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出延津记十三(3) " 不打紧,天阴了,正好日头晒不着,趁个凉快。" 两人便上了路。县城离贾家庄七十里,刚走了十里,飘泼大雨就下来了,把 两人浇了个落汤鸡。不但人成了落汤鸡,地上也一片泥泞。眼看去不成贾家庄, 两人只好又折回来。脚踏车在泥泞里骑,小赵一用劲,链条又断了;雨中修不得, 两人只好步行。骑脚踏车,十里路就半个钟头;顶着风雨在泥泞里走,花了两个 时辰。回来之后,两人都病了。小赵病只是个风寒;老詹风寒之上,加上之前的 伤风,发起高烧。吃了县城北街" 济世堂" 几副中药,病不见轻,反倒更重了。 从得病到去世,仅用了五天。终年七十三岁。临死前的五天,全在发高烧;临死 时,也没留下一句话。一个意大利人,在延津活了五十来年,就这么说死就死了。 听说老詹死了,吴摩西大吃一惊。两人除了曾有过师徒名分,吴摩西能走到今天, 在馒头铺揉馒头,还多亏老詹的指点。这今天自个儿未必满意,但老詹指点时, 却一片诚恳;头一回不以" 主" 的名义,以" 大爷" 的名义;当时老詹磕着烟袋, 像个上了岁数的爹。吴摩西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时,老詹还常到吴摩西摊上买馒头。 虽然已脱开了师徒关系,但吴摩西仍叫他" 师傅" 。老詹买过馒头递钱时,吴摩 西说: " 师傅,算了吧。" 老詹倒明白事理,说: " 如是去你家吃饭,你不能收我的钱;如今你在做生意,就是两回事了。买 馒头不给钱,下回我就不好意思来了。" 因馒头铺每天出笼的馒头是有数的;如吴摩西在家里能做主,吴摩西不会收 老詹的钱;馒头铺由吴香香做主,吴摩西怕回家之后,馒头数和钱数不符,吴香 香骂他,便也收下老詹的钱。老詹一死,吴摩西再想,师傅吃几个馒头,自己还 收他的钱,不由悲伤起来。吴摩西到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还带着巧玲。巧玲跟 他去街上仅限于白天,夜里怕黑,就不敢去。就是白天,在十字街头困了,要么 哭着闹回家,或是已卖了一篓馒头,让吴摩西把她藏到空篓里,扣上盖子,她在 里边睡觉。街上的人知道巧玲胆小,买馒头时故意逗她: " 快跑吧,西关来了个妖怪,专吃小孩的心。" 巧玲" 哇" 地一声哭了,有时会吓得拉裤兜子。或有人上去抱巧玲: " 巧玲,跟我走,找个地方把你卖了。" 巧玲又" 哇" 地一声哭了,往馒头篓子里钻。吴摩西便跟逗巧玲的人急,去 护巧玲。巧玲见了别人都怕,惟独见了牧师老詹不怕。老詹买馒头时,也低头与 巧玲说话: " 孩子,几岁了?" 巧玲: " 五岁。" 老詹马上想起传教: " 可该受洗礼了。" 或买了馒头,马上掰下半个,递给巧玲;巧玲也接下吃。老詹有时也上去抱 巧玲,巧玲不让别人抱,让老詹抱。老詹: " 长大要信主呀。" 巧玲: " 主是啥?" 老詹还是老一套: " 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别人听了老詹的话,都嘲笑老詹;巧玲一个五岁的孩子,听了老詹的话,倒 在那里愣神。为了这愣神,老詹对吴摩西感叹: " 你也许与主无缘,这个孩子,倒像是主的信徒呀。" 又说: " 人在罪恶中,却不自知,让主如之奈何呢?" 又说: " 向罪,是死的;向神,才是活的呀。" 突然有些眼泪汪汪。巧玲倒用小手给他擦泪。吴摩西信主时,老詹这话已听 过千百遍,耳朵听出了茧子,也没在意;现在老詹死了,由巧玲想起老詹,不由 心里一动,又喟然长叹一声。老詹死时吴摩西不知道,听说老詹死了,已是第二 天中午,吴摩西正在十字街头卖馒头;吴摩西赶紧把馒头摊交给旁边钉鞋的老赵 照料,赶到城西破庙里吊丧。进得破庙,老詹已经闭着眼睛,躺在草铺上,身边 一个亲人也没有。延津天主教会归开封天主教会管,开封天主教会见老詹传教四 十多年,只发展八个信徒;加上开封教会的会长老雷跟老詹有" 和子句" 之争; 老詹生前,他们拨的经费一年比一年少;现在老詹死了,他们也没来人,只是发 了个唁电;唁吊的是老詹,收件人也是老詹,让人哭笑不得;可能他们一是怕花 丧葬费,二是要就此跟延津了断,让延津的天主教自生自灭;教义有分歧,分歧 的教义教出的信徒,就成了异教徒,大概老雷不愿意承认。老詹在延津有八个信 徒,这八个人倒陆续到了。给老詹骑脚踏车的小赵,风寒还没有好,也包着头来 了。竹业社的掌柜老鲁,也算老詹的生前友好,虽不信主,也来了。众人盘点了 一下老詹的遗物,所剩的钱,刚好够买一口棺材。老鲁把钱交给吴摩西,让他到 县城北街老余的棺材铺拉了一口棺材。伏天天热,放不得人,大家第三天就把老 詹拉到城外埋了。棺木下葬的时候,八个信主的人,共同念了几声" 阿门" 。大 家知道这次念过" 阿门" 之后,延津的天主教就要树倒猢狲散,几个人倒哽哽咽 咽地哭了。把老詹埋完,吴摩西突然想起一件事,老詹生前除了传教,就爱听贾 家庄瞎老贾弹的三弦;最后一次传教,还跟三弦有关;或者说,不是为了三弦, 就没有这次传教,老詹也就被雨淋不着了;怎么在安葬老詹时,大家只顾念" 阿 门" 和哭,没想到把贾家庄的瞎老贾叫来,给老詹弹上一曲儿呢?来吊丧的有十 一个人,看来大家都没有把老詹的心事放到心上。但老詹已经埋了,再说这些有 啥用呢?大家埋过老詹之后,又回到破庙里;因老詹身后没有亲人,竹业社掌柜 老鲁替老詹做东,从西关" 老杨羊汤馆" 叫了十一碗羊汤,一百一十个烧饼,大 家蹲在破庙里,共同吃了一顿丧饭,算是划了个句号。老詹还留下一辆脚踏车, 一是这脚踏车快散架了,值不了几个钱,二是卖葱的小赵,用这辆脚踏车载了老 詹七八年,也是老鲁做主,脚踏车归了小赵。吃过饭散伙的时候,吴摩西环顾四 周,又想起以前跟老詹在这里学经的时候,老詹边讲经,鼻子边" 吭吭" 着。众 人走后,他又一个人待了片刻。这时突然从老詹草铺的乱草里,发现一卷纸头。 吴摩西拾起来看,原来是老詹新画的一幅教堂图纸。老詹年轻时,在意大利跟他 舅学过建筑,现在一笔一划,画得工整,也标着尺寸。这是一座八层高的哥特式 教堂,中央穹隆,直径四十点六米;穹顶离地,六十点八米;钟塔高一百六十米, 塔顶上有座大钟,直径六米;教堂标明用大理石墙面,七十二扇窗户,窗上的玻 璃是彩绘的,门头上竖一根十字架,直插云霄。不但教堂雄伟,教堂中的摆设, 也画在一旁,件件精美。柜子和桌子,都标明用皂荚木做,里外包着精金,四周 镶着金牙边;幔子标明用山羊毛织;罩棚的顶盖用公羊皮和海狗皮做;灯台用精 金做,杈出六个枝子,每枝上有三个杯,形状如杏花;圣坛也标明用皂荚木做; 圣牌用精金做,上刻着:" 归耶和华为圣" 。这时吴摩西才知道,老詹虽然住在 破庙里,心里还想着教堂;而且不是被几任县长占着的教堂,是一座更大的教堂。 初看是一幅图纸,再看,图纸上的一切似都活了;教堂的七十二扇窗户,一扇扇 被推开;塔顶上那座大钟," 哐当""哐当" ,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随着教堂 窗户被打开,吴摩西的心里,似也开了一扇窗。过去跟老詹学徒时,老詹夜里给 吴摩西布道,吴摩西一句也没听进去;现在看到这幅教堂的图纸,吴摩西觉得老 詹是世上最好的牧师。虽然他一辈子在延津只发展了八个信徒,但信徒不在多, 而在信;虽然这八个也未必信,但起码有一个是信的,那就是老詹。老詹传教虽 无传给别人,但传给了他自己。老詹在时,吴摩西并不信主;现在老詹死了,吴 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这个人,让他信了。吴摩西心里那道亮,并不来自主, 而来自老詹。看过这教堂,又将图纸翻过来,发现图纸背面,还有五个字;从字 迹看,也是老詹写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这五个黑字是:恶魔的私语。吴摩 西心里突然像被锥扎了一下,但疼痛之后,又不知这五个字指的是什么;仔细琢 磨,好像跟教堂无关,跟万千不信主和老詹的人有关;又知老詹这一辈子,不止 是无奈,也是痛恨这些人的;正是因为痛恨,他才要建这么宏伟的教堂。老詹的 这种感觉,倒和吴摩西心中从没想到的某种感觉,突然有些相通。吴摩西心中也 常常痛恨。吴摩西感慨之下,怀揣着老詹的图纸,回到吴家馒头铺。半夜睡醒一 觉,又拿出来看。先看图纸背后的五个字,又看图纸正面的教堂。五个字似琢磨 透了,接着又好像糊涂了;便放下这字,主要琢磨正面的教堂;对这教堂,倒越 来越看出些门道。吴摩西早年在杨家庄时,曾用竹篾扎过玩意,如小虫小虾,小 猫小狗;现在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想按老詹的图纸,用竹篾扎起一座教堂。当然 扎不起老詹在图纸上标的尺寸,只能扎出个大体模样。世上无人拿老詹的心思当 回事,吴摩西这次准备拿老詹的教堂当回事;当回事不是为了纪念老詹,而是为 了自个儿心里开的那扇窗。十天之后,吴摩西开始动工。竹篾倒是不缺,老鲁的 竹业社有的是残竹,到十字街头卖过馒头,回来路过老鲁的竹业社,顺便将残竹 捡回来,就能破成竹篾,不用另花钱。平日吴摩西须五更起床,揉面蒸馒头;现 在他二更起来,躲到柴草房,点上灯,在灯下看这图纸,琢磨教堂。但扎一座八 层高的教堂,比扎小猫小狗费工费时多了。小猫小狗一顿饭功夫能扎两三个,现 在连着扎了五天,连教堂的地基还没有搭出来。费工费时不在扎本身,关键是谋 篇布局,要花许多心思。有时看着图纸半天,下不了几根篾子。扎的时候不费工, 想起来费工夫。刚下去几根篾子,五更鸡叫了,又该揉面蒸馒头了;吴摩西便放 下教堂,跑到馒头房,去揉面蒸馒头。巧玲见他扎教堂,觉得好玩,有时半夜起 来撒尿,竟跑到柴草房来看。夜里在家里扎竹篾,不同于元宵节舞社火;舞社火 是在白天,耽误卖馒头的生意;现在夜里早起,耽误的是他自己的瞌睡;看他每 天早起扎竹篾,吴香香一开始倒没有管他;有时觉得好奇,也从被窝里爬出来, 披上衣裳,过柴草房蹲下看;原以为他图个新鲜,扎几天就不扎了;但一个月过 去,还见他扎,夜夜二更起床;而且工程刚完一层,还有七层等着他;就有些不 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