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乍暖还寒的枫桥古镇淫雨霏霏,水墨般的江南如浸如染。在此如戟的冷雨中, 枫桥镇上空街静巷。只见店铺门楣上湿漉漉的布幌子沿街晃荡,在风雨中噼叭作响。 一条野狗如丧家之犬,埋着头一路小跑,又隐入小巷。雨点砸在错落有致的屋脊上, 跳跃着,腾起雾状的水花。极目远眺,雨幕深处的吴家庄院,宛若浩渺云端的天宫。 沉雷滚滚。不知谁家的二胡拉得这般苦楚、悲怆…… 素芬手提四系瓷壶,顶着滂沱大雨走上潘公桥桥面,下桥时,脚下一滑,一屁 股跌倒在石阶上。四系壶砰的一声破成碎片,雪白的乳汁如炸弹般炸开。人像溜滑 梯似的从桥上滑到桥下。 坐在桥下水坑中的素芬看着捏在手中的细绳和套在绳上的瓷壶耳朵,吓得倒抽 一口凉气,回头一看,泼在石阶上的奶水溶化在雨中,顺着石阶淌下来。 黄昏时分,素芬双膝跪在吴家后天井的地上,被雨水浇得如水鬼一般,泪水和 着雨水流淌。零乱的发间有一种少见的凄美,让人顿生怜悯。周围的门缝和窗口, 有不少眼睛在张望。 张忠良疾步来到门口,看一眼素芬,迅速折返,转弯抹角直往前厅去。他的样 子相貌堂堂,有股文武兼具的英气。他边走边喊:“管家!管家!”由于走得匆忙, 一路上撞着好几个托盘上菜的丫鬟。碗盏落地,乒乓作响,急得丫鬟大叫:“哎呀, 菜,菜……” 胡管家从一旁跑出:“菜怎么啦?”话没落音,与迎面跑来的张忠良撞个了满 怀。 “管家,素芬她怎么了?” “她到镇上去收百家奶,把坛子打破了,弄得老爷今天没奶喝,所以要家法伺 候。” “处人不可任己意,要悉人之情;处事不可任己见,要悉事之理。素芬几年如 一日风里雨里为老爷收购百家奶,何曾出过一次差错?今日难得不慎,你就如此厉 罚,情理何容?你也不想想,不就是一坛百家奶吗?老爷不就是一天没奶喝吗?用 得着这么兴师问罪,动用家法吗?” “忠良,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比我多认了几个字,才做了老爷的跟班,别以 为老爷看得起你,你就可以对我这么说话。我告诉你,对下人动用家法,这是老爷 给我的权力。” “别忘了在吴家,你也是下人。”张忠良说完扭头就跑,冲到天井里拉起素芬, “素芬,起来。” 胡管家来到廊檐下,厉声道:“放开她!罚跪是老爷的意思。” “老爷的意思?那好,我找老爷去。” 他松开素芬往屋里走,被管家一把抓住。“忠良,你别胡来!老爷正在练功, 谁也打搅不得。”“我不管。”张忠良挣脱他往里走。胡管家大急:“忠良!你站 住!站住!快来人哪!” 从吴宅练功房紧闭的门缝中飘出了薄薄的红光和女人的呻吟。张忠良虎着脸疾 步走来,后面跟着三步并作两步的胡管家和家丁。 里边女人的呻吟越来越急,一边还在恳求:“……老爷!老爷抱住我……老爷 ……” 张忠良上前猛敲房门:“老爷!老爷……”胡管家和家丁一拥而上,将他擒住。 一块抹布将张忠良的嘴紧紧捂住。 张忠良被家丁推倒在柴火中。柴房门砰然碰上,还套上一把大锁。 素芬跪在黄昏大雨中。黑暗中走出模糊不清、露着一脸冷峻之色的七奶奶紫纶。 她扔了一双棉鞋在地上,吩咐下人:“去,把棉鞋垫在她膝盖下。”丫鬟捡起棉鞋, 冒雨跑进天井…… 天色没有黑透,厅中已经上灯。吴老太爷的七房太太有六房聚集在此,红木八 仙桌两端坐着大奶奶和二奶奶,其余的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六奶奶和大少爷、 二少爷分别坐于两边的苏式红木太师椅里。 吸着白铜管水烟的大奶奶神情泰然,在她和二奶奶的背后,一幅中堂下山猛虎, 看上去像是有些年头的古画。左右条屏是:居处必先精勤,乃能闲暇;凡事务求停 妥,然后逍遥。 胡管家面对大奶奶和二奶奶站在大堂中央,从袖笼里摸出一张纸来:“三少爷 明天回来。老爷说了,能到东洋深造念书的,整个县上就数三少爷一位,明日三少 爷学成归来,乃吴家天大的喜事。老爷让我备些好酒好菜,为三少爷接风洗尘,趁 便让全家聚一聚,开开心。我列了个菜单,念给在座的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 四奶奶、五奶奶、六奶奶、七奶奶……” 不知谁插了一句:“七奶奶不在,她在老爷房里练功呢。” “哦……”胡管家定睛看去,果然不见七奶奶,有点尴尬,“嘿嘿,看我这眼 睛……那我就……念给六位奶奶和大少爷、二少爷听……” 恰在这时,旗袍里挺胸翘腚的七奶奶紫纶款款走了出来,神情步态雍容有度。 她指间夹了根纸烟,往空着的太师椅里悠然一坐:“念什么哪?看大家神情肃然的 样子,是商议家事呀,还是国事?” 胡管家:“啊,是这样的,七奶奶,三少爷明天要回来了。” 紫纶:“你是说家祺吧?好啊,回来好。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众人的脸有些张皇,一并露出排她的神情。大奶奶只顾吸她的水烟,吸得咕噜 咕噜响。紫纶忽然天使般的一笑:“怎么啦?是不是我不该来的?”说着就要起身。 胡管家连连摆手:“不,不,七奶奶,大家都在等您。我这就念菜谱给您听。 太湖白虾,烂糊鳝丝,清蒸甲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