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不知不觉已进入了大二。 当远处弥漫着迷蒙的暮霭,树梢染上一抹淡淡的金黄排红,一只只小鸟驮着暮 色来回飞翔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心头。 黄昏如诗般美丽醉人,又像明月楼上传来的笛韵悠扬怡人。黄昏的草地色调清 新,朦胧微明,仿佛披着梦的轻纱。 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在枝头不停地跳动着,是在辛苦地寻找它们的故巢,还是 在焦躁地等待失约的伴侣? 回想八月,一个月里至少有十五天长歌当哭的阴雨连绵的日子。现在可好,白 日里又有了明艳艳的阳光,夜晚也能欣赏到“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景致。 天空悠然,平静得出奇。 校园里又接纳了一如去年自己一样的新奇与年轻的面孔。看着他们那初生牛犊 般的咄咄气势,程伟心里便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长江后浪推前浪”,这种身不 由己的尴尬,让他着实悲哀。现在的自己既不是鸡头,也不是凤尾,而是鸡肋了! 想到这,便有绵绵的雨湿湿地漫过眼睛的堤岸,为一份天真的恋情和温馨而终结。 瞧瞧周围,总看到太多的熟悉和陌生,这是改变还是再生? 一和二虽只是差那么短短的一横,却像是经历了一次沧桑:有了不给老师耳朵 的课;有了在考试前夕跳舞的夜晚;开始目不屑视地走过广告栏的花绿世界;开始 觉得辣酱面已不够刺激。可看上去,人人都和十月的天空一样,平静得出奇。 比起朦朦胧胧晨雾般的痴情与憧憬,大二的爱恋有了雪中松枝的感觉,银白却 沉重。周围有着那么多又暖又烫的关照,心里藏着些许欲纵不敢的青春。哎,我们 活得的确太多顾忌,太多迟疑,是无法洒脱的!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咽进了心里,升腾又停落,终成了说不出的话。于 是,大二便有了微笑的脸庞和沉默的心。 倒是微笑与沉默孕育了“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的我们。功课仍旧是紧,可失 去了拎着书包、饭盒下楼夜晚方归的风景。考试前居然也乱了阵脚,考起来也不再 为即将失去的“分”们热一下泪盈一下眶了。面对着悠悠流水和花园生长的故事, 不再会奇怪、生气或脸红,因为听说每一种活法都有自己的理由。 大二是空中楼阁,有一种被悬空的感觉。因为从冥冥的大一边走边歌地走过, 新奇的不再新奇,便被一种可怕的索然无味的情绪所左右。身心经历着从稚嫩演变 到成熟的阵痛,那没了年轻的资本,也没有老成的阅历,这便注定了我们的混沌。 既失去了过去,又暂时没有了将来。 如果说大一是《呐喊》,那大二便是《彷徨》了。 大二彷徨的日子不好受。 “穷鬼居”是程伟他们304宿舍的别称,共七个正规居民和一个名誉成员。想当 初,“穷鬼居”及其居民都默默无闻,无人问津。但自从老六贴出了上联:“横眉 冷对秋波”,下联“俯首甘为和尚”,横披为“一元所有”的对联,而被校方作了 通报批评之后,便声名鹊起。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乍一看,“穷鬼居”和别的宿舍也 没有什么两样,可稍稍观察感觉一下你便会发觉不同了。当你猫下腰,便会闻到一 种小酒店里廉价出售的那种能使人神智不清的酒精味和吃剩的水果、慢头,捂了一 冬的臭皮鞋,烂香烟屁股的臭味。抬起头了便有程伟口占、胖子笔录、王二麻子写 就的狂草的《陋室铭》映入眼帘—— 房不在多,一间就行。 床不在大,能睡则灵。 斯是陋室,衬吾德性。 老鼠床里坐,蟑螂帘上行。 谈笑有男丁,往来无女生。 可以赤条条,阅金庸。 无莺莺之燕语,有哼哼之鼾声。 南阳猪歌庐,西蜀鸡瘟亭。 期末问:“补考几门?” 这里便是七穷鬼能攻能守的根据地。 门牌编号是学栋6—304。 同居四年是缘分,初次谋面,便认定彼此是自己天定的伴侣,像湿手沾面粉— —甩都甩不掉。 既然无法选择,都认命吧,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更何况同寝?哥几个团结起 来就像一把连心锁。 入校当天便序齿排班,列出老大至老么的座次。不过,后来听说某女生宿舍有 大姐至么妹之说,穷鬼们便恶毒地依次称为大姐夫、二姐夫……么妹夫! “攘外必先安内”,所以内部还是安定团结的,但也绝非钢板一块,小摩擦也 是有的。你拿了他的饭盒吃了不洗啦,他穿了你的足球鞋不还啦,他偷他的烟吸啦, 等等,毕竟都是人民内部矛盾,明里来明里去,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哈哈一笑便 愁云顿消,化干戈为玉帛。 “穷鬼居”不乏偏才怪才,梁子便是其一。 梁四少爷即梁子曾说过:“比坐着更舒服的是躺着,而躺着睡觉则是人生第一 大事,吃饭第二。” 这观点博得了304众弟兄的一致赞同:所言极是,人家有钱的可以食补,我们穷 鬼便只能来个睡补了!此言纷纷被众穷鬼奉为金口玉言。 梁四少爷不仅躬身亲行,一遇节假日便睡到日上三竿,平日上课也是踩着铃声 蓬头垢面地冲进教室,大有五代陈希夷隐子睡中之风,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睡。 而且,还高论频出:“弗洛尹德说过,梦是人无意识的自我显现过程。而梦是睡觉 给人们的灵感,眼皮一垂,枕中自有乾坤。门捷列夫可以梦见元素周期表,庄生晓 梦迷蝴蝶,梦出了一种蝴蝶哲学。所以我们要抓紧一切时间来睡!” 课堂上睡回笼觉是常有的事。放眼望去,卧桌不起的人头,宛如一个个小丘, 蔚为壮观。可是师长们对此却深恶而痛绝之。于是,不得不练一种新型的睡姿:头 向大地,目光下垂,以胸为依托,以下颔为支点,构成一稳定结构,不至睡熟后无 处放头。这样,既可躲过老师法眼,又可令师长认为其用功读书,可谓一举两得。 可惜难度系数太大,会者不多。如果能睁着眼睡觉更可谓上上策,人上之人,而梁 四少爷就行。 梁子饭前课后都会见缝插针,小睡片刻,久而久之,人称“卧龙”,并被列为 “一级保护动物”不得无故扰其美梦。而胖子却也是自称“睡神”,每天无论如何 也不忍先“卧龙”一分钟起床。每次胖子稍有清醒,就探出头来问:“老四起床了 没有?”若无回应,便又倒头大睡。 更妙的是晚上两人的“楚汉之争”。 刚熄灯不久,胖子已是鼾声大起,调门极高,作金石声,如铙钹。而且在十响 人响后的高亢的鼾声之后,猛然来一个逆腔的回钩! “死胖子!” 最先忍不住的到底还是“卧龙”。屋里黑但可以想象他那紧皱的眉头。打扰我 “卧龙”安眠,这不是暴珍天物是什么?! 但胖子鼾声依旧,雄壮可听。 “卧龙”连声呼叫,“睡神”则以鼾声作答,一呼一应,如刘三姐和地主老财 对山歌,往来不绝。 “卧龙”借着夜幕的掩护,壮胆哼了一句有侵犯人权意向的话。 仿佛指挥家当空一个结束手势——鼾声戛然而止。“睡神”冷不丁醒过来了, 窸窸窣窣地从黑处逼过来:“老四,你骂谁?” “卧龙”似乎大梦初醒,声音含糊不清:“嗯……什么……什么事?”效果类 似于吃语。 沉寂了片刻,对峙了片刻,梁子响起了假冒的鼾声,胖子也便很响地抽了下鼻 子,表示“记着吧”的意思,出去小解了。看来无意寻衅滋事,开个小玩笑而已, 倒把“卧龙”虚惊一场。 “大姐夫”、“二姐夫”等穷鬼黑暗里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