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七○、搬弄是非 不满意于自己的环境,这几天心里正抑郁不乐的朱娴,在日记上悲愤的叹息着 自己命运后的第三天晚上,在继母的房间里,精神上添受了更大的打击。 从亲戚家里打麻将回来的继母,当了父亲的面,突然这样的对她说: “娴姑娘,你没有事情的时候,不妨少到外面去跑;就是要出去散散心,最好 约了敬斋一同去,免得人家说闲话。你要晓得你的情形不同,虽然交际是人人需要 的,但是女子社会上做人本是很难的,尤其在上海这种地方,你该自己小心一点, 不要给人家背后说闲话才是。” 这突然而来的一席话,使朱娴心里很吃了一惊。她知道这话是有来历的,便沉 住了脸问: “娘,难道又有谁说什么闲话吗?” “什么事?什么事?”躺在沙发上的父亲也连忙的问。 “没有什么。”继母冷冷的微笑着回答,“今天在张家打麻将,听见他家的七 少奶奶告诉我,说早几天乘车路过抛球场,看见娴姑娘走进沙利文糖果店去,同行 人的好像不是刘姑爷,问我是谁?人家是随意闲话,说没有看清楚,也许是看错了, 但这样的话传到旁人耳朵中,总要有点不高兴的。” “有这样的事吗?”父亲问。 “有的,”朱娴板着脸说,“是一位同学的哥哥。她没有看见吗,还有两位同 学先走进去的?人家客气,站在后面给我开门,有什么大惊小怪?就是男朋友也不 要紧,也不过是普通的交际而已。幸亏我现在不曾读书,否则哪家大学不是男女同 校,在路上偶遇男同学站住讲几句话,又可以搬弄是非了!” “你不要这样说,人家是好意,哪个知道是不是同学,人家不过说给我听而已, 哪里是搬弄是非。” 因了刘敬斋是由她继母介绍的,又是她继母的内侄,所以朱娴素来对继母没有 好感,这几天当然更恶劣了。 “不是搬弄是非,我的行动要她管什么?我又没有卖给人家,要她注意些什么?” “小娴不要这样的说,”父亲也在一旁说,“人家是随便谈谈的,娘也是好意。” “人家如果不放心,不如把我锁在家里,或者早点卖去,我横竖是件商品!” 朱娴激昂的说,几天以来的郁闷实在忍不住了。 “你近来的脾气这样的坏?”继母说。 “人家太不把我当人看待了!” “谁不把你当人看待呢?” “家里还有谁当我是人!” “小娴省一句,不要开口。”父亲说。 “我不开口,我从今以后永远不出大门一步,这样你们总可以满意了!” 朱娴说着,突然回转身,双手掩着脸奔回亭子间去了。 “娴姑娘的脾气近来怎突然的坏了,难道是有什么人在挑唆吗?”这是继母的 话。 七一、展览会 独立美术社秋季展览会开幕了。 幽静的环龙路上,法文图书馆的门前,独立美术社的社徽在晨风中飘荡着。早 起的环龙路的居民,在赴办公室的途中,已经有顺便走进去参观的了。 张晞天、秦枫谷等独立美术社的全体社员,差不多都在这里担任会场的招待。 独立社的社员和临时参加的出品,一共有一百多幅绘画,大都是油画,但也有 少数的水彩粉画和速写。在一百多幅的陈列品中,秦枫谷的《永久的女性》占了最 荣誉的地位,挂在大厅的正中,光线最好、最受人注意的地方。 一方红缎子绣金的菱形奖旗,上面绣着“独立奖”三字,正钉在这幅画的下面, 表示这幅画是本届展览会最优秀的一幅出品。 这是独立社的光荣,这也是秦枫谷个人的光荣。 到会参观的来宾差不多都特别注意这幅出品,许多人围着在细细的鉴赏。因了 这幅画的作风带点古典意味,没有现代画派那种变形稚拙的奇特风格,容易使一般 的观众接受,所以更受得普遍的赞赏,说不愧是一幅得奖的杰作。 秦枫谷的心里当然有说不出的高兴,这是一位艺术家从世上所能获得的最大的 光荣。自己的作品能普遍的被人了解,对于自己的努力,可说是最高的酬报。 从今天一早起,他就到会场来参加招待了。 他今天的高兴,不仅是为了自己艺术上所获得的光荣,他自己的心里还潜藏着 一个最大的期望、最大的快乐。 朱娴答应他在展览会的第一天来参观的,他热切的期待着她这句话的实践。他 明知道她即使要来,至早也要在下午才可以来,上午是无论如何不会来的,但他却 止不住自己一早就来了,仔细的翻阅着来宾签名簿,注意着每一个到会的女宾。 ——说不定她上午会来的。她不愿人多,或者选了上午来也说不定。 他又这样的对自己说。 午饭的时候,展览会暂时停止参观,大家去吃午饭了,他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 开会场。在张晞天家里吃了午饭,开幕的时候还没有到,他又是第一个赶到会场。 朋友们劝他不必这样亟亟,他推说到法文图书馆去看看杂志。 朋友们都向他点头微笑。以为他今天因了那幅画而兴奋,其中却没有一个人知 道他的秘密,他不曾将自己的事告诉一个人。 整个的下午,他更留意每一个来宾,差不多始终站在入口处,不曾离开过。几 个熟识的朋友到会来向他招呼,他连谈话的时候都在很留心进来的人。 心中的高兴完全给期待的焦灼占住了。 但是一直等到下午五点钟,等到最后的一个观众离开了会场,并不曾见到朱娴 的踪迹。“难道有什么意外的事吗?为什么今天失约了呢?”他止不住的这样向自 己问。 七二、谜 独立美术展览会的第二天,几家报纸对于展览会的出品一致推荐,说是混乱的 洋画界中的一朵青莲,能摒除了门户的漩涡,努力于孤高的纯艺术上的诣造。尤其 颂扬秦枫谷的那幅画像,说他能用严整的构图、沉着的色彩、简朴的笔触,表现了 一位少女的庄严和华丽,大有文艺复兴时代大师达文西的《莫娜丽沙》之风,不愧 是这次展览会中光荣的代表作,说他是中国洋画界新出现于黑暗天空中的一颗彗星, 未来的画苑一代人材。 但是对于这样的称赞,秦枫谷看来心里也并不怎样的兴奋。他的全部注意,都 给朱娴占据去了,他只反复的推想着朱娴昨天失了约的事。 他安慰着自己,决不致有意外的事,感情上的变化更是绝对不会有的。朱娴昨 天不曾来,不外是家里有点琐事,无法脱身而已。仅仅隔了三四天的事,她不致生 病,也不致突然的变卦。 第一天爽约不曾来,第二天总一定要来了。说不定她会在上午赶着来,赶来向 自己道歉,说明昨天失约的苦衷,请求自己的原谅。 昨天他不曾回江湾去,住在张晞天的楼上,早上一起来,第一个就赶到会场去 了。怀着她今天一定来的热望,他殷切的守在会场的入口,注意着进来的观众。 今天是星期日,又因报纸上的赞扬,参观的人始终络绎不绝。《中国画报》更 派了一位摄影记者来,将会场情形和重要作品都摄了影,说要出一个特辑。 秦枫谷的《永久的女性》遵守着朱娴的叮嘱,只用了这一个画题,并没有标明 是某女士的画像,编在第十五号。《中国画报》的记者当然很注意这幅画,并且还 和作者作了简短的谈话,发表了一点对于艺术上的感想。 但是这一天,展览会的第二天,秦枫谷陷在焦灼的期待中,一直守到最后的一 个观众走出了会场,仍不见朱娴的踪迹。 他不禁颓丧的叹了一口气: “没有来,又没有来!” 他立刻对自己说,这决不是偶然的事。如果不是她生了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意外。匆忙的吃了晚饭,他心想朱娴或许会有信寄到家里,他已经两天不曾回去了, 便立刻赶回江湾,但是又使他失望,家里并没有什么信。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这样失约了呢?” 坐在椅上,他反复的这样问着自己。他觉得世上的一切已经从他的眼前消失, 什么都丧失了兴趣,遗在他心上的只有一团苦闷,一个不解的谜。 他对着朱娴所写给他的地址,真想找到她的家里去,但是想到她的话,她的吩 咐,他终于不敢这样做。没有办法,忍不住自己,他只得写了一封信,一封简单的 信: “为什么失约了呢?” 信上只有这一句话。没有上款,也没有署名。 拖着沉重的脚步,他将这封信带出去寄了。 七三、鸿门宴 正在家里起身不久的朱彦儒,突然接到他女婿刘敬斋送来的一封信,请他今天 到大中华午膳,说是有一点小事待商。 他不知道待商的是什么事,以为总是银行里往来账款上的一点小问题,所以在 十二点钟的时候,就吩咐了家里一声,如约到大中华去了。 就近从银行里出来的刘敬斋已经先在那里,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丈人走进 来,露出了笑脸站起来招呼,但是看出他的笑容里带着相当的严肃,好像心里有什 么不快的事情。 看见朱彦儒坐下了,他一声不响的走过去,从挂在壁上的大衣袋里掏出了一卷 纸,递给他说: “老伯,你知道这件事吗?” 朱彦儒接过来一看,是一本铅印的似乎节目单的薄薄小册,上面印着“独立美 术社秋季展览会展品目录”,他有点不解,抬头向他女婿望了一眼,他沉默的给他 揭开了展品目录的第一页。 第一页上印着一张画,虽然是铜版的复制,但是一看就认得是自己的女儿,捧 着一大束花,嘴角上似乎带点微笑。他不觉一怔,再看下面,印着:“永久的女性, 油画,秦枫谷作。” 他真不解,抬起头来问他的女婿: “难道是她吗?” “怎么不是呢?我自己已经去看过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朱彦儒摇摇头: “从来不曾听见她说起过。这样的画像是要当了本人的面才可以画的,小娴好 像并不认识什么画家。” “这也就是我不解的地方,”刘敬斋冷笑了一声,“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还 是昨天一位同事和我谈起,说有家展览会里有幅我未婚妻的画像,说是画得好极了, 对我称赞了一番。我听了莫名其妙,就在下午自己去看了一次,果然千真万确是她 的画像。但是不曾见她说起过,我想她或许瞒住了我,决不会瞒住家里的,老伯事 先总该知道,所以我特地先来请问老伯一声。如今老伯也说不知道,这事情真古怪 了。” “待我回家去问她,”朱彦儒说,“或许是人家用照片画的也说不定。她不是 曾经在一本画报上登过照片吗?” 刘敬斋摇着头说:“西洋画家的人像总是写生的,对了本人画的,决不会有临 照片的事。” 说到这里,他用着沉思的态度,改了口气问着他的丈人: “她近来可时常出门吗?” 想到前两天妻子的话,朱彦儒的心上一阵阴暗,他回答着说: “有时一人出去看朋友是有的,但是从不听见她说过给人家画像的事,这事非 要问清楚不可。” “我早就听见人家说过一些闲话。 ” 刘敬斋背起了手,两眼望着天花板说, “但是我不愿相信,这次非要问明白不可。不过我不愿自己去问她,以免感情上的 冲突。我想老伯去细细的问她一下如何?” “当然当然。”朱彦儒连忙回答。 七四、决心 怀着满腹的心事,局促不安的吃了一餐午饭,刘敬斋回银行去办公,朱彦儒也 照例上交易所去。 “也许我晚上有空就到老伯那里去。”刘敬斋说。 “好的好的,我今天回去一定将这事问明白。晚上到我们那里来便饭罢?” “谢谢,今晚银行俱乐部还有点小应酬。” 朱彦儒知道这次事件的内幕,情节一定很重大,又因了女儿这两天脾气不很好, 不愿当了她的继母的面去质问,以免惹出别的口舌,所以回到家里并不开口,直到 妻子吃了晚饭到隔壁打牌去了,才利用这机会向女儿询问。 几日以来足不出户的朱娴,除了吃饭以外,整天的坐在房里看小说,很少开口 说话,看见父亲走进房来,她默默的掩上书站了起来。 “小娴,我要问你一件事情。” 朱娴抬头望着她父亲,父亲在她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有个展览会里有你的一张画像,你知道吗?”父亲问,说着从身上摸出了独 立展览会出品目录递给她。 她睁大眼睛接了目录,知道几日以来忧虑的事果然爆发了,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但是想到自己决定了的主意,她竭力镇静自己,点点头说: “我知道的。” “是你给他画的吗?” “是的。” “你认识这个姓秦的吗?” “认识的。” “什么时候画的?” “大约三四个星期之前。” “刘先生知道吗?” “不知道。” “他认识这位画家吗?” “也不认识。” “那么,你怎样认识的?从来不曾听见你说过。谁介绍的?在哪里认识的?” “没有人介绍。我自己认识的。”朱娴说,接着她将秦枫谷怎样写信到《中国 画报》,怎样在路上遇见,怎样答应到他家里画像的事都一一讲了出来。这是她几 日以来为自己决定的计划;她不要隐瞒,她任着事情发展到尽可能的恶劣的程度。 听了她的话,朱彦儒真如晴天霹雳,想不到一向安静的女儿,竟在外面做了这 样的事,自己真蒙在鼓里,怪不得她近来的脾气变了,原来有了这样的遭遇。父亲 想到这里,不觉脸色也变了,他严厉的问: “那么,为什么瞒住我呢?从来不对我提起呢?” “你们不会了解我的。反正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人家不过画一张画而已。” “你说画一张画。”父亲说,“人家不说画一张画,如今敬斋来质问我了,这 事叫我怎样去回答?” “不干父亲的事,叫他直接来质问我好了。” 朱娴用着坚决的口气回答。 七五、并不赌气 实际上说,朱彦儒本是很疼爱他的女儿的,他听了自己继室的话,将朱娴许给 了刘敬斋,虽然其中牵连着经济关系,但他也为自己的女儿作了相当的考虑,觉得 无论如何是对得起她的;又知道自己的女儿素来柔顺成性,一定会体谅家庭和为父 的苦衷,即使有点不快意,也会在经过相当时间之后,自然消灭的。婚约成立之后,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朱娴最先虽有几句怨抑的话,但后来却渐渐的沉默,渐渐的对 刘敬斋表示好感起来了。 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的朱彦儒,听了女婿的诉说,还是将信将疑,回来亲自质 问之后,女儿竟回答确有其事,对于他真是个晴天霹雳,而且回答的态度又是那样 的坚决,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他觉得这决不是一回简单的事,女儿一定不满意自 己的环境了。 听了女儿那种坚决的回答,他并不生气,却用了和婉的态度说: “小娴,你不能这样的说,你要认清你自己的地位。并没有人限制你交朋友, 但你要知道你是订过婚的人,你的行动即使不告诉刘敬斋,也该让我知道。你想, 在现在的社会里,一个女子贸然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往还,叫人家怎么不要说闲话呢?” 朱娴沉默着,过了一刻她才问: “敬斋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诧异他不知道罢了。”父亲回答,接着就将今天吃午饭的事,一一告 诉给女儿听。 “他虽然不曾多说什么,但你的这种行动,是很难给人满意的解释的,如果再 加上旁人搬弄是非,那就更要叫我为难了。”父亲又说。 “我决不叫父亲再为难的。”朱娴说。 “小娴,你这话怎样讲?” 父亲抬起了眼睛望着她。 “他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尽管来质问我好了。我和他不过订的是婚约,并 不是卖身契,我有我的自由的。” “小娴,不许说这样的话,这算什么!”父亲的脸沉了下来,但过了一刻,却 又和蔼的接着说,“你告诉我,认识姓秦的画家的事,到底为什么从来不告诉家里? 你到底怎样认识的?认识的经过怎样?你要知道,这不是说几句孩子赌气的话就可 以了事的。” “我并不向谁赌气,我的行动并没有不能告人的地方。不过,你们哪里会了解 我呢?”说着,她就将与秦枫谷认识以来,以及到他家里画像的经过,一一讲了出 来。 “人家是很尊重我的,我也知道自重。敬斋如果要编造些谣言来污蔑我,那还 是爽快一点,不必再过问我的事为好,他要怎样就怎样,我顾不得许多了。” “那么,”父亲眼望着朱娴,缓缓的说,“那么,你怎样对得起家里呢?” “就算我死了好了,我横竖……”这样说着,朱娴突然掩着脸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楼底下的门铃响了起来。 “也许是敬斋来了,我下去看看。娴,好好的,我了解你的。” 说着,父亲站了起来。 七六、自己负责 楼底下来的果然是刘敬斋,脸上显著不愉快的颜色,很匆忙的走进来就向朱彦 儒说: “老伯,你看看这上面的记载,这是我吃饭回去路上无意买到的。” 说着,递了一张报纸给朱彦儒。 朱彦儒接过来一看,是当日的《雏报》,是销行最广的一种新式小型日报,顺 着刘敬斋手指的地方,他这样读了下去: “……其中《永久的女性》一幅,更是青年画师秦枫谷之杰作。画中人是他新 认识的女朋友朱小姐,美丽多情,真不愧是一位‘永久的女性’。闻秦君远居江湾, 这位小姐为表示钦佩其艺术起见,每天总赶到江湾供其作画,二人感情极好,大有 电影‘画室春光’之况云。” 标题是《独展外纪》,下面具名是“内史氏”。 “老伯,你看,我早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人家决不敢这样大胆的乱造谣 言。你问过吗?” 说着,他背了手在客厅里来往的走了起来。 朱彦儒真不知道一时怎样回答才好,他眼望着手里的报纸,摇着头说: “真孩子气得厉害,是完全胡闹!” “她怎么说?” “她说是认识的,不过是新近认识的。怕我们不了解她,所以不愿告诉我,也 不愿告诉你。不过,敬斋,我想问你一声你们近来可闹过什么意见吗?” “完全没有。她说了什么?” “她好像很负气,总说我们不了解她,脾气完全变了。” “那么,她说怎样认识的呢?谁介绍的?” “说起来真好笑,”朱彦儒回答,他接着就将朱娴刚才所告诉他的,一一背述 了出来。 “天下哪有这样笑话的事!又不是在做小说,她完全是说谎!” 刘敬斋很气愤地说。 “怎见得我是说谎?”朱娴突然从客厅后面转了出来。脸上的泪痕未消,她已 经在楼梯上偷听了好久了。 “刘先生,我请你信任我的话,事情是确实的,正如我自己所叙述的一样。我 不曾隐瞒什么,也不曾加添什么。我知道你们不会了解的,现在你们既然知道了, 我也不用隐瞒,你们要怎样解决便怎样解决好了。” “小娴,不许这样说!” “我并没有责备你。”刘敬斋说,“不过,在我这方面,我觉得我有理由可以 过问的。” “我并不拒绝你过问。不过,我却不愿人家恶意的污蔑我!” “谁污蔑你?” “这是我个人的事,请你直接问我,不必向父亲交涉。我的行动是公开的,画 一张画,决不致这样的严重。” 父亲沉了脸喝道: “小娴,你上楼去,不许多说!” “并不是多说,我不过声明我的行动由我自己负责。你们要怎么办,那也是你 们的自由。” 说了,她回转身,补了一句: “刘先生,对不起了。”径自上楼去了。 七七、三过其门 刘敬需和朱娴的争执正在紧张的时候,这时,在她们所住的房子的外面,在清 源坊的弄口,有一个身材很修伟的青年男子,好像寻不到自己所要寻找的门牌号数 一样,已经第三次从这里走过了。 这个人是秦枫谷,他一连往返走了三次,还没有勇气敢跨进清源坊的弄口。 展览会的第三天又过了,依旧不见朱娴的踪迹,他期待的结果,朱娴并没有来, 罗雪茵却在今天下午像候鸟一样的如期飞来了。她要求秦枫谷履行他的条件,陪她 看电影去,秦枫谷推说因了展览会的会务,白天没有空,晚上太疲倦,又有许多零 碎的事务,要求延期到闭会后再说。 “好的,我放宽你的期限,看你下次再有什么推托!” 恰巧有一家摄影新闻社来给秦枫谷拍照。秦枫谷便拖了张晞天等立在《永久的 女性》下面拍了一张照。罗雪茵当然在内,而且紧贴了秦枫谷站着。这又使她很高 兴,她觉得今天虽然不曾看电影,但拍了这一张照,和他一起,而且恰巧站在那张 画下,总算不虚此行了。 凄凉的是秦枫谷的心里,事情真是太出人意料之外了,他早就有这奢望,等朱 娴来了他要请她同自己立在《永久的女性》下面,两人合拍一张照,以纪念这一张 画。不简直是纪念他们两人的巧遇、两人的姻缘! 但想不到事情的变化竟这样不能捉摸,说是第一天就来的,如今已经到了第三 天,人也不来,也没有信来,究竟为什么呢? 对着展览会的入口,秦枫谷已经用一种绝望的眼光守候着。他知道一定有绝大 的变故阻止她来了。他的守候,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而已。 ——我不能再遵守我的诺言,我只得冒险了! 吃了晚饭,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难耐的苦闷,一定要揭开这个哑谜。他偷偷独 自走了出来,按着朱娴所抄给他的住址,开始了探险的行动。 深秋的晚上,亚尔培路的下段,越过了回力球场,显得异常的冷落,只有偶然 一辆汽车,闪着红色的尾灯从他眼前滑了过去。被夜风摇荡着的路灯,冷冷的在街 心撒下了一圈大的影子。 远远的望见了清源坊,他的心不由的跳了起来。像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情一样, 他回头向后面望了一眼,然后就屏息从街对面很快的走了过去。他不敢多看,只用 眼角扫了一下,好像有人在注意他的举动一样,匆匆的低了头走过去了。 走过了十几家人家,他又鼓起勇气,装做寻错了门牌一样,穿过街心,沿着清 源坊的一面走了回来,但是走到清源的弄口,他心跳着向里面仔细望了一眼,里面 冷静的没有一个人,他又脚也不停的走过去了。 “该死的,这样的没有勇气!这次一定进去!” 第三次又走回来的时候,他这样坚决的对自己说。 七八、心的巡礼 不用说,秦枫谷虽然下了最大的决心,但是第三次经过清源坊的门口,仍鼓不 起走进去的勇气。他不敢再走回来,只得沿了亚尔培路一直走了下去。 他从亚尔培路折人辣斐德路,从辣斐德路转入迈尔西爱路,又走上霞飞路来。 在清冷的路上,他只是嘲笑自己的无能。并没有人留意他,而且也没有人认识他, 更没有人会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为什么会几次不敢走进去呢? 其实,走进去又怎样?敲门吗?从门缝里偷望一下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 有一个愿望:至少也要望一望她所住的房屋,望一望窗里的灯光,用以安慰自己, 知道她是住在这里面。至于敲门进去。他自己不敢想,他自己不能断定他自己有没 有这勇气。 但是,不亲眼望一望她所住的房屋,他是不甘心的,而且也不肯放过自己的。 从霞飞路又折人亚尔培路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得走进去一下了。 过了回力球场,亚尔培路更显得特别的清冷。停在弄口的一个黄包车夫,好像 并不曾认出他是往返从这里经过了几次的人,每次总向他兜揽生意。他因了这一点 暗示,知道是自己心虚,别人决不会留意他的行动,而且根本也没有人在注意他, 于是经过清源坊弄口的时候,他牙齿一咬,下了最后的决心,用着迅雷不及掩耳的 手段使自己走进去了。 清源坊都是一上一下的单幢小洋房,他低头走几步,才敢抬起头来望望两旁的 房屋。右面人家门牌号数已经是二十六号,他知道朱娴的家是在前一条弄里,便索 性将错就错,一直走到弄底,才像找错了门牌一样,又匆匆的走了回来。 短短的围墙里,每家人家都从窗帘的缝隙里漏出灯光,显出一种和平安静的空 气。他从弄口的市道转入第一弄。第一弄的头一家是一号,他知道再走过十八家就 是朱娴的家了,心里不由地跳了起来。他低头走了过去,走到二十一号才敢回过身 来,向十九号望了一眼。 十九号的楼上是黑的,只有楼下客厅里有灯光。明亮的灯光,从垂下的窗帘缝 隙里,水一样的漏了出来。 ——也许正在吃晚饭吧?她的家庭情形怎样?父母在吗?还是住在亲戚家里? 她住在哪里?楼上没有灯光,难道不在这里吗? 这许多凌乱的问题,立时涌到他的心上。他脚也不敢停步,好像每家人家有人 在窥探他的行动,又匆匆的走了出来。 虽然只是望了一眼,但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像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巡礼者一样, 已经辛苦的达到了圣地,获得了精神上的安慰,旁的奢望已不敢再想了。 ——是的,她就住在这里,就在这有着灯光的客厅里。与我是如何的接近又如 何的远隔哟!怀着这样感伤的情绪,走出清源坊弄口的时候,他听见后面有急促的 皮鞋脚步声,便头也不敢回的更快的走了出来。 走到马路的对面,他回头一望,走出来的人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接着拍的一声, 这个人打开停在弄口的一辆跑车的车门坐上去了。 七九、解约罢 刘敬斋今晚所办的交涉,虽然不曾全部解决,但是离开他的丈人家里的时候, 已经获得了相当的段落。 未婚妻今晚向他所表示的态度,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他完全猜测不透为什么 突然有这样的变化,但他是深于世故的人,第一,他看出来朱娴并没有真正的不名 誉行动;第二,他知道朱娴目前的态度虽然强硬,但她是不会真正的反抗父亲的, 因此他索性认清了目标,要他的丈人负全责,单独去说服他的女儿。自己不愿多开 口,以免引起双方感情上的冲突。 他向来对于朱娴是满意的,虽然知道和她父亲的一点经济关系,未免使女儿心 里总有点不舒服,但他却以为人为未尝不可以回天,而且这一点缚束未必不是一种 保障。 他知道现在是最适宜发挥这种保障的权威时候了,所以经过了一时感情冲动上 的怒气之后,便平心静气的辨别了事情的真相:将责任完全放在他丈人的身上。 朱彦儒的心里当然是明白的,而且更知道女儿的婚事如果决裂了,会影响到怎 样的局面上去,所以对于他女婿含有威胁意味的暗示的话,完全无条件的承受了。 “我不想再向她质问了,以免引起大家感情上的冲突。我想只要老伯和伯母细 细的向她劝导一番,她当然会明白自己的错误的,我只要她觉悟就是了;别的儿戏 的话,我只能当她是感情冲动而已。” “当然当然,我要好好的教训她一番。平时向来听话的,近来真是变了,竟这 样的不明大体起来。你让她一步,只当她孩子气罢了。旁的事由我去办理,我包你 有满意的答复。” 送着女婿走了以后,他在楼下静坐着沉思了一会,就上楼到女儿的房间里去。 朱娴正倒在床上低低的哭着。 “小娴,”父亲喊了一声,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不能这样的胡闹, 你简直在和我作对了。” 朱娴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已经哭红了,她摇着头说: “我并不和父亲作对,我是和自己作对。” “你平素很明白的,现在怎这样糊涂起来?你想,你和自己作对,不就是等于 和我作对一样吗?你想,你刚才对敬斋的态度,叫人家怎样受得下去?你要知道, 他并没有得罪你,错的是你自己。” “我不要他干涉我的行动!” “干涉你的行动?你忘记他是你的什么人了吗?他当然有他的责任。” “他不满意,尽管解约好了。” 这一句话,真使得朱彦儒吃了一惊。想不到素来温顺的女儿,竟说出这样的话 来。他眉头一皱,女儿的心事已经明白一半了。决不仅是一张画像的简单,说不定 女儿更爱上这位画家了。不然,为什么瞒了不愿使家里知道,现在的态度又这样的 坚决呢? “你想,你这样做,对得起家里,对得起我吗?”父亲的声音苍凉起来。 女儿突然又蒙着脸倒在床上。 八○、来了 独立美术展览会已经开到第四天了,参观的人很拥挤。这次展览会无疑的在社 会上获得了空前的佳誉,尤其是秦枫谷的那幅《永久的女性》更博得了普遍的赞赏。 但这一切的光荣,因了朱娴的事,在秦枫谷忧郁的心上,变得毫无光彩了。他是第 一次真挚的,热烈的迷恋着一位女性,同时也是第一次在最幻想关头遭受了意外的 打击。他的人生观变了,性格和兴趣也变了。艺术上的成功已经不能掩盖他恋爱上 的苦闷,朋友间的谈笑也不能医治他心上的寂寞。他开始沉默寡言,心神不定起来 了。 展览会的第四天,他仍抱着绝望的态度等了一个上午。他明知朱娴决不会来, 但他忍不住自己欺骗自己。将近吃午饭的时候,他希望写给朱娴的信,今天或许有 回信了,便决意回江湾去看一次。临走的时候,他还是不肯死心的嘱咐他们说: “如果有谁来找我,请问明白了姓名,说我下午来。” 他真想特别嘱咐他们,如果来的是女性,最好请她等待一刻,用汽车去通知他, 他会插了翅膀飞来的。 朋友里面只有张晞天知道他的心事,旁的人都诧异活泼泼的秦枫谷怎么突然的 变了。 他希望着能得到一封朱娴的回信。他现在最大的苦恼,倒不是朱娴的失约,而 是不知道她所以失约的原因。他不知道朱姻所以不来,是由于疾病或不可避免的原 因,还是有意拒绝他不来。前者仅是临时发生的不幸,后者却要决定他终身的幸福 了。 他愿意从朱娴的回信上,获得解除他苦闷的锁钥。他只要她有一封回信,不论 带来的是幸与不幸,总可以使他从苦闷的哑迷中解放。这样,总比较目前终日在难 堪的期待中生活好得多了。 他宁可做一个被判决死刑的囚徒,他不愿不明白自己命运的前途而生活着。 但是,怀着一颗在幸福的边缘上战栗着的心,秦枫谷回到自己的家里,无可避 免的又失望了一次。朱娴,像是一位偶然降滴到人间的天使一样,突然的出现,突 然的又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人也不来,又没有信来。 对于自己的家,秦枫谷觉得凄凉的怕人。他只记得朱娴每一次来时的情形,所 坐过的地方,一切都恍如隔世了。他不能忍耐,只得又跑了出来。 世界真是太狭小了,街上的秋风更一直冷到他的心上,他觉得四周有一重黑暗 渐渐向他逼紧来了。 匆匆的回到展览会场里,入口处请来帮忙的王女士迎面对他说: “秦先生,刚才有个人来看你。” 秦枫谷的眼睛一亮,心里不由的跳了起来,他连忙的问: “是谁?什么时候来的?” “一位老先生,你刚走他就来了。” “老先生?姓什么?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姓朱,来拜访你的。他说下午四点钟再来。” “啊啊,谢谢你。”说着,他匆匆的走进去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