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出延津记三(1) 三 杨百顺十岁到十五岁,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过五年《论语》。老汪大号汪梦 溪,字子美。老汪他爹是县城一个箍盆箍桶的箍桶匠,外加焊洋铁壶。汪家箍桶 铺子西边,挨着一个当铺叫" 天和号" 。" 天和号" 的掌柜姓熊。老熊他爷是山 西人,五十年前,一路要饭来到延津。一开始在县城卖菜,后来在街头钉鞋;顾 住家小之后,仍改不了要饭的习惯;过年时,家里包饺子,仍打发几个孩子出去 要饭。节俭自有节俭的好处,到了老熊他爹,开了一家当铺。这时就不要饭了。 一开始当个衣衫帽子,灯台瓦罐,但山西人会做生意,到老熊手上,大多是当房 子、当地的主顾,每天能有几十两银子的流水。老熊想扩大门面,老汪的箍桶铺 子,正好在老熊家前后院的东北角,使老熊家的院落成了刀把型,前窄后阔;老 熊便去与老汪他爹商量,如老汪他爹把箍桶的铺面让出来,他情愿另买一处地方, 给老汪他爹新盖个铺面。原来的门面有三间,他情愿盖五间。门面大了,可以接 着箍桶,也可以做别的生意。这事对于老汪家也合算,但老汪他爹却打死不愿意, 宁肯在现有的三间屋里箍桶,不愿去新盖的五间屋里做别的生意。不让铺面不是 跟老熊家有啥过节,而是老汪他爹处事与人不同,同样一件事情,对自己有利没 利他不管,看到对别人有利,他就觉得吃了亏。老熊见老汪他爹一句话封了口, 没个商量处,也就作罢。老汪的箍桶铺面的东边,是一家粮栈" 隆昌号" ," 隆 昌号" 的掌柜叫老廉。这年秋天,汪家修屋顶,房檐出得长些;下雨时,雨顺着 房檐,滴洒在廉家的西墙上;但廉家的房檐也不短,已滴洒了汪家东墙十几年。 但世上西北风多,东南风少,廉家就觉得吃了亏。为房檐滴雨,两家吵了一架。 " 隆昌号" 的掌柜老廉,不同于" 天和号" 的掌柜老熊,老熊性子温和,遇事可 商可量,老廉性子躁,遇事吃不得亏,两家吵架的当天晚上,他指使自己的伙计, 爬到汪家房顶,不但拆了汪家的房檐,还揭了汪家半间瓦。两家从此打起了官司。 老汪他爹不知打官司的深浅,也是与老廉赌着一口气;官司一打两年,老汪他爹 也顾不上箍桶。老廉上下使钱,老汪他爹也跟着上下使钱。但汪家的家底,哪里 随得上廉家?廉家的粮栈" 隆昌号" ,每天有几十石粮食的进出。延津的县官老 胡又是个糊涂人,两年官司打下来,也没打出个所以然,老汪他爹已经把三间铺 子折了进去。" 天和号" 的掌柜老熊,又花钱从别人手上把三间铺子买了过来。 老汪他爹在县城东关另租一间小屋,重新箍桶。这时他不恨跟自己打官司的" 隆 昌号" 的掌柜老廉,单恨买自己铺子的" 天和号" 的掌柜老熊。他认为表面上是 与廉家打官司,廉家背后,肯定有熊家的指使。但这时再与老熊家理论,也无理 论处,老汪他爹另做主张,那年老汪十二岁,便把老汪送到开封读书,希冀老汪 十年寒窗能做官,一放官放到延津,那时再与熊家和廉家理论。也是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的意思。但种一绺麦子,从撒种到收割,也得经秋、冬、春、夏四个季 节,待老汪长大成人,又成才做官,更得耐得住性子。性子老汪他爹倒耐得住, 但一个箍桶匠,每天箍几个盆桶,哪里供得起一个学生在学府的花销?硬撑了七 年,终于把老汪他爹累吐了血,桶也箍不成了。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眼看快不 行了,正准备打发人去开封叫老汪,老汪自己背着铺盖卷从开封回来了。老汪回 来不是听说爹病了,而是他在开封被人打了。而且打得不轻,回到延津还鼻青脸 肿,拖着半条腿。问谁打了他,为啥打他,他也不说。只说宁肯在家里箍桶,再 也不去开封上学了。老汪他爹见老汪这个样子,连病带气,三天就没了。临死时 叹了一口气: " 事情从根上起就坏了。" 老汪知道他爹说的不是他挨打的事,而是和熊家廉家的事,问: " 当初不该打官司?" 老汪他爹看着鼻青脸肿的老汪: " 当初不该让你上学,该让你去当杀人放火的强盗,一来你也不挨打了,二 来家里的仇早报了。" 说这话已经晚了。但老汪能在开封上七年学,在延津也算有学问了。在县衙 门口写诉状的老曹,也只上过六年学。老汪他爹死后,老汪倒没有箍盆箍桶,开 始流落乡间,以教书为生。这一教就是十几年。老汪瘦,留个分头,穿上长衫, 像个读书人;但老汪嘴笨,又有些结巴,并不适合教书。也许他肚子里有东西, 但像茶壶里煮饺子一样,倒不出来。头几年教私塾,每到一家,教不到三个月, 就被人辞退了。人问: " 老汪,你有学问吗?" 老汪红着脸: " 拿纸笔来,我给你做一篇述论。" 人: " 有,咋说不出来呢?" 老汪叹息: " 我跟你说不清楚,躁人之辞多,吉人之辞寡。" 但不管辞之多寡,在学堂上,《论语》中" 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一句,哪 有翻来覆去讲十天还讲不清楚的道理?自己讲不清楚,动不动还跟学生急: " 啥叫朽木不可雕呢?圣人指的就是你们。" 四处流落七八年,老汪终于在镇上东家老范家落下了脚。这时老汪已经娶妻 生子,人也发胖了。东家老范请老汪时,人皆说他请错了先生;除了老汪,别的 流落乡间的识字人也有,如乐家庄的老乐,陈家庄的老陈,嘴都比老汪利落。但 老范不请老乐和老陈,单请老汪。大家认为老范犯了迷糊,其实老范不迷糊,因 为他有个小儿子叫范钦臣,脑子有些慢,说傻也不傻,说灵光也不灵光;吃饭时 有人说一笑话,别人笑了,他没笑;饭吃完了,他突然笑了。老汪嘴笨,范钦臣 脑子慢,脑与嘴恰好能跟上,于是请了老汪。老汪的私塾,设在东家老范的牛屋。 学堂过去是牛屋,放几张桌子进去,就成了学堂。老汪亲题了一块匾,叫" 种桃 书屋" ,挂在牛屋的门楣上。匾很厚,拆了马槽一块槽帮。范钦臣虽然脑子慢, 但喜欢热闹,一个学生对一个先生,他觉得寂寞,死活不读这书。老范又想出一 个办法,自家设私塾,允许别家的孩子来随听。随听的人不用交束脩,单自带干 粮就行了。十里八乡,便有许多孩子来随听。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本不打算让 儿子们识字,但听说去范家的私塾不用出学费,只带干粮,觉得是个便宜,便一 口气送来两个儿子:二儿子杨百顺,三儿子杨百利。本来想将大儿子杨百业也送 来,只是因为他年龄太大了,十五岁了,又要帮着自己磨豆腐,这才作罢。由于 老汪讲文讲不清楚,徒儿们十有八个与他作对。何况随听的人,十有八个本也没 想听学,只是借此躲开家中活计,图个安逸罢了。如杨百顺和李占奇,身在学堂, 整天想着哪里死人,好去听罗长礼喊丧。但老汪是个认真的人。他对《论语》理 解之深,与徒儿们对《论语》理解之浅形成对比,使老汪又凭添了许多烦恼。往 往讲着讲着就不讲了,说: " 我讲你们也不懂。" 如讲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徒儿们以为远道来了朋友,孔子高兴, 而老汪说高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 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 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 了。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东西,老汪一个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由于双方互不懂, 学生们的流失和变换非常频繁。退学是因为不懂,又来上学的人还是因为不懂。 由于学生变换频繁,十里八乡,各个村庄都有老汪的学生。或叔侄同窗,或兄弟 数人,几年下来,倒显得老汪桃李满天下。 老汪教学之余,有一个癖好,每个月两次,阴历十五和阴历三十,中午时分, 爱一个人四处乱走。拽开大步,一路走去,见人也不打招呼。有时顺着大路,有 时在野地里。野地里本来没路,也让他走出来一条路。夏天走出一头汗,冬天也 走出一头汗。大家一开始觉得他是乱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乱走 了。十五或三十,偶尔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会被憋得满头青筋。东家老 范初看他乱走没在意,几年下来就有些在意了。一天中午,老范从各村起租子回 来,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门,两人在门口碰上了;老范从马上跳下来,想起今天 是阴历十五,老汪又要乱走,便拦住老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