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一六、广告画 虽然江湾路上满浸着几天来的积水,但是只要一过北四川路底的电车站,两旁 水门汀的人行道上,已经反射着新秋的阳光了。 久雨初晴,路上的人好像显得特别的多,特别的匆忙。几天以来的郁闷,现在 都带着高兴的脸色,畅快的吐在街上了。 秦枫谷和罗雪茵沿了北四川路走着,觉得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新秋的阳光已经由炎热转成了温暖。 “你预备到哪家去买大衣料呢?” “我不想到三公司去买。来的时候我看见惠罗公司大减价,我们到那里去看看 罢。” “好的。怎样,这样好的天气,不要乘车如何?” 罗雪茵本是一个极喜欢在热闹的街上走路的人,尤其有了枫谷在一起,她立时 答应了: “好的,我们走去罢。” 在稠密的人群中,伴着车辆的噪音,他们沿了北四川路向南走着。 对着往来在街上的行人,藏在秦枫谷的心底,他有着不肯告诉人的希望。 走到街上的时候,他忽然想到,那位封面上的朱女士的脸,很有南国的风韵, 也许是广东人;那么,在这充满了同乡的北四川路上,也许有遇见她的可能。 ——不是吗?下了几天的雨,今天难得晴了。谁都要到外面来走走,说不定她 也会在这路上的。 抱着这样的希望,他仔细的注意着一切的行人;同时,也是因了这个原故,他 才提议不要乘车的。 “喂!”眼看着秦枫谷只顾注视街对面,将要撞在迎面走来的一个日本水兵身 上的时候,雪茵连忙将他向自己身边一拖,不觉这样喊了一声: “有什么好看?你要撞在人家身上了。” 这样说着的时候,罗雪茵乘势将右手套进了他的臂弯里。 秦枫谷一惊,像是自己的心事被发觉了一样,不觉脸红了。他连忙笑着说: “没有什么,我在看对面墙上的广告画。” 这样回答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着: ——刚才走过去的穿灰色绒线衫的女性,倒有点像是那个人哩! “恐怕是活广告,不是贴在墙上的吧?”罗雪茵好像已经看出了他的秘密,这 样向他说。 一七、霞飞花店 陪着罗雪茵买好了大衣料,秦枫谷便转到上海百货公司。这几天公司里准备秋 季大减价,每个橱窗都要用新鲜的花样陈列秋季的应时货物,枫谷便特别忙了一点。 傍晚的时候,他接到张晞天的电话,约他明天上午到他那里去,继续商量展览会的 事。 张晞天住在马斯南路。那靠近霞飞路的一间广阔明朗的三楼,便是他的家,同 时也是独立美术社的会所。 充满了异国情调的霞飞路,衬托着这一间闹中取静的三层楼,在缭绕的烟气和 红茶香味中,这一群热心的青年画家总在这里兴奋的谈论着,常作了巴黎的拉丁区。 第二天上午,秦枫谷便如约而去。几日以来的内心不安定使他在心身上都感到 一种郁闷,他要借此机会和他们痛快的畅谈一下。 照着习惯,从天主堂街换上了法租界的电车,他总爱乘到吕班路口就下车,在 整齐的霞飞路上,欣赏着两旁商店的陈设和路上的行人,步行到马斯南路。 上午的太阳,用着一种新秋天气所特有的抚爱,照在他的身上。也许今天是星 期六的原故,路上往来的行人,脸上总带着高兴的色彩,在轻快的急行着。一阵微 风过处,也会有一两张早凋的树叶从两旁的街树上落下,但这带来的是秋天的明朗 和愉快,却不是忧郁。 秦枫谷的心上。汹涌着创造的热忱和诗意,完全消除了早几天的消沉。走在晒 满太阳的霞飞路上,他觉得眼前充满了光明。 ——再过两天,也许陈晓风的第二封复信要到了。一切问题,都可以从那封信 上获得一个解决了。 他觉得关于罗雪茵的事已不成问题。昨日试验的结果,他知道只要相当的满足 她的虚荣心,她根本不会过问他艺术上的活动。 面对着华龙路口,有一排落成不久的新建筑物,浅黄色的墙面,衬着赭色秦山 砖的装饰,铺面的玻璃窗上映着近午的太阳光,显得格外的辉煌。 几家新开的商店都装演得很漂亮。一家花店陈列得更考究,整个大橱窗都堆满 了各色的鲜花;黑色磁砖的铺面上,嵌着四个镀了克罗米的大字:霞飞花店。 走在街对面的秦枫谷,这样沿路看着的时候,看到霞飞花店的门口,好像有什 么吸住了他一样,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停脚站了下来。 一八、百合花 霞飞花店的门口,一个穿柠檬黄旗袍的女性,捧着一大堆刚买来的百合花,雪 一样的拥在胸前,正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张圣母型的脸,两道秀逸的长眉,松散的鬈发遮掩着右额和耳朵,微微的在 颊上留下了一道可爱的阴影。捧着花在门口略略停留了一下,这一瞬间的姿态,于 端庄之中更流露着优雅。 虽然隔了一条马路,但只要望了一眼,秦枫谷立刻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停住脚 迟疑了一下:惊异得睁大了眼睛。在这片刻的停留中,他灵敏的脑筋立刻告诉他这 是一个毕生仅有的机会。不容他有考虑和思索的余裕,是一纵即逝的永不再来的机 会。一想到这点,他立刻压着跳动得厉害的心房,向马路对面走了过去。 人世的礼仪和隔膜已不再在这样紧逼的境界中存在。 “对不起,请问,是朱小姐吗?” 走过了马路,更证实他的认识并没有错误。但是她已经预备转身向西走了,秦 枫谷便抢上一步,排除了不容存在的踌躇急急的这样问了。 她回过身来,注视着这出其不意向她说话的人,安详的脸上在抚爱之中带着逼 人的严肃,丝毫不显得惊慌。 “对不起得很。请问:是朱小姐吗?” 微微的鞠了一个躬,秦枫谷带着笑容这样再说了一遍。 “有什么事吗?”她也点了一点头,这样轻轻的说了。 说话的口音,是圆润的纯熟的北平口音。 “我姓秦。因为早几天见过《中国画报》的封面,所以知道是朱小姐,我有一 点……” 一缕珍珠一样可爱的笑容忽然从对方的脸上闪出,她笑着这样说了: “原来是秦先生,我知道了。我昨天曾到《中国画报》社去过,曾听见说起先 生有信问起我,我知道的。” 这几句话是用这样一种轻盈的声调,幽娴的态度说出,秦枫谷觉得自己的心已 经要从胸口跳了出来,几乎要在她的面前跪下。 一九、笑容 立在对面,秦枫谷觉得这位朱小姐的美丽,超过了他的想象,微笑着的脸,映 着百合花的反射,放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辉。他低下头去,接着她的话说: “既然朱小姐从《中国画报》社那里见了我的信,那更巧极了。说起来实在冒 昧,并不认识朱小姐,就这样随意的写信询问,而且在这马路上大胆的招呼,不要 见怪吗?” “那是没有什么的。” “我是一个研究艺术的人。”秦枫谷接着说,“久想画一幅画像,但没有一个 人适合我的理想。早几天无意见了最近一期的《中国画报》,觉得朱小姐真太适合 了,所以急急写了信去问画报的编者,还不曾得到确切的答复,想不到今天竟在这 里遇见了。——我望了一眼,我就决定一定是朱小姐,决不会看错,否则我也不敢 冒昧的走过来招呼了。” 恢复了一瞬间的慌乱,秦枫谷用着一种很镇静的态度,这样侃侃的说。他的低 缓的语声中流露着南国的热情,坦白而且恳切,尤其最后几句话,几乎带着孩子的 天真在说。 朱小姐低下头去,一个不相识的异性这样立在她的面前,坦白的说出倾慕她的 话,摒除了社会习俗的隔阂,而且这说话的人却又是一个英俊洒脱的青年,是艺术 家,毫不像一般的浮滑少年,她的心也止不住的跳了。 “我对艺术也很爱好。”低了头,她竭力鼓起自己的勇气这样说,“只怕自己 的学识和各方面都不够,哪里能符合一位画家心中理想的对象呢?” “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秦枫谷走近一步几乎要握住了她的手这样说, “朱小姐实在太适合我的理想。恕我冒昧的问,能接受我的请求吗?” “让你画一幅像吗?” “是的。” “秦先生府上住在哪里?” 秦枫谷几乎高兴得要跳了起来,这无异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连忙掏出了自己 的名片,将住址抄在上面递了给她: “我住在江湾,因为那里比较清静一点。” “那么,让我考虑一下有没有时间,我再写信告诉秦先生罢。” “好的好的。”从心灵的深处,快乐化成了笑容展开在他的脸上。 二○、朱古律 又说了几句话,朱小姐说是急于要回去,便很客气地向秦枫谷说了一声再会, 抱着那一大丛百合花,跳上一部人力车朝西走了。 望着这逐渐远去的车上的背影,秦枫谷真有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 他忽然想到和她说了许久的话,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自己未免太疏忽。他想 赶上去,但又不愿这样做,而且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他只得安慰自己,如果她写 了信来,他当然会知道她的名字的。 这样呆呆的站了一刻,才又继续向前走去。 太阳显得特别的可爱,路上的行人好像每个都在点头向他微笑。事情发生得太 巧妙而且美满,他几乎要疑心适才的遭遇不是真的。莫非是在梦中,莫非自己的幻 想? 梦想了许久,追寻了许久,几乎无从去实现的事,在一瞬间的巧合之下,竟全 部实现了,而且发展的速度竟使自己没有思索的余裕,梦一样的不可捉摸的消逝了。 他只有这一点把握:这一切虽然像一个梦,虽然太美好了,但却并不是梦,却 是真实、真实的遭遇。 远远的路上,也许还可以看出她坐在车上的背影。 他凝视着远远霞飞路的尽头,这样带了笑容走着,他觉得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 来一样。 走到张晞天楼下,他暂时不进去,却停住脚回头向他的来处望了一下。在这短 短的路程中,十分钟的路程中,他却走过了万里的路,寻到了寻遍万里路也寻不到 的东西,他对于这一段路不觉起了说不出的留恋和谢意。 人生真是太神秘了。过分的幸福使他对于人世起了感慨,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放下了重担后的一声轻松的叹息。他的灵魂找到自己的安息地了。 张晞天的楼下是一家俄国人的糖果店,他走了进去,觉得朱古律和蜜糖的香味 像蝴蝶一样的扑到他的鼻上。他在玻璃柜的面前站了下来。 “来了吗?好天气,要带点什么上去吗?”年轻的白俄女店主向他笑着招呼了。 “好的,一元什锦朱古律,你生意好哟。”秦枫谷觉得每个人都亲切可爱。 二一、拉丁区 独立美术社的会所是一间广阔的三层楼,张晞天住在亭子间里,整个的三层楼 便当作了画室。这间三面临街的光亮的房间,只有角落里有几张阔背的长沙发,是 张晞天自己设计的,一面可以当作书架,靠背上面可以放东西,同时又是很舒服的 坐椅,朋友来了便围在这里谈天。余下的地方便是画室,疏落的放着好几只画架。 有几位家里没有适当作画余地的朋友,便都到这里来作画,有些时候大家更请了模 特儿来练习人体。 今天来了好多的人。除了张晞天以外,有在美术学校教书的朱逸萍、王少白, 新从法国回来的徐厉,女社员丁明瑛,一共有八九个人。独立美术社的社员全是年 轻有生气的画家,大都是日本回来的,也有到法国学过画的。此刻有的在教书,有 的在于旁的职业,都是对于艺术有相当的修养而态度又很严肃的人。 大家正在很高兴的谈论着的时候,挟着一包朱古律糖的秦枫谷走了上来。大家 一见了他手里挟着的东西,便都抢着问:“阿秦,买什么东西来请客了?” “楼底下的朱古律糖。迦德林娜太太很客气的招呼我,我只好买了一块钱的糖。 你们大家不许抢,让我交给了主人来分配。” 说着,他将一包糖递给了张晞天。 谁都看出今天秦枫谷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阿秦今天好像特别高兴,特别漂亮。告诉我们,有什么好消息?” 俏皮的丁明瑛先发言了。 “真的吗?也许是见了你的原故。”枫谷微笑着回答。 “小心一点,不要让刘先生听见了。” “难道是画像可以开始了吗?”朱逸萍问。关于他的画像的事,是大家都知道 的秘密。 “没有那样幸福吧?” “其实,枫谷,”新从法国回来的徐厉说了,“你该写封信给我,我给你从意 大利带一位小姐回来,带一位真正的蒙娜丽沙给你,不是省去你的追寻吗?” 大家一律笑了起来。 “也许不用那样麻烦吧?”枫谷剥着一粒朱古力糖说。 “怎样,你刚才不是否认吗?怎么现在又这样说了?”几个人一齐这样的问。 “我当然有我的把握。”他更若无其事的说,脸上露着遏止不住的微笑。 二二、祝 “好罢,不必多讲,我们去吃午饭罢。”张晞天说。 独立社的社员,大都是没有结婚的独身青年,张晞天也是一人住在这里。今天 既然许多人都聚在他这里,当然由他以主人的资格招待了。 他们照例到附近一家俄国菜馆去午餐。 “阿秦,如果你的话靠得住,本季独立美术社的作品荣誉奖,我一定提出颁给 你。” 走在路上,王少白拍拍他的肩头说。 “如果我没有一张作品呢?” “那么,我们便要将你除名了。”丁明瑛笑着恐吓他说。 “如果这样,”秦枫谷回答,“我一定要有一张作品。努力画一张你的画像, 用超现实派绘画的手法,给你画成一只眼睛,两个圆锥形,胸口覆着一只蜗牛,头 上生着牛的角。” 大家都哈哈的笑了起来。 “那么,”丁明瑛说,“我便要用古典的手法,将你画成伦布朗的‘解剖学实 习’了。” 在这样的对话中,秦枫谷始终想着另一件事,想着朱小姐会不会回信拒绝他。 万一这样,他觉得以后在绘画上真要绝望,只好搁笔了。想到这点,他突然用了严 肃的态度说。 “不要说笑话,我有一点自信,这次展览会我只想出品一张,现在还没有动笔, 但画起来不会坏的。如果画不成,我一生不画了。” 大家都回过头来望着他。 “你是指那一幅画像吗?” “枫谷,但白的告诉我们,是否已经有了模特儿?” 谁都关心他的这幅画像,这种态度使他很感激,他镇静的说: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但我可说已经找到了一位小姐,不知她肯不肯给我画 像。” 他的脸上现着优郁,同时也现着微笑。 “真的吗?我想不会不允许的。”张晞天说。 “那么,我们预祝你的成功罢。”说着,徐厉举起了酒杯,“我们静待在这次 展览会中,向世人夸耀你的作品的光荣。” “祝你成功。”最爱说笑的丁明瑛也举起了酒杯。 “但愿能不负你们这样的期望。”秦枫谷举起酒杯这样回答的时候,他的眼前 立时浮出了适才所见的那一张可爱的脸。 二三、信 早几天期待《中国画报》编者回信时的焦急心情,现在又在秦枫谷的心中抬头 起来。他从张晞天那里回来以后,微醉的心中,便又盘算着何时可以收到朱小姐的 回信。 以前的期待,是一个初恋的人,对于第一封情书的期待;而现在的期待,则严 重得多,大可以说是一个待决的囚徒,对于能左右他生命的判决书的期待了。 没有发现那样一个人的时候,他还可以在梦想,在追寻中过活。发现之后而遭 到拒绝,他还再有什么勇气使自己生活下去呢? 他自己清晰的知道,这不仅左右他在艺术上的成败,而且左右着他生命的存亡。 对于有这样重大关系的一封信,他期待中的焦的状态,是不难想象的。 霞飞花店门前临别的那一丝微笑,时时现在他的眼前。想到那短短几分钟的谈 话中,她所表演的自然大方的态度,使他不时在垂绝的希望中,又增加一些新生的 燃料。 ——那样不拘束的对话,分明是对艺术有相当的了解,而且又具有识人的慧眼 的女性。那么,她当然看出我的热忱和严肃,决不会拒绝的吧?她要考虑,那是当 然的。这正是她的郑重。她也许有学校的关系,职务的关系,家庭的关系,也许有 …… 他没有勇气向这方面想下去,他不愿自己心中所认为纯洁的女神,也有恋爱的 藤葛。他自己鼓励着自己说,即使她回信拒绝了,他也要写信去作第二次的请求。 明知道在一两天之内总会有信来,但他却觉得期待中的每一分钟都是一年。他 一刻都不能安定的推想着,从悲观转到乐观,从乐观又转到悲观。 没有人能知道他这一晚做了一些什么梦。在不停的辗转中,他从天堂跌进了地 狱。从地狱又爬上了天堂。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正在洗脸的时候,突然听见房东的孩子从后面跑来,喊着 他说: “秦先生,信,有信!” 他的心像疯狂一样的跳了起来,连忙带着潮湿的面中迎了出去。出乎他意外的, 来的却是罗雪茵的信。 他不高兴的撕了开来。信上简单的说,她明天要和几位朋友到杭州去旅行,约 一星期回来。特此写信通知他。 二四、明朗性 这一天,是难得有的一个秋初明朗的好天气。一整个上午,秦枫谷用着一种极 澄澈的心情,仔细的咀嚼着昨日的遭遇,推测这事情未来的发展。 从厢房的窗口望出,整个的原野都躺在静静的太阳光下,几个勤快的村妇在整 理附近的菜畦,远一点有一带丛林遮断了视线,太阳的影子浓厚的横在地上。这种 悄静的情调使他想起了米勒的《拾穗者》。 屋后竹林外面的大路上,不时又有汽车和火车的声音传来。说是乡村,有时却 又渗进都市的成分,完全是都市近郊所特有的一种现象。 用着清醒的头脑,秦枫谷站在窗口看了一会,被户外明快的空气引诱着,便信 步走出去散步。 在他的心里,很高兴适才所接着的罗雪茵的信。在这紧要关头,他正愁罗雪茵 会对他有什么阻碍,现着恰巧她去旅行了,这真是最好不过的事。 院子里墙脚下的南瓜已经熟透了,现着苍老的土黄色,逗引着一种原始的食欲。 一群红翅的小蜻蜓在院子中来回的飞着,也许隔几天又要下雨了吧? 晒着了太阳,秦枫谷觉得背上有一种很亲切的暖意。有许多事情虽然不过是在 昨天才发生,但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回想起来,好像总有点朦胧,好像是很遥远的事 情一样。 嗅着了带着土的气息的新鲜的空气,他站在路旁挺了胸膛对着太阳深深的呼吸 着,轻快得像生了翅膀的心境,他觉得显在眼前的都是一派光明。 ——也许明天就有她的回信了,约定了一个时间,我便可以开始我的工作了。 不知她住在哪里?这里也许远一点,但实在是理想的作画地方。我不愿到第二个地 方去,我不愿第三个人闯入。 ——拒绝吗?不会的。我相信我的命运,我相信她! 户外明朗的天空增加了他无限的勇气,他毫不踌躇的用着最乐观的态度推测着 他的将来。 这样,一整个上午消磨在明朗的太阳光下,消磨在明朗的心境中。 二五、狭路相逢 也许是天气好的原故,这一天,毗连江湾路的体育会路上,出现了许多从都市 中心到郊外来散步的游人,公共汽车好像特别拥挤,而且都市装束的乘客突然超过 了平日的比例。 秦枫谷在外边走了一阵,便顺便折到法学院附近去吃午饭。吃了饭,到虹口公 园绕了一个圈子,看了一会河里逐渐残败起来的荷花,河边上正要开放的芙蓉,便 从后门走了出来。夏天显然是远去了,只有网球场上还有几个人支持这季节的尾声。 热闹一时的露天游泳池也在做着过去日子中的金色的梦。 沿了江湾路,带着饭后悠闲的心情,他缓缓的向家里走去。许多时候心里没有 这样安定过了,今天半天户外生活的舒畅,使他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他直觉的感到 一切事情都将如他的理想实现,不会有什么挫折。 走过凄凉的体育花园门口的时候,一辆人力车从他身旁擦了过去,他觉得车上 的背影很熟,正在停脚思索的时候,车上的人同时也回过头来。 “秦先生!” 车上的人这样的喊他。 “朱小姐!” 他一看是她,连忙也这样喊了一声,跑着迎了上去,心里剧烈的跳起来了。 “朱小姐上哪儿去?”拦住了车杆,他喘着气这样急急的问。 “我特地来拜访秦先生的。真巧极了,秦先生的府上离这里还远吗?” 这样的话几乎使秦枫谷不敢信任自己的耳朵,他连忙回答: “不远不远,就在这前面。”他用手指着老远的那一丛竹林。 “那么我下来了。”她活泼的跳了下来,用手拂着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今天 穿了一件粉绿色毛织品的旗袍,站在郊外这明朗的太阳光中,她显得是格外的美丽 了。 “这真是巧哩!”付钱给车夫的时候,她一面这样的说,“幸亏在这里遇见, 否则到府上还扑空哩!怎样,秦先生刚出去的吗?” “不是的。吃了饭散步,预备回去。”秦枫谷的心,几乎容纳不下这一瞬间所 遇到的一切。 “你想不到的吧,我也会冒昧的来拜访你?”她微笑着问。 “我知道的,我早已料想到的,”他这样很自负的回答。 二六、征服 是的,秦枫谷确是对于自己有一种自负,因为一切的事,都照着他的理想,最 高的理想实现了。 在这近郊的马路上,杂在往来的行人车马中,杂在带着都市气息的两旁风景中。 他们两人并肩缓缓的走着。谁的心中都猜想这是一对到郊外来散步的恋人,没有一 个人会料到这两个人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哩! “朱小姐住在很远吗?” “很远。” “真想不到你今天就会来的,我还在等着你的回信哩!” “怎样,你不是刚才说早已料到的吗?”她侧过头来问了。 秦枫谷一时想不出什么来解释自己的矛盾,快乐使他不能统制自己的思索了, 他只好望了她微笑。 “难道我今天这样来了,有什么不便吗?”她又这样问了。 秦枫谷立刻敛住了笑容,庄严的说: “决没有什么,请不要误会。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只待朱小姐应允,我就可以 开始我的工作。实在的,我早已推想到,朱小姐一定答应,决不会拒绝的。” “真的吗?” “从今天的行动上,我已经获得最有力的证明了。”枫谷很得意的说。 回答他的,却是一缕有着海一样深湛的会意的笑容。 秦枫谷想起一件事了,觉得不能再错过机会,他连忙的问: “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名字吗?”她望一望他的脸,“与我的人很不相称的,是单名,一个幽娴的 娴字。你想,不是很不相称吗?” “怎样不相称呢?” “你想,幽娴的人,会这样冒昧的来拜访不相识的人吗?” 这样爽利的辞锋,使秦枫谷不能不惊异这位女性确是有点不凡,有点过人的地 方,他点点头说: “在我以为,这正是现代精神的幽娴哩!” 他故意慢走一步,用着锐利的眼光度量一下她的背影。适中的身材,适中的体 格,再加上这样一颗了解一切的心。他不觉暗暗的为自己担心,觉得这一切好像立 刻就要征服了自己一样。 二七、憧憬 从朱娴的面前,秦枫谷虽然感到了将有被征服的危险,但在朱娴的心中,她今 天所以会突然来拜访,却是完全出于艺术热忱的鼓动。 她早年就死了母亲,在故乡北平贝满女中毕业了以后,因了时局关系,便随着 父亲和继母迁居到上海。政客出身的父亲,此刻完全以标金市场当作了自己的政治 舞台,虽然有着和蔼的天性,很了解自己的女儿,但因了政治上的失意和商业上的 繁琐,便没有闲情来过问女儿的一切。二十岁的朱嫡,虽然因了父亲经济上的关系, 早已被当作抵押品似的和一位银行家的儿子订了婚,但自己心里却是寂寞的。她将 婚约当作了是自己对于家庭对于父亲的义务,不愿想到这方面的幸与不幸,一面却 在精神上去追寻种种的安慰。 纯良的天性,使她钻进文艺的圈子里去了。她憧憬着浪漫派文学作品中的悲欢 离合的遭遇,醉心美国影片里的空想的桃色故事。但因了自己的环境和家境责任, 她将这一切都埋藏在自己寂寞的心底,不肯发泄出来,虽然在交际场中也偶然会发 现她的踪迹,但孤高的天性使她不肯轻易的被旁人接近。 作为画家的秦枫谷,她是早已知道的。在《中国画报》社听见了关于他的来信, 她已经在诧异这位画家为什么这样注意自己,这样看重自己的艺术,曾引动了她的 许多空想。在路上意外的遇见了以后,她更觉得这位画家是少见的诚恳,而且在谈 吐和举止上,又是那样不使人觉得讨厌,于是她潜伏着的空想飞动起来了,她寂寞 的心被拨动了。她想起影片《情天血泪》的故事,浪漫的波希米亚艺术家的生活的 可爱。怎样也压制不住的年青的心的活跃,她决意要偷偷的尝试一下这种生活的滋 味。 她并不曾忘记自己的责任、自己的约束。但她觉得自己是有能力驾驭自己行动 的人,她渴望的是想尝试一下自己所憧憬的艺术空气,她觉得这并不足以使他人对 她非难的。 ——就是他知道了也没有关系。有许多人还花了重价请画家画像哩!我又不是 去做模特儿! 虽然这样想,但她总想不使人知道。她起先还想先写信回复秦枫谷,说她可以 供他画像,但不愿被人知道。后来却觉得不必这样做,免得令人误会,便突然决定 自己冒险先来看看他。从第一次路上的谈话上,她已经相当的信任秦枫谷,知道这 样大约不致惹起什么麻烦,于是便毅然的来了。 二八、北方人 抱着这样的心情来拜访的朱娴,她的兴奋和说话上的泼辣,当然要使秦枫谷于 艺术的狂热中,开始感到了一点旁的意味。在半路上不期而遇的见面之后,更增加 了双方的浪漫情绪,秦枫谷最高的希望是一封不拒绝的回信,决想不到在今天就会 自己来了。朱娴也踌躇着到了他家里第一句要怎样开口,却不提防出于双方意料之 外,竟在马路上彼此遇见了。一切的困难既无形打消,于是两人的态度便也带着逾 常的浪漫色彩了。 谁也不曾以为彼此是生平第二次见面,而且还够不上说是“认识”。相反的, 彼此却觉得好像是好朋友一样的熟悉了。 “秦先生府上是广东吗?” “是的。你呢?” “你猜!” “我猜至少不是上海人。”枫谷说,“上海小姐是不敢这样大方来拜访不认识 的朋友的。我想,也许是北方人吧?” “你聪明!” 眼睛却远远的望着天上。 “北方哪里呢?北平吗?”秦枫谷又问了。 “是的,所以我始终带着北方老实的天性,虽然到上海已经好几年了。” “你看,”秦枫谷指着渐渐走近了的竹林说,“你看,那竹林后面就是我住的 地方。不是在路上遇见,也许不容易寻哩!” “哦,这样幽静!不是你说,我倒当是一位诗人隐士的家。幸亏在路上遇见了, 否则我真要迷途了。” “实际上,你只要问他就知道了。”走近了家,秦枫谷指着电杆木下的水果摊 说,“他会告诉你秦先生住在哪里的。” 他走过去照例买了四毛钱的水果。 “不要客气罢。” “第一次见面,这里是乡下,没有什么可以敬客。” 朱娴的脸突然的红了,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今天的行动,给秦枫谷一提,才想起 今天是瞒了一切在和一位陌生的男子谈话,于是突然感到羞涩起来。 看了她不开口,秦枫谷知道是自己的话引得她难为情了,便连忙的说: “怎样,乡下比都市好吧?” “我最不爱住在租界上。”她也连忙回答。 北方的豪爽融混在南国的热情里了。 二九、圣母 对于那幅画像的准备,秦枫谷差不多什么都完成了。他早已充足的配齐了应用 的油彩,一幅二十号的细麻画布也上好了许久,几枝最应手的画笔也早已洗得很干 净的放在一边。他只待命运允许他的最幸福的时刻一到,他就可以在空白的画布上 画下他第一根生命线了。 将朱娴带到他的家里,让她在那张沙发上坐下了以后,她还在四面视察房里一 切的时候,他就急急的问: “我想,朱小姐今天自己来了,当然是答应让我画那幅画像了?” 他紧靠了窗口站着,惟恐她用否定的话来回答,自己将要连站住的勇气也要消 失了。 “大概要多少时候画好呢?” 她抬起头来问。 “每天下午画两个钟,大约至多一星期可以好了,”枫谷说,“我不知道,朱 小姐自己什么时候便利?” “我是没有事情的。不过,我想再麻烦的问一句,秦先生到底要画怎样的一幅 画像,要怎样的装束,我到底适合吗?” 秦枫谷不开口,他走过去拿起了一本速写簿,站住对朱娴望了一下,扬起手来 说: “请不要动,就是这样的姿势,我先画一张速写给你看,其余慢慢的告诉你。” 说着,两道敏锐的目光停留在朱娴的身上。 被他这样的望着,朱娴觉得自己的脸渐渐的红了。她觉得这目光透过了她的心 里,看出了她的灵魂,看出了她隐藏在里面的寂寞,害羞的低下头来扯着自己胸前 的衣服。 “请不要动,一刻就好了。”秦枫谷连忙阻止她,现着庄严的脸色。 “就是这样的姿势,一张胸像罢了,装束就像平日一样,不过衣服的颜色要静 一点。” 他将画好了的速写自己先看了一下,然后送到她的面前。 “你看,如果不是寻到了适合的,我为什么肯在马路上就不择礼貌的招呼人呢?” 朱娴接住看了一下,微微一笑: “对于艺术我不敢批评。不过,我哪里有资格够得上这种圣母一样的构图?” “就是为了这点, ” 秦枫谷连忙接住了说;好像发现了什么不肯放过一样, “就是因为需要这种典型,所以我寻不到一位适合的女性,一直到见了你的照像, 才觉得如果要实现我的画像,非要认识你不可,所以才发疯一样的四面去打听的。” 三○、木炭 听着秦枫谷所讲的话,再看看这间狭长的厢房里的物件,站在角落里的画架, 堆在地上的画布,流荡在空气里的亚麻仁油的香气,完全是一个艺术家的生活。朱 娴觉得小说里的描写,电影中的故事完全搬到了面前,自己是真正的尝到艺术的氛 围气了。有人说艺术家是落拓不修边幅,冷淡不近人情的,但是从他所得的印象, 从第一面起,一切竟是这样热情而体贴! 况且又是这样一种使人不讨厌的外貌。 她抬起头来,秦枫谷两道敏利的目光正在注视着她,带着男性热力的目光发着 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辉,她连忙又低下头去。 “既然觉得我还勉强够得上资格,那么,”她从地上拾起了一节断了的木炭, “我们不妨试试罢。你预备什么时候开始呢?” “现在就可以。”秦枫谷说。 “不必太急罢,我想明天如何?我每天下午一点钟来,怎样?”她仰了头望着 他回答。 “我真说不出的感谢你,”秦枫谷真觉得要跪在她的面前了,“每天画两个钟。 每半点钟休息一次,不会怎样吃力的。该不会有什么不便吧?” “我是没有什么不便的。”朱娴玩弄着这一根木炭,微笑着说,“我是一个爱 好艺术而自己又没有才能的人。能为艺术尽一点力,我是高兴的。你呢,每天到这 里来,你没有什么不便罢?” “请不要误会,”秦枫谷板起了脸说,“我是一个人生活。即使是朋友们也不 常来的。” 罗雪茵的影子浮到了他的心上,但他此时不愿想到这些,而且不敢仔细的想, 他不能顾虑这种种了。 “那么,我明天就开始来吧?怎样,你要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呢?” “色彩静一点的。有蓝色的吗?” 朱娴想了一下: “有的,我有一件蓝色麻纱的旗袍。不嫌太朴素吗?” “不要紧的,我明天还要买几枝百合花。而且,在画家的眼中,一位像你这样 的女性,正是一切高贵华丽的象征哩!” 朱娴抬起头来向他望了一眼。但奇怪的,这次躲开去的却是秦枫谷的眼睛。他 走过去拿了一条手中默默的递给朱娴,玩弄着木炭的手指完全污黑了。 “谢谢你,”朱娴微笑着站了起来,接了手巾擦着自己的手指。 “那么,那些百合花明天也由我一同买了来罢。”她说。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