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走错门的时候,有一种作客的感觉;走对门的时候,则是一种到家的感觉。到 家的感觉正如鱼到了水里,脸与心,气与心会高度统一,你不必强颜欢笑,不必虚 与委蛇,不必似是而非模棱两可摸着石头过河,你可以独立作出自己的抉择。 到家的感觉就是这样?一家之言罢了。夏菲呆坐在沙发里,盯着家中被“平面 直角大屏幕”淘汰的老电视机生神。从学校回到家中已经几天了,可她还一直没有 进入状态,她只觉得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 家里的那只老猫在沙发里打起了呼噜。 在学校里那种“千万里,我一定要回到我的家”的急切心情,现在已失落得荡 然无存。熟悉的小巷、熟悉的楼梯、熟悉的父母……惟一不同的是发现父母都有些 苍老了,这让夏菲略略感到不安。 那天晚上从车站出来,一身的疲惫,夏菲低着头往前走,觉得有人在看她,便 抬头寻找那双眼睛。远远地看见爸爸站在孤零零的路灯下,他微楼的身躯因穿得臃 肿,而显得愈发苍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夏菲心头一热,叫了声“爸爸……”便觉得嗓子眼发涩,泪水哗然而下。 爸爸笑眯眯地走过来,帮她取下肩上的行李挂在车把上,又为她束好脖子上散 开的丝巾,慈祥地望着她,问道:“想家了吧,孩子?”夏菲无声地点点头,眼里 满是泪水。 “咱们快回家吧,你妈该等急了。” 夏菲坐在自行车后架上,靠着爸爸宽实的后背,感到一种温暖的亲情包围着自 己,那份离家的孤独,那份一路无人呵护的委屈,全都烟消云散了。 回到家里,一种温暖的空气把她和屋外的寒冷隔开了。妈妈准备好的可口的饭 菜,让她吃得很香。吃着,吃着,夏菲的泪水又下来了,妈妈也在一旁抹眼泪,说: 一你这孩子,一走就是几个月,也不回家一趟。” “看把你们娘俩高兴的。”爸爸在一旁给夏菲往碗里加汤,催她说:“别凉了, 快喝。” 妈妈可能是听错了,急忙站起来急急地说:“汤凉了那怎么行,我去热热吧!” 爸爸笑她道:“你这老太婆,真是老了么?连耳朵都不好使了。” 夏菲只有埋头喝汤,恐怕泪水再流出来。 晚上,睡在柔软干净的床上,夏菲觉得很舒服,很温暖。门外面,听见爸爸妈 妈还在忙活着给她煮鸡汤。 “哎,孩子都瘦了。”妈妈说。 “是啊,学校里的伙食跟不上。” “假期里要给她好好补补。” 爸妈唠叨着,好像他们做了错事。 夜深了。 盯着天花板,夏菲孤枕难眠。 “陈剑现在干什么呢?” 四周的静寥使她无法不想他。爱情是一场诱惑,夏菲正被这种渺茫与虚空左右 着,难以挣脱,难以自拔。 他正像我想他一样想我吗? 夏菲一想到他们相拥在一起的亲近与温馨,心里便总是涌起一阵渴望。 在学校里还盼着回家,可是刚到了家里便又想学校,不,确切地说是想他。哎, 这该死的寒假! 夏菲明白,自己已经深深地坠入到那个曾令她神往又令她畏惧的情网中了。可 她却也无可奈何,因为那张网已把她紧紧缠住,况且,她也不希望挣脱,强烈的好 奇心驱使她要一览网中的风景。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过上一把瘤,死了也甘心。”对,过把瘾就死! 夏菲被自己这种大胆的想法兴奋得不行,翻身坐起来,从抽屉里拿出那本《青 春生理问答》,慢慢翻着。 这书还是那次和阿静一块逛书店,怕她看见笑话自己,趁她不在场买的呢!夏 菲有点越来越不明白自己,那颗不安分的心很想了解自己本身的秘密。 “如果陈剑知道我看这书,他会笑话我吗?”夏菲看得心里怦怦直跳,耳根发 热,她禁不住想到。 闭上眼睛,抚着自己光洁如玉的肌肤,想象着那一番令人颤栗的亲近,让人难 以自持。 夏菲关掉了台灯,让黑暗包围自己。 黑夜使人宁静。 第二天早上,夏菲很晚才起床。爸妈都上班去了,家里寂静极了。 “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为工作而奔波!”夏菲心里暗暗心疼起父母来。歌中唱: “为了生活,我们四处奔波”,将来的我,又该面对怎样的生活?她想着想着,心 里不免掠过一些悲哀。 外面的天空有点发黄,暗暗的,要下雪了吧? 今天会不会有陈剑的消息呢? 吃了妈妈给准备好的早饭,夏菲便慵慵懒懒地蟋在沙发上看电视。 屋子里很暖。 屏幕上的画面纵横交错,一位着一袭长裙的长发女孩在醉人的黄叶中徐徐而行, 哀怨的调子在空间里荡起—— 当季节走过,我不在你身边守候 我带着承诺回到一个人的落寞 简单的生活,心事不知该向谁说 留到下次见面的时候 也许已经不记得 一直舍不得你 奈何还是要分离 有没有一段最短的距离 将我们的心靠在一起 我曾经答应你 一定会给你消息 希望你也会为我多疼疼自己 别再伤心,别为我哭泣 我知道你在等我 …… 夏菲听着听着,泪水便无声地流下来。 这首《我知道你在等我》正好唱出了她这几天的伤感,而她恰恰也正在疑虑, 陈剑是不是在等自己,在想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夏菲噙了满眼泪水,站在阳台上,凝视着灰蒙蒙的天空。 街上模糊的人群在匆匆地流动。 有雪花轻轻地飘下来,像是几朵梨花被风吹着。夏菲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在 飘零的雪花中,任那些可爱的小精灵在身边飞舞。 视线在那片苍茫和参差交错的楼宇间穿行,舒展不开,让人好委屈。 他真的把我忘了吗? 这个让我欢喜让我忧,让我平添许多愁的野小子,像罚点球一样,把我稳稳地 送进那个爱恋的网窝,就置之不理了?难道他失去了那份激情?毕竟,这场球才刚 刚开始啊! 夏菲无奈到了极点。 回到家里,拿出日记本想写点什么,可那纷扰的思绪让她无从下笔,便断断续 续地涂抹—— 雪轻轻地吻着我。 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积成一江深情的咸水湖。伤痛像黑色的海鸥,在翩然飞 落。我住在湖边终日放牧自己的忧伤。 记忆失去了体温。梦,结成了冰,冷藏着你的影子。 等待是一种心情,为此,我习惯了一个孤独的姿势,并拒绝了月华自远方而来。 每次捧起黄昏,都要宣读一身孤独。站在夜的都市,月光禁不住打湿衣襟。 分离的脚印遥远了两颗孤独的心。 伤心与寂寞夜夜扰乱我一帘幽梦。泪潸潸的昨夜,如诗的花瓣悄然飘落。 风,这个古木琴里的低音符从我的额头悄然掠过。痛苦,正如一只猫蜷伙在怀 中。 飘飞的雪花,在乡村与都市的脉管里滴血传倩。思念如艾,响亮着所有河流的 水声。 朦胧泪眼里悄然问天,昨日栖息在我枝头的那只青乌,如今可曾飞倦? 夏菲停住笔,只感觉心如蚕食般的疼,手也愈发绵软,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相思,命定是一种伤害。 夏菲感到心乱如麻。不如找点事干,来排遣一下这份烦躁。 干什么呢?洗衣服吧。 夏菲把爸妈的几件衣服浸泡在大盆中,开始认真地搓洗起来,仿佛要把那份多 日来沉淀的烦躁一点一点地挂掉。 雪下得这么大,爸妈他们怎么回家呢? 雪花如仙女散花般漫天飞舞,因为没有朔风凛冽,气温也不低,这雪反倒给人 平添了几份兴致。偶尔有几声清脆或沉闷的爆竹声传进耳朵里,像是《祝福》中的 鲁镇。年已悄悄地临近了。 年是什么呢?夏菲茫然地想。 小时候只知道过年有好吃的,能穿漂亮衣服,客来客往很热闹,还能得许多压 岁钱。可是,现在过年有什么意思呢? “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夏菲想着又伤感起来。那个用红头绳扎着两个俏皮小辫子的快乐的小女孩,那 个无忧无虑又蹦又跳的小女孩再也找不到了!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 爸妈前脚后脚地都回来了,拎进来大包小包的年货。夏菲急忙装着若无其事的 样子,拿毛巾给他们拂去身上的雪花。 “哟,看咱闺女多能干,把衣服都给洗了。水凉吧?”妈妈关切地看看她的手 说,“快去抹点防冻膏,别冻坏了我的心肝宝贝。” 这话说得夏菲鼻子直发酸,泪水差点流下来。 爸爸提起一串猪下水,乐哈哈地说:“我给你做几个菜,犒劳犒劳你。” 夏菲看着直反胃。 爸爸和妈妈如数家珍似地展示着各自单位发的年货,脸上露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两人又拿出“优惠券”如地下党对“联络图”一样神秘兮兮地摆弄着,像看着一个 惹人喜爱的婴儿,恨不得抱在怀里,含在嘴中。 夏菲只感觉自己是个多余人,与这种喜悦的氛围格格不入,便默默地退回到自 己房中。 “夏菲,夏菲!”门外响起妈妈救火似的叫声。 她惊得跳起来! “夏菲,”妈妈推门进来,满脸的歉意,“你看我这记性,这里有你一封信。” 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过来,脸上挂着讨询的笑: “是同学来的吧?” “是我们同宿舍的姐妹来的。”夏菲搪塞道。妈妈也没再问,出去忙了。 考上大学与考不上大学就是不一样!夏菲不由得感叹。以前,无论谁的信件都 通过严格的“政审”才能到自己的手,现在“民主”多了。“考上大学,一切都是 对的;考不上大学,对的也是错的!”看来,高中一位同学所言,虽失偏颇,其中 也不乏至理啊! 看着信封,夏菲也不由得迷惑起来,这是谁来的信?看字迹是个女孩写的,可 认识的人中没这种字体呀! 拆开来看,才知道是陈剑写来的。“这个臭小子!”夏菲暗暗地骂一声,等你 等到我心痛! 夏菲像是捧着一块燃烧的木炭,心里暖烘烘的,急切地读下去—— …… 孤独的心,因你的远离更加寞落;冰封的心因你的消失,更加寒冷。 你在他乡还好吗? 我愿意把思念洒进一条潺潺的小河,在静静的月夜,默驻在小河旁,凝视着用 我的思念铸成的难忘影像。我愿把我的祝福,升华在高远的星空,体味一种清逸的 美,让天上闪烁的星星用我的祝福级成淡雅的素衣,披在你的肩上,轻吻着你的秀 发,永远照耀着我,慰藉着我。 于是,我的灵魂便可以在晨光中迎着朝霞,闪动那美丽的翅膀,翱翔于爱恋的 天空,弹奏出我真挚的心曲,洒下我难忘的回忆。 我的思绪便进入了一个迷离的境界,这里有小桥,有流水,有晨露,有小鸟, 有活力,有芬芳,有人世间美好的一切。我独自享用着,跳跃着,倾泻着我所有的 激情! 往事如花调落,在涛声鱼影里,白茫茫的一片,是你温情脉脉的名字。 朔风冽冽,敲打我无眠的旅床。 一直想对你说:“我喜欢默默地被你注视着,默默地注视着你;我渴望深深地 被你爱着,深深地爱着你。”如今,只有夜阑人静之时,在心中默念,以伴我入眠 了! 渴望再见你,一如渴望春天。 我的青山,我的绿水,我的心思你能懂么?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 夏菲捧着信,仿佛陷入一片温暖的云中,心儿鸟似地飘动起来,越升越高,触 不到天,也远离了地。陈剑切切的思念,让她好心疼好心疼。“为伊消得人憔悴”, 不知他又该如何应付这份难耐的煎熬?真想插上翅膀飞,飞到他的身边,投入他的 怀中,永不分离…… 夏菲拿出日记本,写下一行字—— 我是幸福的,因为我爱,因为我有爱。 她觉得,现在只有白朗宁夫人的这句诗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心声,表达 她的感动,她的幸福。 可是,当夏菲从那阵幸福的漩涡中清醒过来时,女孩子的那种多虑与疑心便让 她不安起来:“那个写信封的女孩是谁呢?她和陈剑是什么关系?” 夏菲烦躁异常,颓然地倒在床上。 “那个女孩如果死缠住陈剑,他能躲得开吗?”夏菲只感到一阵凉风从脑后袭 过,心里不仅怨恨起他来。 不管怎样,明天写封信“审问”他一番就明了,夏菲愤愤地想。 临睡前,她又把那封信看了一遍,仿佛还想要读出点文字之外的东西。 带着满足的笑容,夏菲静静地睡着了。 没过几天,夏菲便收到了陈剑急风火燎的挂号信,他房子着火似地一再解释那 只是一场小误会,那女孩是他的小表妹,为了安全起见,才让她代笔写信封的,还 在信里给岳父岳母拜年,真逗! “自作聪明,谁承认你是女婿了!”夏菲撇撇嘴,看着陈剑的信,心里比喝了 蜜还甜。 日子还在一天两个半天地过。夏菲无事可干,会晤了几位高中的同学,只感到 有了“代沟”,说话遮遮掩掩,隔阂很多,便闷在家中。 那台蹩脚至极的“春节联欢晚会”让夏菲对电视“感冒”了好几天,不愿再去 按那个按钮。闲着无事便涂抹对陈剑那刻骨铭心的思念,不厌其烦地咀嚼他的来信。 又荤又腻的年饭也吃得她大倒胃口,只是扳着指头盼望开学的日子。 又几天没有陈剑的消息了,这使夏菲坐立不安,刷碗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两个。 妈妈闻声而来,一脸叠着“川”字的皱纹带着疑惑,问起来却是:“没划着手 吧?” “没有,没有。”夏菲忙不迭地回答。 妈妈带着忧虑,嘀咕道:“你这两天咋了?” “没啥呀,妈。”夏菲掩饰道,“油大,碗太滑了。碎碎(岁岁)平安嘛!” “女儿大了。”妈妈沉默良久,冒出这么一句。 夏菲的心猛地一跳,暗暗地吐了下舌头。 蜗居于城市的一角,一杯水渴望另一杯水,一扇窗口眺望另一扇窗口。滚滚红 尘,谁又能知两杯孤寂的水,是否真的能沉香为酒?从这扇窗口又能否望见那扇窗 口里似曾相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