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温公馆餐厅里,两人正在用餐。张忠良放下碗:“表姐你慢用,我吃饱了。” 何文艳吃惊地问:“怎么吃这一点点?”张忠良抹抹嘴:“年纪大了,饭量就比不 得从前了。” 何文艳:“看妹夫说的,别忘了我们是同学,你比我也就大了一岁。 男人在你这个年龄,正是好时候,不像我们女人,到了这把年纪,就快人老珠黄了。” 张忠良: “不是说恭维话,表姐真的一点都没变,如果一定要说变,那就是变得 比以前更漂亮了。”何文艳:“算了吧,再漂亮,也比不过丽珍啊。”张忠良: “表姐这么说,就有戏弄之嫌了。说丽珍比你年轻还可以,要说她比你漂亮,那可 不见得。”何文艳笑笑:“各有千秋怎么样?”张忠良:“这还差不多。”何文艳 :“下面说话不方便,走,我们上楼去。”张忠良站起来随口问道:“公馆里现在 雇了多少用人?”何文艳一边上楼,一边说:“本来有十多个,最近辞退了一大半, 人手不够,还想再招几个进来。”张忠良问:“用得了这么多吗?”何文艳解释道 :“这么大的公馆,人少了不像样子,特别是开派对,人手还要临时借呢。”张忠 良:“这倒也是。” 主人房内,台灯和落地灯都亮齐了。张忠良和何文艳坐在同一张双人沙发上。 初秋的夜晚还是有点热,所以两人都还穿着薄薄的短袖衣衫。 张忠良开口问道:“姐夫怎么还不回来?”何文艳沉吟良久:“他恐怕回不来 了。”张忠良一愣:“表姐这话……是什么意思?”何文艳眼圈红了,盈盈欲泪: “政府说他是汉奸,民族的罪人,已经被逮捕了。”张忠良大惊:“什么时候?” 何文艳揩着泪:“四天前。”张忠良不解:“为什么不早说?”何文艳:“我不想 让你和董事长一下飞机,就听到这样的坏消息。”张忠良又问:“姐夫被关在什么 地方?”何文艳悲戚戚地说:“来抓你姐夫的人是行动总队的,带队的那位还是熟 人,按说也该是汉奸,不知怎么摇身一变,他倒抓起汉奸来了。你姐夫现在不知关 在哪里。”张忠良:“你别着急,肯定能打听出来的。”何文艳忽然哭出声来,一 把抓住他的手腕:“妹夫,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把你姐夫救出来啊!”张忠良 连忙一迭声劝道:“你别哭,别哭,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何文艳边哭边说: “你姐夫原来的朋友如今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我现在已经没有靠得住的人了, 好在妹夫及早回来,我才有了指望。妹夫,你可不能不管我啊!”张忠良慌忙说: “怎么会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能袖手旁观吗?不瞒你说,在我眼里,丽珍就 是表姐,表姐就是丽珍,我是把你们当一个人看的,自然也会当一个人待的,你只 管一百个放心。”何文艳闻言,眼中闪出希望之光:“你要真的把我当丽珍看,我 就高兴死了,就怕我没有丽珍的福分。”张忠良:“像表姐这么漂亮的人,倘若让 你过苦日子,这世道不是太不公平了吗?你放心,我不会撒手不管的。”何文艳总 算平静下来,说:“妹夫,以前我们做同学,彼此是直呼其名的;后来你到纱厂做 事,叫我温夫人;你和丽珍恋爱后,就叫我表姐。我想我们还是叫名字吧?也好比 较随便一些。我叫你忠良,你呢,就叫我文艳,你说好不好?”张忠良:“如果表 姐不介意,我……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何文艳:“那你试试看,叫我一声文 艳。”张忠良笑笑,有点叫不出口:“文艳。”何文艳如聆纶音,嫣然一笑: “我喜欢你这样叫我。”两人的目光纠缠在一起,似乎都已看透对方的心。 石库门的楼道里,光线昏暗,但对视力不佳的张母来说却无大碍,她一路摸黑 着下楼,一直摸到堂屋门口。一方白晃晃的阳光照亮她的眼睛,她知道再往前一步 就是天井了。正在洗衣的素芬看到婆婆出来,连忙起身扶她:“妈,你怎么下楼来 了?”张母:“我等得心焦啊!忠良他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素芬安抚着老太太 : “妈,你别着急,这两天重庆的接收大员一批一批地飞过来,忠良可能挤不上 飞机,要耽搁些时日,他说到就会到的。”张母着急地追问:“那忠民呢?三少爷 不是说他们还活着吗?怎么到现在还不来见我们?”素芬:“妈,忠民和婉华可能 一时找不到我们,说不定哪天两人就找上门来了。”“唉,不知要等到哪一天……” 张母唠叨着摸回去。素芬转过身子,忽见吴家祺拎着藤箱站在大门口,不觉一怔: “三少爷!”吴家祺:“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搬到这里来住。”显然素芬没有明白 他的意思。吴家祺:“我和房东说好了,让她把紫纶住过的亭子间租给我。对不起! 事先没和你商量。”素芬欣然道:“商量什么呀?你能住过来,那再好不过了。来, 我陪你上楼,帮你收拾收拾。”吴家祺回绝了:“不,你管自己洗衣服,我自己会 收拾。” 入夜了,亭子间里亮起了灯。吊灯放得很低,几乎碰到了桌面。素芬和吴家祺 面对面坐着。素芬:“你住在这里,会常常想起紫纶的。”吴家祺:“不住在这里, 我也同样会想她。我还常想婉君,就是陈曼秋小姐,另外,我也想纯子。其实她们 都是非常优秀的女人,可她们接二连三地走了,走得那么快,为她们收尸都来不及。 我真后悔没有好好保护紫纶,现在我搬到这里住,以便我寄托对她的哀思,以便… …”他没有再说下去。素芬:“以便什么?”吴家祺笑笑,不想说。素芬: “你 还拉车吗?”吴家祺:“不,我想到报馆去做事,已经说好了。”“是吗?”素芬 为他感到高兴,“到报馆做事就对了,否则真是大材小用了。”吴家祺笑笑: “其实拉车也蛮好,简单、爽气。”素芬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我还想让你拉车 的时候,顺便留意忠民和婉华,要能碰到他们就好了。”吴家祺:“这倒也是,我 能碰上唐夫人,说不定也能碰上忠民和婉华。”素芬忧心忡忡道:“日本人投降快 一个月了,忠良和忠民一个都没有回来,我婆婆已经有点着急了。她怕自己的眼睛 越来越差,再也看不到儿子了。”吴家祺闻言立刻说:“那我不去报馆了,继续拉 黄包车。”素芬:“别说笑话,哪能为了找人去做苦力。”吴家祺:“我不是开玩 笑,就这么说定了。”素芬诧异地看着他:“三少爷,我是随便说说的,你怎么可 以当真?再说,上海这么大,真要碰到他们是不容易的。”吴家祺直直地看着她, 说:“你是随便说说的,但你的话提醒了我,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再 拉黄包车。”“你想起什么了?我不同意。”“这是我的事,你别管。”素芬急道 :“这分明是我的事,不该管的是你。”吴家祺争嚷着:“素芬,我要管,我宁愿 不到报馆做事也要管,这里边自有我的道理。”“什么道理?”吴家祺:“容我以 后再告诉你。”素芬:“不,我要你现在就说。”吴家祺:“我办不到。”素芬眼 中蒙着泪影:“三少爷,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吴家祺淡淡地说:“什么意思随 你去想,你不会以为我居心不良吧?”素芬潸然泪下:“三少爷,你该醒醒了,不 要以为纯子还活着,我不是纯子,你何必要下这么大的工夫呢?如果你一定要拉黄 包车,那你就去拉好了,与我无关。”说完站身来,开门离去。吴家祺端坐着发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