披衣起来,想问问家慧喝不喝水。家慧病重后一 直口渴,晚上要起来喝几次水。他推推家慧的腿,家慧不动。再推推,还不动。慌 忙爬到家慧枕边细看,家慧已经没有呼吸了。 魏学贤一直害怕她会走得很痛苦,癌症病人的疼痛他曾见过,他怎么也想不到 家慧会走得这样安静。他没有去惊动汪洋和魏晨,他在死去的家慧身边坐着,觉得 一辈子都不曾领略过这样不受惊扰的宁静。 天亮了。房瓦上的积雪已经快有半尺厚,天上还在大团大团地飘着棉絮似的雪 花。汪洋起来,见对面魏晨的门帘已经撩起来了。汪洋到她门前喊了声:“魏晨, 下雪了。”魏晨在屋里应了一声。汪洋进门,见魏晨正在梳头。他问:“爸他们还 没起来?”魏晨说:“我也见他们帘子还挂着。可能是妈昨晚上又折腾得厉害。” 汪洋说:“那就让他们多睡会儿,我去看书。”回到屋里,他觉得四周静得有 些异样,正想着再出去看看,从西厢房传出魏晨凄厉的喊声。“哥!哥!”汪洋的 腿一下就软了,拖着两条腿跑出去,进西厢房时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屋里,魏学贤一只腿弯曲着搁在床上,一只腿垂在地上,床上躺着家慧已经冰 冷的身体。魏学贤的目光就停在那张表情已经凝滞的脸上,他对汪洋说:“洋洋, 去把魏昊叫回来。”汪洋哎了一声,像踩在云团上一样走出去。 雪还在下。天色尚早,寒冷的街上空寂无人,只见雪地上寥寥几行蜿蜒的脚印, 不知是哪些早起的人留下的。汪洋穿的是双布底棉鞋,踏在雪地上,发出咔嚓咔嚓 的撕裂声。 魏昊昨晚一夜没有安枕,早早起来在铺子里忙着,总有些心绪不宁。看见汪洋 顶着满头雪花站在门口,两人目光一对,她就知道最怕来的来了。 灵堂搭起来,帷幕中间悬着一个镜框,家慧在里面含笑望着来来往往为她忙碌 的人。两侧是魏学贤亲手题写的挽联。 溘然长辞家人家园 忍辱负重慧心慧性 该通知的亲属都通知了。家义成了操办丧事的总指挥,大小事情,都由他定夺。 汪洋成了他最得力的帮手。两人没有任何语言,就那样在为家慧的忙碌中自然地沟 通融洽了。有时他一个眼神,汪洋就能知道他想安排做什么,还不等他开口,就已 经去办了。 家贞、有泉天黑才到,来顺和来利也跟过来帮忙。家贞在门槛外就大放悲声, 到了灵前,一声“姐呀”刚叫出口,便晕倒在堂屋地上。李兰茹和魏昊手忙脚乱地 把她扶进房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糖水。只听她嗓子眼里咕噜一声,像是把哽在 喉间的什么东西吞咽下去,人才恍恍惚惚睁开眼。见了李兰茹,一把攥住她的手, 哭着说:“我们汪家五姊妹,她是最贤德的。她走了,留下我们在这世上干啥呢。” 李兰茹红着眼睛劝她:“老天爷也知道四姐是好人。你看这场大雪,下得多透彻。” 门外响起家瑛的高嗓门:“都站在那儿笼着手当看客,黑纱到这时没拿回来也 不着急。火纸也还要再买几刀。来顺,你跟着跑一趟,快去快回。火盆的火烧大点 儿,多弄几个,不够去向人借,别心疼板炭,不行了叫皮蛋再去买。客来了不能叫 人家冻着。” 家礼一直坐在棺前不远的地方盯着黑黑的棺木发呆。魏昊劝了几次,要他去屋 里烤火,他都固执地摇头。士兰看他嘴唇焦干得爆了皮,给他倒杯水,他却在手上 端着,也不喝,一会儿又凉了。章达宣说:“他在跟家慧说话,你们别去管他。” 魏昊和魏晨寸步不离地守着魏学贤。魏学贤一会儿说:“我总想自己会走在她 前头,没想到她先走了。”一会儿又说:“先走了好,先走了好。要是我先走了, 她还会吃苦。” 出殡那天,依然是漫天飞雪。家慧的棺木将要落井的一刹那,汪洋石破天惊地 叫了一声:“妈!”双膝一软,扑跌在地,脑袋在洁白的雪地上叩得咚咚直响。似 乎终于得到一个宣泄心中块垒的机会,让他在这个恩重如山的姑母面前,哭出了一 生从来未曾发出的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