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晚上,石库门晒台楼底的夜空,斗星兔月,清辉冷照。素芬来到晒台,伫立栏 次,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宇,不禁陷入无穷的相思。不知什么时候,吴家祺来到她 身边温柔地轻问:“素芬,你还没睡?”素芬:“想睡,但睡不着。”吴家祺: “你日不思茶饭,夜不能安寝,是因为忠良迟迟不归。我在想,要是忠良永远不回 来了,你该怎么办呢?”素芬:“三少爷为什么要这么说?”吴家祺:“忠良既不 来信,又不来人,我想这不是好事情,你心里要有个准备才好。”素芬:“就算忠 良有什么不测,他重庆的公司里,也该给我报个书信才是。” 吴家祺:“素芬,恕我直言,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素芬急起来:“三少爷, 你以前总是安慰我,今天怎么尽说不吉利的话?”吴家祺:“你天天像这样盼星星、 盼月亮,究竟盼到哪天才是休?依我的想法,你还不如把忠良忘了,就当他在天涯 海角,永远不回来了。你和抗儿,还有伯母,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别再为忠良的归 来与否劳心费神。”素芬:“这怎么做得到呢?除非忠良真的不在了,否则我不会 不盼他的。”吴家祺:“多少年了,你就这样望银河,寻雀桥,想着牛郎织女的故 事。天上的牛郎织女还会在七夕相会,可人间的夫妻一旦分离,也许就是永诀。月 圆月缺多少回了,远方的征人却不见回乡。素芬,我越来越觉得,你宝贵的生命, 似乎不该在无边的等待中耗竭。”素芬注视他:“三少爷,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吴家祺:“我听报馆里的同事议论,才知道你认识的那位福兰克出身豪门,你和他 邂逅多次,似有缘分暗藏其中,况且,福兰克对你很有好感,不妨……”素芬不满 地打断了他的话:“三少爷,别说了,你怎么想得出来?”吴家祺:“我想……你 应该离开温公馆,过更好的生活。”素芬:“我知道,你对我到温公馆做事,一直 很不赞成。”吴家祺:“我是为你的长远着想,也为你的遭遇苦恼。你天资聪颖, 长相齐整,恪守妇道,虽然少时未受教育,但人情俱解,世故全通,像你这么好的 人,怎么会过这样没完没了的苦日子呢?所以,有时我就想,难道你前世孽债未尝? 难道暗中有邪行未觉?思来想去,总也猜测不透。”素芬:“三少爷,你不是也一 样吗?”“啊……”吴家祺未料她会这么问,“……是吗?”素芬: “三少爷, 你应该多为自己想想。”吴家祺弄不清对方是出于关心,还是批评,不觉哑然发怔。 第二天一早,抗儿背着报袋出门卖报去,经过亭子间门口时他停了下来朗声道 :“三叔,我卖报去了。”吴家祺摸摸他的头:“路上当心汽车,别把卖报的钱丢 了。”“知道了。”抗儿脆脆地答应着,跑下楼去。 邻居们出工的出工、买菜的买菜,陆续出门了,他们有说有笑,叽叽喳喳走过 楼道。吴家祺却一副不像要上班的样子,一个人忐忑不安地坐在饭桌前。素芬拎着 一篮衣服走过,见吴家祺还坐着,不禁问:“三少爷,今天怎么不去报馆?”吴家 祺:“啊,是,今天我休息。你呢?好像也是放假吧?”素芬:“是啊,管家放我 半天假,正好收拾收拾屋子,洗洗衣服。三少爷,你有东西要洗吗?”吴家祺: “哦,没有,谢谢!”素芬刻意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下楼———她总感到三少 爷的神态表情有点怪异。 看着素芬毫不知情,仍然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吴家祺更加不安了。他心神不 宁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不停地搓着双手,眉头紧锁着,仿佛压着万千愁绪:怎么 办呢?说还是不说? 石库门天井里,老龚走了进来:“张太太……”素芬:“先生您是……”老龚 脸上放出许些笑容:“张太太怎么不记得我了?我们在重庆见过一面的……” “哦,”素芬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你是老龚,龚先生,忠良的同事。”老龚 :“对,对,对,我受公司委托,来看看你。”素芬迫不及待地问:“龚先生,忠 良回来了没有?”仿佛一块乌云蒙住老龚的面孔,他煞有介事地装出伤心的样子: “张太太,你听了我的话,一定要挺住啊!” 素芬面色陡变。邻居们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素芬又急又担心,问道:“忠 良他……他怎么了?”老龚:“他死了!”素芬平静地重复了一句:“死了?”老 龚点点头:“是被飞机炸死的。”他打开皮包,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照片和几封信, 捧给她看。老龚:“这些……就是忠良的遗物。”素芬凝视老龚手中的所谓遗物, 面无表情。邻居们面面相觑,担心地盯着素芬,不知所措。 老龚吓起来:“张太太,张太太,你说句话,说句话……”刹那间,泪水从素 芬眼中涌了出来,她周身战栗,终于哇的一声捂住面孔,发出撕心裂肺但却是哑咽 的嚎叫……众人急忙将她扶住了。 素芬的这一声叫,却如重锤砸在了吴家祺的心上,令他为之一震。过道上传来 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阿玉等邻居抬着哭哑了嗓子、直喘粗气的素芬乒乒乓乓地往 晒台楼撞去。老龚跟在后面,头被吊在过道上面的破家具撞了一下,痛得五官都挤 到了一起。站在门口的吴家祺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忽然一激灵,跨出门去一把抓住 老龚的后背,将他拖进门来,迅速关上了房门。 吴家祺把老龚推到门后,神经质地叫:“快!快去告诉她,这是假的,不是真 的,忠良没有死,忠良还活着……”老龚吓得浑身发抖:“你……你怎么知道忠良 活着?”吴家祺:“我知道,这是我出的歪主意,我该死!你快去告诉她,快去!” 他拉开房门,欲将他往外推。老龚关上房门,发急道:“你是神经病啊?出尔反尔, 惹是生非!这种玩笑是可以随便开的吗?事已至此,不如将错就错,就让张太太伤 心这一回吧,对她也是个解脱。”吴家祺扳开他的身子想要开门:“不!不行!她 会伤心死的!”老龚用力推开他,厉声道:“伤心死了由你负责!谁让你和张忠良 想出这种馊主意来?你以为这样好玩?寻开心啊?我也是被逼无奈,才来做这种缺 德事的,你以为我愿意啊?要说你自己说去。你以为把真相告诉她就没事啦?拎不 清!”他整整衣服,开门离去。吴家祺冷静下来,像只瘟鸡,颓然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