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事情已闹到这个份上,上课与不上课都已意义不大了。夏菲像一只闲放的小鹿, 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逛。她感觉许多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在背后议论着什 么。她感到一种从未体味过的孤独与迷茫。 不知不觉,来到了操场的看台上,她茫然地坐下了。人们都忙着上课去了,校 园里显得很静。夕阳很温暖地照着周围的一切。 夏菲感觉有一丝凉意,禁不住抱紧了双肩,抱头埋进臂弯里,望着夕阳发呆。 想到学校里要通知给家里,把她开除学籍,夏菲心里便堵得实实的,有点喘不 过气来。 “哎!”她轻叹一口气,两行清泪从那秀美消瘦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她只觉得 心中一阵麻乱,就像疾风暴雨后积下了一洼水,被一双顽皮的脚丫踩过,水花四溅, 浑浊不堪。 夏菲无奈到了极点,觉得头疼欲裂。 有风吹过来,挟着一枚落叶。那枚叶子被吹得身不由己地上下飞舞,很可怜的 样子。 夏菲这只受伤的小鹿,慢慢地舔着自己的伤口,回味着从自己体内流出的血渍, 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现在她不仅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而且失去了原来所拥有的 一切。假如失去原有的一切,而能得到自己所爱的人,自己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吗? “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 夏菲暗暗责怪自己。可是,好像已心不随己,总是无法避免去想那些美好的过 去,而这种回忆才使得她变得稍稍平静下来。 也许,陈剑并不是真的想抛弃我?他也许是因为被家里人逼得没有办法才不得 已这样做。我为他失去了一切,难道他真的不闻不问,真的无动于衷吗?看得出来, 他并不爱那个丽莎,我该再去找他。假如能有一线希望,假如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起 出走,我们不还是很好的一对吗? 夏菲被自己这种想法激动得血往上涌,身上好像又添了不少的精神和力量。与 其这么不死不活地让人耻笑,还不如试上一试,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恋情为什么 不可以发生在我们之间呢? 还是先打个电话吧,突然很想听到他的声音。走进电话亭,夏菲陡地抓起话筒, 一时胆壮得像是要戳马蜂窝的顽童。 该怎样对他说呢?打了电话后的结果将如何呢? 夏菲一时已无暇顾及这些。 拨了号码,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占线。她懊丧得像霜打的茄子。 夏菲将听筒放下,叹了口气,心里也随之塌垮下来,像一个在水里浸透了的面 包,松松散散,一片虚脱。 事情一败露,陈剑便神秘地失踪了。去他们宿舍找他,都说好几天不见他了。 夏菲很为他担心。他回家了吗?他怎样应付来自家里的压力? 又拨了一次号码,仍然占线。 陈剑现在肯定很难过,甚至比自己还难过。夏菲虚弱地靠在电话亭上猜想着, 替他的命运担忧。 陈剑的爸爸是个很富态的人,她见过,挺严肃的面孔,不知是官大了架子大的 缘故,还是修养极深,不露声色,显得比林彪还阴森。 这事肯定瞒不过他,夏菲想,他知道了脸一定沉得像一块生铁,而且是那种刚 从地下挖出来的那种,生硬得还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令人无法回避和阻挡。 他肯定大骂了陈剑,甚至还接了他。因为这事使他的自尊和虚荣受到了意外的 伤害,官场上的人最爱惜面子了。陈剑肯定也不会反抗,只有把脑袋勾在胸前像个 烧鸡一样,蜷缩在一旁。老实却犯了错误的孩子只能任人宰割。 “混帐东西!”他肯定会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地破口大骂,“上学期间,决不允 许你再和那个女孩子来往,以后也不允许!” 陈剑肯定会唯唯听命,装着很痛心的样子。大概是上帝说的吧,有时候人对自 己的命运是没有发言权的。陈剑一定痛心地哭了,他的心肯定还系在我身上,只是 碍于家里的人和老师,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既迷蒙又敏锐的眼睛,临时和我中断了 来往。 夏菲这样想着,泪水又一次似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滚落下来。 电话终于挂通了,她紧张地握着话筒。 “喂,哪一位?”是个女孩的声音,好耳熟,一时又无从想起。 “陈剑在不在?”夏菲急切地问。 “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剑在不在?” “唉唷,你是不是夏菲,咯咯……” 天哪,夏菲这回听清了,那边回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丽莎! 她的心陡地一沉,像被人迎头泼了一桶凉水,呆呆发愣。真是冤家路窄啊! “有什么事说吧!” 对方的底气很足,语气自得自信,娇嗔而又骄横。夏菲握着话筒一时不知所措。 “喂,怎么不说话?都这时候了,你还死皮赖脸地缠住陈剑干什么?要把他搞 臭你才甘心吗?不要脸!” “你凭什么骂人!”夏菲被气得浑身哆嗦。 “我找陈剑!”她忿忿地吼道。 “好吧。” 夏菲捧着话筒,浑身打颤,急得眼里直冒泪花。 “喂,我是陈剑的妈!” 话筒里传来一个恶恶的声音。夏菲一听吃了一惊,她可是个很凶的女人! “夏菲,你们老师没教育你吗?你们还是学生,谈的什么恋爱?你胡乱搞行, 我可不允许我家陈剑也这样。以后不允许你再找他!”电话那边的母老虎恶狠狠地 吼道。 电话“叭”地一声挂断了。夏菲拿着听筒“呜呜”地哭起来。 踉踉跄跄地走出电话亭,眼前一片昏暗。夏菲好像被人抽去了脑神经,一下子 变得六神无主。疲惫的心像是掉进了油锅里,“滋滋”地冒着白气,难以压抑的狂 躁,蒸腾着化为一片烟雾。 我还有什么出路?还有什么希望?一切的一切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吗? “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一定要见到陈剑,听他怎么说。”一种莫名的冲动支配 着她,怂恿着她。 …… 街道上的人群、车流、树影都淡化成一幅背景;那喧嚣、那嘈杂、那眼神、那 步履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夏菲揉着哭得红肿的眼睛,拖着疲惫的身体挤车,汗水淋 漓地急急地走着。 “一定要找到陈剑!” 夏菲被这种强烈的意念支配着,欲罢不能。其实,这只是一个几近绝望的人为 了寻求某种希望,而不得不走的最后一盘棋。就像一个踯躅在沙漠里饥渴异常寻找 水源的孤独的旅行者,他只能往前走,哪怕前面的绿洲是虚幻而不真实的。人有时 候只能走一条路,此外别无选择,所谓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并不是放之四海皆 准的真理。 终于走到了那条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的街道上了。陈剑家的那座别墅似的小楼掩 映在一片灰绿的树丛中,露出一点刺眼的红色的房顶。 夏菲定了定神,准备着该怎样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忽然,前面拐角处走 出一对男女。那女的嘴唇上的口红涂得让人想起《画皮》里的魔鬼,好像刚刚吸了 人血。而身边的那位男子脸却灰白得像是泡涨了的白纸,毫无神采。 是陈剑!丽莎像水蛇一样紧缠着他,一副得意之态。 “你还真来了!”丽莎冷冷地说。 夏菲无暇答理她,直盯着陈剑。她的心不禁一颤。陈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局 促不安地回避着她的目光。他微缩着肩头,那张本来英俊的脸庞显得苍白、灰暗。 看着他那副等待审判似的可怜相,夏菲的泪水差点溢出来,心里也打消了痛斥 他的念头。他毕竟是自己深爱着的人啊! 她嗫嚅着嘴唇,觉得浑身颤抖不已,只说了句“陈剑,你……”便说不出声了, 泪水哗然而下。 她是多么委屈啊,感觉有满肚子的苦水要倒出来,说给他听。她是多么希望陈 剑能挣脱丽莎的手走过来拥抱自己,亲吻自己,她是多么希望自己深爱的人能过来 扶她一把,她觉得自己虚脱得要倒下。 陈剑呆望着她,迟疑地嗫嚅着嘴唇,眼里隐隐泛出一点点泪花,但转瞬便消失 在无神的眸子里。 “陈剑,你给她说啊!”丽莎反应过来,像个疯狗似地叫起来。 陈剑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根木头。 “你哑巴啦!”丽莎跺着脚摇晃着他的手,嚷道。 陈剑突然像只暴怒的狮子,甩开丽莎的手吼道:“你们别逼我!” 丽莎听得脸色发白,再不敢出声。 夏菲平静地看着,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陈剑木然地走过来,低低地说:“夏菲,我对不起你,谁叫我们年轻,谁叫你 这么漂亮呢!” 语气陌生得像从冰窖里发出的,很冷。 夏菲觉得眼前直冒金花,心中那堵本来脆弱不堪的最后一丝希望之墙也轰然倒 坍了。她只感到揪心般的疼。 可是,夏菲进了自己一手炮制的棺材里竟也无泪可落了。这正像一个等待判决 的囚犯,一旦得到了宣判,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她尽量装得坦然,惨然一笑说: “我这叫自作自受,谈不上谁对不起谁!”夏菲听自己的声音都有点令她毛骨 惊然。 陈剑的身子猛地一哆嗦,回身对丽莎说: “走吧。” 他们钻进一辆徐徐滑过来的轿车,从夏菲身边开走了。 夏菲没有哭,甚至是带着微笑演完这一幕。当轿车像一团黑色的雾消失在目光 里,她才感到喉咙里有一种东西堵着,想哭,却没有泪,被憋得直想吐。 一切都是假的!夏菲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的寒冷,那么令人窘迫,那么充满欺 骗!人啊,总是容易走极端,要么把一切看得艳若桃花,要么把一切看得一团漆黑! 夏菲干笑了几声,笑得是那么的费劲。她想纵声大笑,笑完这个令她又爱又恨 又迷恋又胆怯的世界,然后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一个没有喧嚣没有欺骗也没有痛 苦的地方! 夏菲觉得有一个地方在朝她招手,那里有轻轻的流水,有柔柔的白云…… “你在窗口注视人群,总觉得匆匆来去的是你的爱情;而当你置身人海,四周 却是那么的安静,没有人提醒你,没有日记和落满山花的背影。” 丛雪觉得这句话是写给她的。 许多天来,她从那场大悲大喜中渐渐摆脱出来,陷入了一种心如止水的境界, 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样—— 记忆的河水一天天流逝 模糊了曾有的情感往事 厮守的情形已写进日记 失约的日子却被我撕去 记忆如同坟墓,虽然已被埋葬,化为一抔黄土,然而无法否认的是那曾经拥有 过的生命,曾经太阳一样熠熠发光、鲜明、生动。 无意玩味咀嚼过去,但忘却竟也是那么的不容易,正如生命之光的不容磨灭。 透过岁月的尘埃,透过镜子里平静似水的目光,丛雪分明看到了那个昔日女孩充满 倔强、梦幻、迷们的双眼;分明感受到了她心的悸动,感受到了那种时常攫住她的 濒临溺水死亡的窒息。 依稀,她又记起那些过得又慢又伤感的日子。总是看着远处黑夜里的高楼,猜 想着每一扇门关起来该是怎样的一个故事,每一扇窗曾经有一双怎样的眼睛向外张 望;总是一个下午一个下午地坐在小树林里,看着来往的人带着各自的表情,从眼 前走过;总是站在阳台上,瞅着老远的一棵孤零零的树,因为能清楚地看见树上的 一小片叶子而快乐不已……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冥冥之中,丛雪在静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