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九二、私奔罢 在虹口公园门口下了公共汽车,秦枫谷一人沿着静僻的江湾路,拖着沉重的步 伐,慢慢的走回家去。 秋深了,漫长的路上只有他一个行人,在低啸的夜风中,怀着绝望的心情走着。 几日以来,因了朱娴爽约不来参观展览会,他的生活完全失了规律,只在沉思 和苦闷中挣扎。有时绝望,有时却又在自己安慰自己,一直到朱彦儒来拜访他,将 朱娴订了婚,以及因了那幅《永久的女性》所引起的风波告诉了他以后,这个闷葫 芦才揭晓。但是这消息所给与他的打击,却几乎超过了他的忍受能力。不是在路上 遇见罗雪茵,他真不知道自己今晚的归宿究竟要怎样了。 关于朱娴的订婚,真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在短短相识的期间中,他已经 过于乐观的为自己制造了许多幻想,而且意外的不曾遭遇到任何重大的挫折。所以 在朱彦儒来拜访他请他到一品香去,未向他说出自己的来意之前,秦枫谷于疑虑之 中,还以为他的来访,是出于朱娴的请求,也许带来了更好的消息,绝料不到已经 因了他的那幅画惹出来了不少风波,而且人家更早已有了未婚夫了。 他绝不以为朱娴骗他。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一种态度,会说出欺骗他的话, 是他怎么也不愿相信的事。她不曾向他说出自己是订婚了的,也许是由于女性的羞 涩使她无从说出口,或者为了不忍使他失望的原故,不忍告诉他吧? 那么,她也许早已成竹在胸,预备到了适当的时机,寻到了妥善的办法,再告 诉他吧?说不定她更是有意要造成这种局面,以达到解除婚约的地步吧? 父亲当然是爱惜女儿的,但父亲同时更知道支配自己命运的一种更大的力量, 经济的力量,父亲只好屈服了,只好牺牲女儿的爱了。 只有女儿才为了爱在和自己的命运反抗;而他自己,秦枫谷,正是使她敢于这 样反抗的原动力。 想到这里,秦枫谷觉得自己刚才从旅馆里出来,那种逞于一时的感情,奋激的 态度是可笑的。这样不仅对不起自己,而且更对不起朱娴。她是冷静的在和自己的 命运搏斗,自己也该勇敢一点,镇静一点! 夜的江湾路上只有他一个行人。在街灯微暗的光线下,踏着自己的影子,他不 觉对于这件事情的将来幻想出了许多场面。 ——最简单的办法,是先要找到和她会面的机会,然后征求她的同意,一同离 开家庭,离开上海,到广东去,甚至到日本去。自己有相当的专门知识,生活是不 成问题的。而且,这样的生活,吃苦也是甜蜜的,受难也是幸福的,为什么要悲观 呢?乐观,前途是大可以乐观的! 这样想着,他不觉笑了起来。在这僻静的郊外,为自己幻想出了一个最可爱的 秋夜私奔的场面。 九三、恋爱命运 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秦枫谷回想到在旅馆里朱彦儒所说的话,刚才的欢乐 幻想,不觉又消逝了。 私奔吗?出走吗?在电影上,在小说中,这是最美丽的一个场面,但是事实上 却不是这样简单平易的事。况且这种举动对于她未见得是有益的,未见得是她的幸 福。 目前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取得她的同意,使她脱离家庭;如果父亲监视她的行 动,便一同私自出走。但这种意念未免太自私了,太不顾她的幸福和家庭了。这样 对得起她吗?这样算是爱她吗? ——你如果真正的爱她,彻底的爱她,你便该为她牺牲一切! 秦枫谷不觉又想起朱彦儒对他所说的这几句话,以及自己当时的应允,明天要 给他答复的话。 自己确是爱她的,而且也肯为她牺牲的,但是怎样牺牲呢?牺牲到怎样的限度 呢? 在夜深人静的房间里,秦枫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里来回的走着,想 着自己的命运。 对于朱娴,他在相识的当初,本没有什么野心,他只为了艺术上的热忱,希望 从她的帮助上,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当时完全沉迷在艺术创造的热忱中去了,忘记 了其他的方面。但等到画像完成之后,因了朱娴对他所表示的亲切,于是他空虚的 心上不觉又引起了更进一步的幻想。最初是艺术上的热忱压服他心上的寂寞,后来 是艺术的目的达到之后,精神上的要求又抬头起来了。 如果不是由于朱娴方面向他所表示的亲近,他自己的幻想也许不致于这样的多; 现在因了朱彦儒的话,他自己用空想所造成的楼阁完全坍毁了,而且竟突然的坍毁 了;所以当时他骤然听了之下,几乎无从回答,只简单的说了一句“容我明天答复”, 其实答复些什么,怎么答复,他自己完全不知道。 现在,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在静肃的空气中,用理智将这事情考虑了一下,觉 得这不是一时可以回答的事,而且也不是一人可以解决的事。虽然朱彦儒再三的向 他说,他女儿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完全操在他手里,由他去定夺,他决不过问, 只希望体念他的苦衷和家庭的地位而已;但他知道内幕不是这样简单的。朱彦儒如 果真正的为女儿着想,他为什么要将她许配给一个资本家的儿子呢?而且在发现女 儿有了爱人之后,又何必这样急于赶来请求呢?他也许有用意吧?也许有他的野心 吧? 无疑的,秦枫谷突然想到,朱彦儒这样来拜访他,无疑的是希望他放弃他的女 儿,放弃朱娴,以保全他的家庭和经济,牺牲自己的恋爱而已。 ——那么,我真的爱她吗?我真要为她牺牲一切吗? 这样,秦枫谷在自己的房里,来回的走着,完全不能决定自己的恋爱命运。 九四、夜长梦多 这一晚,秦枫谷房里的电灯彻夜的没有熄。他不停的在房里来往的踱着,疲倦 了便倒在沙发上休息,停一刻又站起来往来的走。 他找不出自己的出路,也找不出为他人着想的两全的出路。 一向专心于艺术,从未在恋爱上真正经过风波和挫折的他,这一晚开始第一次 尝到了恋爱的滋味,尝到了人生的滋味。 想到朱彦儒的话,想到朱娴的话,想到自己所应允人家的话,秦枫谷在歧路中 徘徊。望着挂在壁上的自己的作品,回念到自己以前安静的心情,他真想摒弃这一 切烦恼的事,脱离这恋爱漩涡,回到沉醉的艺术境界中去。将整个的心身都献给艺 术,以自己的作品作自己的伴侣,不再沾惹这种烦恼。 但是一念到在这同一的沙发上,不久以前所坐过的那一个人,他不觉又情愿舍 弃自己的一切,舍弃自己的艺术,用一生的精力去服侍这一个人。 ——对于漠不相识的我,在第一次见面之下,她就肯瞒过了自己的家庭,背叛 了既有的婚约,冒著名誉上绝大的危险来给我作画,这种盛情是怎样也不可以辜负 的。我宁可不顾她父亲的恳求,我不能做一个爱的罪人! 但是想到朱彦儒那一席恳切的话,一个爱惜女儿的父亲,为了经济上的压迫, 不得不将女儿许给了一个资本家;在良心上不断的谴责中,他还尽可能的为女儿的 幸福着想,可是女儿突然有了新认识的爱人,对于自己既成的婚约表示反抗起来, 父亲受着经济上的威吓,实际上是等于家庭生命的威吓,但是又知道自己是战不过 爱的力量,于是只好来恳求女儿的情人,希望他能体念他的年老,他的苦衷,将女 儿放回给他。是他握住了他女儿的心,握住了他们整个家庭的命运,所以也只有他 才能给他们解决的办法。 自私一点,便要拆散旁人的家庭,使一个心地善良而在经济压迫之下的父亲陷 于绝境。放弃呢,又何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她? 在这两个难决的问题中,秦枫谷一夜不曾休息,整整的想了一个整夜,想不到 一个妥全的办法。他不忍辜负朱娴,他又不愿使她父亲绝望,同时又没有勇气能放 弃一切,回到艺术的怀抱中去。 最后,他对自己说,这件事解决的重心,他要以朱娴的幸福为前提,只要对于 她有利,他即使牺牲了自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也可以。 整整一夜不曾休息,黎明时候他不觉倒在沙发上睡熟了。在睡梦中,他梦见自 己在和朱娴结婚,朋友都聚满了一房在调笑;又梦见自已被缚在枯树上,眼见着朱 娴被人抢去了不能援救。在模糊中,他更觉自已被一匹野兽追逐着,他回过头一看, 扑上来的却不是野兽而是罗雪茵。 “你你你……”他挣扎着双手用力一拂,不觉醒了过来,睁开眼来一看,房里 已经有太阳光了。 “你在做些什么?怎么睡在这沙发上过夜呢?” 他一抬头,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梦中的罗雪茵。 九五、将错就错 站在秦枫谷面前的确是罗雪茵。 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她因了秦枫谷昨晚所说的话,高兴得几乎一夜不曾安 枕,一早便爬了起来,破例的在上午便来看他,希望关于他们两人的事获得一点新 发展。 不料走到秦枫谷的家里,推开房门,房里的电灯还没有熄,秦枫谷和衣倒在画 室里的沙发上,呼呼的睡得正熟。 她正待要推醒他,却见秦枫谷在睡梦中两手撑拒着,好像在挣扎什么,突然醒 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怎么睡在这沙发上?” 见着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罗雪茵不觉好笑了起来。 秦枫谷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在梦中,他揉着眼睛呆了好半晌,才望着 罗雪茵问: “你怎么来的?你怎么在这里的?” “你还在做梦吗?已经快十点钟了,人家已经来拜访你了,你还在做梦?” “真的吗?” “有什么假的?你看,太阳已经这样高了,你昨晚到底在做什么的?” 向南的窗口已经给太阳晒满了,秦枫谷望了一眼,意识渐渐清晰起来,这才知 道自己昨夜思虑过度了,竟疲倦得倒在沙发上睡了几个钟头,一直到现在才醒。 想到刚才梦中的事,他不觉摇摇头,撑着才要站起来;但是一夜思虑的结果, 又加之失眠,头痛得厉害,他只得又倒下了。 “你夜里到底做什么的?你睡在这里的吗?”罗雪茵低下头来问。 秦枫谷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这样呢?” 秦枫谷靠在沙发上,打了一个呵欠,苦笑着回答: “夜里想心事,大意在这里睡着了。” 这句回答使罗雪茵神经过敏的心里误会了他的意思,她不觉用手抚着他的前额, 低声的说: “枫谷,你看,头上这样的热,说不定受凉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不该这样自 暴自弃!” 秦枫谷苦笑着。 “你不该这样,”罗雪茵又说,握着他的手,“你这样使我很难受。家里为你 订婚,也是好意,他们也不会强迫你,你详细的向他们解释,他们当然会了解你的。 我知道你昨晚的心情,所以我并不怨你。但我无论如何是真心对待你的,你这种样 子使我很难受。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否为了我才这样,但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使我难 受。” 说着,她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这情形使秦枫谷很难堪。他知道罗雪茵误会了,但又无法去点破她,而且她对 待自己确是不错,尤其眼前这种态度颇使秦枫谷感激,他只好将错就错,叹了一口 气,拍着她的手背说: “谢谢你的好意,我是感激你的。昨晚有些地方真太对不起你了。” “我决不怨你,你不要提了。” 罗雪茵又破涕为笑了。 九六、负心人 躺在沙发上的秦枫谷,想着夜里梦中的遭遇,眼前罗雪茵的这种殷勤,他心里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朱娴那方面的情形既然快成了僵局,而罗雪茵却又在一步一 步的逼紧,真使他自己无从开口,负人负己,他总无法完全免除了。 在一瞬间,他真愿牙齿一咬,对朱娴完全断念,而接受罗雪茵的爱,用迅速的 手续结了婚,则目前这种无法解决的烦恼可以完全解除,同时也可以顾全了朱彦儒 的家庭。这样想着,他又望着站在自己前面的罗雪茵。 “我真睡昏了,”他说,“你今天怎么这样早来的?” “也不早了,”罗雪茵回头望着窗外说,“已经快十点钟了。我因为你昨夜的 情形,像神经病一样的,所以不放心,一早起便跑来看你,哪知在院子里望见你房 里电灯还亮着,我以为你昨晚不曾回来哩!” 说着,她走过去将电灯关了。 秦枫谷叹了一口气,用手抚着前额,勉强从椅上撑了起来。窗外的阳光已经晒 进了房里。他走到窗口,对着窗外的一切,伸了一个懒腰,觉得眼前有一点昏花, 什么东西都带着一种苍茫的黄色。 “枫谷,你觉得不舒服吗?” “还好。睡少了,人觉得有点头痛而已。” “你上午没有什么事吗?” “怎么样?”秦枫谷连忙旋过身来。 “我看你还是躺到床上去睡一下罢。又是秋天,不要受了凉,生起病来不是玩 的。如果没有事,不如上床去睡一下罢。” 秦枫谷望着她,望着她的说话态度,心里又想到刚才所想的事,觉得自己一向 对罗雪茵,未免太冷淡了,而她从来不曾埋怨过,只有更加对自己接近,这种忍耐 的态度却是不可及的。有些地方,实在是自己太固执了。就一般说,她无论如何是 够得上水平线的一位女性;所差的,只是对于艺术的理解力略低而已。 ——真的,不如索性这样做罢。对于朱娴,对于她的家庭,未始不是一种幸福, 至少对于她的将来和她的父亲就是有利的;我索性做一个负心人罢,使她死了心, 也可以避免发生其他的悲剧…… “枫谷,你在想些什么?” 看着他一人站在那里出神,罗雪茵这样的问。 秦枫谷一惊,他真的想出神了。他摇一摇头说: “我……我没有什么。” 罗雪茵走过来握着他的手说: “枫谷,我看你听我的话,还是去睡一下罢,生起病来不是玩的,我扶你进去。” 说着,她扶着秦枫谷往里面走,秦枫谷嘴里不回答,脚底下随着罗雪茵走了起 来。 九七、结婚罢 不睡倒也罢了,一睡在床上,秦枫谷才觉得自己的头脑痛得更厉害,简直有点 不能支持。一夜的思索,又加之和衣躺在沙发上,多少受了一点秋夜的凉气,果如 罗雪茵所料,自己却有了生病的模样了。 他记着朱彦儒的话,今天还要给他答复。知道自己一睡下来,下午也许不能起 来。他要在旅馆里等待而且究竟要怎样答复,自己也不曾决定,因此睡在床上,他 对罗雪茵说: “谢谢你,我还有一件事拜托你,可以吗?” “什么事?” 罗雪茵给他将一条绒毡盖好,就势坐在他的床沿上。 “想烦你跑一趟,请张晞天吃了午饭来一次可以吗?” “有什么事,我给你去做。” “是关于会里的事,烦你请他来一趟。真对不起你。” “如果你一定要他来,我就去请。” “谢谢你,”秦枫谷从被里伸出手来和她握手,“你现在就去罢,我想乘此睡 一下。你下午如果没空,就不必来罢。我想休息一下,睡他一天。今天真对不起你 了。” “我有空的,我去了再来。” “真对不起你。” 休息是假的,他想乘此机会一人静静的思索一下,头虽然痛,但是他知道今天 对于他是个重大的日子,自己的命运几乎要在今天决定。即使自己要休息,事实上 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约张晞天来,是想请他到旅馆里去一次。在许多朋友之中,只有他最明白秦 枫谷的事,最了解他的性情,同时也与他最要好。 但是,叫他去向朱彦儒怎样说呢? 罗雪茵走了,他一人躺在床上。房东家里的孩子都上学去了,四周一点没有声 息。他静静的闭上眼睛,凄凉的心情,使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了。 朱娴的影子浮在他的眼中。他想和她相识以来,在短短的期间,自己所做的种 种美梦,他发现悲剧是早已注定了的。因为自路上偶然的相识,以至画像完成后的 种种,一切都太美满,太顺利,几乎使人不信任是真的遭遇。这样的幸福不仅人要 妒嫉,就是天也要妒嫉,现在的发展,正是必然不可避免的事。 ——如果不要酿成悲剧,只有牺牲我自己的幸福了。命运的威力是不可抵抗的。 我如坚持不放她,难免不惹出家庭间的冲突,说不定还要发生惨剧。到那时候,我 还得受良心上更大的谴责哩! 还有,他突然又想起罗雪茵了。照她目前对待自己的情形,如果自己和任何女 性结了婚,她是毫无疑问不肯放过的。以她单纯的心,说不定也要酿出什么悲剧, 那更使自己为难了。 ——我如果拒绝朱彦儒的要求,说男女恋爱是自由的,不用他来干涉;这样, 即使达到目的,对于朱娴果真是有利的吗?恐怕不见得吧?如果再加上私奔不成, 家庭破产,也要逼她走上自杀的绝路也说不定。这样,我是真正的爱她吗?要彻底 的爱她,正和她父亲所说,我不如牺牲一切罢。我不如名义上辜负了她的爱,忍痛 成全她的幸福罢。 使她死心,使她绝念,我该索性更进一步和罗雪茵结婚! 这是秦枫谷闭着眼睛最后的一个念头。 九八、第三者 秦枫谷在睡梦中被脚步声惊醒,睁开眼来,张晞天已经走进房里来了。 “枫谷,怎样,生病了吗?” “没有病,你怎来得这样的快,现在几点钟了?” “两点多钟。” “哦!”秦枫谷从床上坐了起来。睡了一觉,头虽然不很痛了,肚里却觉得有 点饿了起来。他这才想起自己只有昨天晚上在朱彦儒那里吃了一点东西,一直到现 在还没有再吃过什么。现在睡眠既足,精神相当的恢复,于是肚里也饿起来了。 “我从早上一直睡到现在。她向你说过什么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推开绒毡,披衣起来。肚里饿,他开始去倒白开水喝。 “谁?”张晞天问。 “罗雪茵,她向你怎样说的。” 张晞天一笑: “我知道是假的。她说你家里要给你订婚,你在发脾气,一夜不睡生了病。有 这样的事情吗?” 秦枫谷苦笑着: “事情虽然没有,但也和这差不多。” “枫谷,到底什么事?”张晞天问,“你今天的脸色很难看。昨天到底上哪里 去了?” “说来话长哩!你可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来吗?” 张晞天摇摇头。 “我们到外面去坐罢,我慢慢的告诉你,现在我饿得厉害。” 说着,两人走到了外面的房间,秦枫谷喝了一杯开水,吃了几块饼干,这才说: “说来你也该猜到的,还是为了那一幅画像的事。” 接着,他就将昨天朱彦儒来找他,他们在旅馆里的谈话,以及朱娴的情形,他 们两人一见倾心的经过等等,都说了出来。 “你看,他今天还在一品香等我答复,我现在又这样,所以非请你劳驾一次不 可了。” 张晞天的脸上渐渐的显出了庄严的样子,他低低的说: “事情我也早已看出了一点的,不过料不到有这样的周折。那么,你现在预备 怎样答复他呢?” 秦枫谷叹了一口气说: “我想写封信托你带给她父亲,叫他不必以我为念,只管劝慰他女儿,不要误 了她的前途。我也预备结婚了。” “结婚?”张晞天睁大了眼睛问。 “是的,”秦枫谷凄凉的说,“经过了一夜的考虑,我突然觉悟了。她那样环 境的人,我如果自私的坚持下来,决不是她的幸福,而且我自己方面也有不了之局。” 说着,他凄凉的一笑,“所以,为了使她绝念,也使我自己绝念,我自己索性和第 三者去结婚罢。” 想到罗雪茵近来对于秦枫谷的殷勤,张晞天已经明白了这个所谓第三者是谁, 他沉默着不表示意见。 “我知道你反对我这样,”秦枫谷说,“连我自己也反对我,不过我实在不能 不这样做。我知道自己是注定了没有这样幸福的人。怎样?我现在就写信,烦你跑 一次罢。还有,那一幅画像,给我撤回来罢,省得旁人造谣言,使她不便,我不想 展出了。” 秦枫谷的这种态度,使得张晞天真吃惊不小,一时几乎不知道要怎样回答。 九九、假慈悲 正在期待着的朱彦儒,一人从交易所出来,就到旅馆里来躺在床上,静候秦枫 谷的光临。 他知道昨日的一席话,多少使这位青年画家受了感动,同情自己的境遇了。虽 然自己在内心觉得很对不起他,但是自己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兼顾这许多。 他计划着等这一次风波平静之后,要劝刘敬斋立时结婚,了此大愿,以免再有旁的 波折。他也许正和自己的意见相同,也主张快点结婚。女儿方面是不成问题的,在 他看来,目前不过是感情用事,事过境迁,而且只要不和那画家来往,便什么也没 有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听见房门上有人敲门,朱彦儒以为一定是秦枫谷来了, 便连忙起来开门,哪知门外来的并不是秦枫谷,却是一个不相识的人。 “对不起,请问,是朱老先生吗?” “不敢不敢。请问先生贵姓?” “我姓张,”张晞天说,“是秦枫谷先生托我来的。” “原来这样,请进来坐。” “秦先生今天有点不舒服,托我特地带了一封信来。” 走了进去,张晞天这样的说,从身上掏出了秦枫谷的信,递给朱彦儒。 “对不起对不起,请坐请坐。” 说着,朱彦儒接过了信,拆开读了起来,信上写着: 彦儒先生: 昨晚所示各节,语重心长,使枫谷感佩莫名。为父母者孰不爱其子女,归来午 夜思维,深以先生之言为是。枫谷虽不敢先天下之忧而忧,然雅不愿以己之爱朱女 士,而累及朱女士,更累及其家人。今兹为诺,枫谷决牺牲个人之感情,以谋先生 全家之幸福。请毋以我为念,努力晓谕令爱,以大义为前提,毋使枫谷为罪人。所 有在展览会展出之画像,已嘱负责者撤回,藉免发生其他不便。枫各今日本应亲自 趋前奉白,只以贱躯略感不适,故以书面奉答,托敝友张君奉上,草率之处,尚乞 原谅…… 秦枫谷的态度,朱彦儒是早已预料到的。他想不到他竟这样的决断,而且竟因 此病了。到底是老年人,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这位良善的少年人。他连忙的问: “秦先生信上说有点不适意,可厉害吗?” “只是受了一点凉,大约不致有什么。” “他府上住在哪里?” “很远的。快近江湾了。” “可否烦先生抄个地址给我,”朱彦儒说,“我想明天去拜访他一下。” “太远了,朱老先生不必劳驾吧?我回去转言一声就是了。” “一定一定,我明天准定去看他一下,真是位难得的少年人哩。” 张晞天只得将秦枫谷的地址写了给他,心里却在想着: ——人家因他女儿病了,他还要来探病,这才是猫哭老鼠,假慈悲哩! 一○○、你们骗我 接到了秦枫谷的来信,朱彦儒的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最担心的风波已不 致有扩大的危险,现在所要顾虑的只有他女儿的问题了。 他很感激秦枫谷。听见他病了,心里真感到一种谴责,觉得完全是自己的过失。 他如果不是为了自已经济上的牵制,他决不忍心眼见一个英俊的少年,因他而伤心 的。 ——明日得闲一定要去探望他一次,否则人家真要说我是认钱不认人,出卖女 儿幸福的封建余孽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想到袋里的这一封信是否该给女儿看,使她接受自己的劝告, 还是待她几日,等她感情平伏了再说。 ——还是给她看罢。他的牺牲态度,也正可促醒她对于自己责任的觉悟,使她 不致再坚持自己的幸福而不顾到父亲,不顾到家庭的经济情形。 这样想着,回到家里的朱彦儒,问明了仆人,知道太太打牌还没有回来,便一 直向女儿房里走来。 自从早几天和刘敬斋吵了几句的朱娴,就是对父亲也不再多说话,整天的躲在 房里,真正的表现着一个婚姻问题中的女主角的消沉态度。她知道秦枫谷也许在诧 异她的失约,以为她心变了,从不曾想到她父亲已经和秦枫谷见了面,而且还带着 他的信来了。 到底是女性,她对于当前的问题,因为受了挫折,除了静待它的变化之外,自 己只有自怨命苦,并没有其他积极的应付方法。 她知道秦枫谷不会毁诺写信给她,她自己也不愿出去,于是只有整天的坐在自 己的房里。别人都知道她的心情,继母不愿来讨没趣,父亲也因了外面的问题不曾 解决,暂时不向她提到那件事。 但是这天晚上,看见父亲走进自己的房里来,她知道沉静了几天的问题,今天 又要爆发了。 果然,父亲沉默的掏出了一封信给她,对她说: “小娴,有一封信要给你看一下。不过,你不能再感情用事,你也该一样的从 大处着想,要顾到整个的家庭问题。” 最初,朱娴还以为是秦枫谷有信来,给父亲拆了,及至接着一看,竟不是写给 自己而是写给父亲的,她真有点莫名其妙。 她匆匆的读了,信的内容对于她真是个晴天霹雳。她咬着牙齿勉强读完,突然 倒在床上哭了起来。 “你们骗我!你们骗我!” “小娴,我叫你不要感情用事。人家用大义来劝你,正使我感激,你怎说是我 骗你!” “他怎样会写信来的?”朱娴带着眼泪问。 “这个……”朱彦儒回答,接着他就将昨晚和秦枫谷会面,以及今天送信来的 事说了一遍。 “我不相信,你们骗我!我去质问他!” “父亲会骗你吗?小娴。”朱彦儒说,“况且,秦先生的笔迹你该认识的。” “那么,我更要去质问他!” 一○一、庭训 “小娴,你不能这样执拗。”父亲用了一种和蔼的态度对她说,“你起来,我 对你说。” 朱娴勉强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掩着眼睛在哭。 “你想,”父亲说,“早几天刘敬斋的态度是那样,现在你的态度又是这样。 这样闹下去,你们究竟准备怎样收场呢?难道真的不顾家里,只顾自己了吗?” “我要去问他,看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你不能这样说,你要顾到你的环境,你也要顾到我的环境。再让人家说闲话, 叫我也无从解释了。” “我不相信他会有这样的态度!” 朱娴只是反复的这样说。 “并不是我不愿意你去,”她父亲回答,“实在是我再不愿给旁人口实。你如 果真要去,横竖我明天想去拜访他一次。让我和他约定一个时辰,然后你再去罢, 好吗?” “爸爸为什么明天不带我一同去呢?” 朱彦懦迟疑不回答,心里却在考虑怎样避免使他们两人再会面的问题。 他觉得无论如何是不能再使他们两人继续往来的。目前秦枫谷方面既然表示肯 放弃这种友谊,那么,他更不应该再使朱娴会见他,以动摇他的决意。 “小娴,”父亲说,“这件事情停一刻再说。你如果一定要去,明天如果方便, 我带你一同去也可,不过,我现在想和你谈涉敬斋的事,你晓得你这种态度使我很 为难吗?” 朱娴沉默着不开口。 父亲继续说: “你是明白人,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并不是我不由你作主。你要想到当初的 情形既然木已成舟,敬斋对你又不坏,你不能再这样孩子气。你知道你的婚姻问题 不仅关系你的终身幸福,而且也牵涉到我们家里的问题。我已经年纪老了,又没有 第二个孩子……” 说到这里,朱彦儒的声音突然苍凉了起来。他叹了口气,望了朱娴一眼,朱娴 的头低下去了。他接着说: “你知道我的暮年希望都在你的身上,你如果发生什么岔子,怎样对得起我呢?” “我还有什么好说!” 朱娴又哭起来了。 “这类的话可不必提了。”父亲说,“大家都当是一件过去的事。明天你最好 不必去,让我再去约敬斋一下,来的时候你向他赔个不是,顾全彼此的面子。我想 和他谈谈。最好你们两人早点结婚罢,我也可以了却一件心事。” “不过,我要去看他一次!” 她还是这样的坚持。 朱彦儒站了起来。折起秦枫谷写来的那一封信,咳嗽了一声,带着教训的声调 说: “小娴,你决不能这样固执!你一定要去,去了又怎样呢?现在事情已经够麻 烦了,你还要增加麻烦吗?你想,我只养了你一个女儿,你为什么要这样的和我作 对!” 父亲严厉的语声,使得女儿的头更低下去,哭得更厉害起来了。 一○二、供养 朱娴和她父亲争论着要来探望秦枫谷的时候,张晞天正遵从着秦枫谷的吩咐, 挟了那一张《永久的女性》,第二次再来到他的家里。 展览会还有两天才闭幕,张晞天从墙上拿下那画的时候,大家都惊异的问着: “怎样,去制版吗?” “为什么拿下来呢?换一个地方陈列吗?” “不是不是,这里面花样大啦!” 张晞天摇着头说。 “怎样怎样?” 大家都争着问。 “枫谷说不要陈列,撤回作品了。” “什么原故呢?” “画中人的未婚夫来办交涉了。” 大家都舌头一伸: “真的吗?” 大家都有点知道秦枫谷和朱娴的事,于是一齐围着张晞天,争着追问里面的原 因。 张晞天将今天秦枫谷托罗雪茵送信来邀他,以及托他送信到一品香的事大略说 了一遍: “他坚嘱我要将这幅画送回给他。里面也许有别种困难,而且他又在病中,当 然只好依从他了。” “那么,我们也去看看他罢。”丁明瑛说。 “不必了,待我今天送去了再说,明天大家再去罢。” 因了不知道秦枫谷究竟愿否使大家知道他的事,所以张晞天这样推托的说。 到了秦枫谷的家里,他正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见张晞天进来,连忙抬起头来 问: “送去了吗?他在吗?” 张晞天放下挟在胁下的画像,搓着手说: “送到了,送到了,他还问了你的住址,说明天要来拜访你哩!” “真的吗?” 秦枫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捧起那张画,看了一会,然后很恭敬的去靠在沙发 上,出神的望着。 “他真的明天要来吗?另外还说别的话吗?” “他没有说什么,这位朱老先生的为人倒像世故根深。” 秦枫谷不开口,只是仔细的望着那一幅画像。张晞天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 “这件事你到底预备怎样呢?罗说来的,怎么到现在没有来?” 秦枫谷摇摇头。 “大家听见说你病了,都想要来着你,还是我拦住了。你现在觉得怎样?” “刚才吃了一碗饭,精神倒并不怎样。只是,一切的事连我自己也无从说起。” 秦枫谷走近一步,用手拂着那张画上的一点灰尘,叹了一口气。 “枫谷,我今天想不回去了,我们不妨谈谈,有些事不妨大家商量商量。” “真的吗?” “当然。” “那么,我们来作一个长夜谈罢。” 说着,他突然兴奋了起来。 一○三、谁结婚 听见张晞天说要住在这里,秦枫谷突然兴奋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有一位朋友 可以陪他作长夜谈。他的兴奋,还另有他心里的别种原因。 罗雪茵说过要来的,虽然到这刻还不曾来,但是她是从来不失约的人,早迟总 要来的。说不定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她既然在清早会跑来,那么,在晚上十点钟也 会来的。 虽然因了朱娴的事,秦枫谷已经有了不妨和罗雪茵结婚的意念,但是在今天这 样的心情下,他是没有这种兴致的。他现在不仅不愿意接近罗雪茵,更不愿意接近 一切的女性。 他知道罗雪茵的性情。他怕她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突然起了更大的奢念,向他 作进一步的表示,会借了夜深路远或其他种种的借口,要住在他这里不回去。 虽然他是一个自信有相当自制能力的人,但是人终是一个感情的动物,万一发 生了一些旁的事情,那以后一切更不容易处置了。 所以他听见说张晞天要住在这里,心里不觉得兴奋了起来。这是一来满心的烦 恼,有了一位知己的友人可以倾吐一下,二来有张晞天在这里,罗雪茵来了之后, 即使住在这里,他没有什么顾虑的必要了。 他的料想果然没有错。张晞天来了不久之后,听见厨屋里有了橐橐的脚步声, 罗雪茵果然来了。 她匆匆跑了进来,嘴里喊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去遇见了朋友,一同吃了晚饭,所以到这刻才来。张 晞天来了吗?” 说着,走进来看见了张晞天,连忙接着说: “哦,原来你已经来了……” 但是一眼望见放在沙发上的那张《永久的女性》,她的脸突然沉了下来,问着 秦枫谷: “刚才我在这里还不见这幅画,是谁拿来的?张先生吗?” 张晞天点点头。 “难道叫我去请张先生来,是专程为了这件事吗?” “你不了解的,”秦枫谷拉着她的手说,“等我有机会再告诉你。谢谢你跑一 次又跑了来,等我好了再酬谢你罢。” “这是不用的。”罗雪茵说,“大家是朋友,这一点义务是应该的,不是吗?” 她将脸向着张晞天问。 “当然当然。”张晞天回答。 “但是,这张画到底为什么要拿回来?展览会不是还没有闭幕吗?” “人家要结婚了,我要拿去送礼。” 秦枫谷突然的说。 “谁结婚?她吗,这位朱小姐吗?” 秦枫谷点点头。 罗雪茵的脸上突然光亮了起来: “怪不得你要不高兴了!几时呢?我也要去送一份礼,吃一杯喜酒!” “对不起,我头痛,我要去睡,你们进来坐罢。” 用手扶着头,秦枫谷突然这样的说,走了进去。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