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当用一种不无期待的目光站在心灵的深刻地带,以眺望苍穹的姿势回首往事的 时候,莫名的失落和惆怅便会无端袭上心头。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湿了地面,也淋湿了人的心情。孙宁只等着办理读研 手续,闲着无事可干,斜躺在床上翻看一本小说。楼下传来的钢琴曲声在雨地里弥 漫,音韵在耳前耳后飘落。蓦地,想起一个名字——冷眉,心里不由得一颤。 这才知道,自己还是深爱着她,而将之凝成一个结,埋于心底最深处,不知什 么时候重新触及,仍是心口上最深的痛,只不过晶莹剔透,恍如琥珀了。 也许,爱如琥珀,最深的,最真的,也在心的最底层。受伤的冷眉离去了,留 下一个空空的港湾,孙宁无奈地任无情的往事拍打自己的心岸,让哀怨的曲子在记 忆的回音壁上萦绕。在他们的故事里,孙宁只有攥着被撕碎的票根,含着眼泪不得 不向爱神谢幕了。 本来孙宁是有时间去杭州看杨杨的,可是他懒得动,况且他觉得原来对她许下 的那些话也都变得缥缈不定。 明天该面对什么? 元从知道。 杨杨只好抽了一个周末,来到济南看他。两个人在校园里走,虽然满眼的草长 莺飞,孙宁的情绪却提不起来,杨杨小心地陪着他,总怕他生气。 “我住哪里呢?”杨杨忽然问。 “住我们学校招待所吧。”孙宁淡淡地答道。 杨杨不大情愿地说:“我不喜欢住招待所,什么人都睡过的床,不干净。让我 和冷眉住一块吧。我们班男生的女朋友去了,都是住我们那。再说,我也想见见她。 好吗?” 孙宁一听,心里不由得恼怒起来,没好气地说: “算了吧,我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再说,你见她干什么?我跟她连话都不说!” 杨杨一听,好似做了错事,默不作声了。 她在济南呆了两天,也没有游玩的兴致,便郁郁不欢地返回了浙大。 冷眉从班上男生那里听说了浙大的杨杨来看孙宁一事,心里才恍然大悟。怪不 得他那么坚决地分手,原来是另有所爱了,却不肯说明白,故意弄得神神秘秘的, 叫人觉得爱情是多么玄妙的事!其实,看穿了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就像潮涨潮落, 根本连道理都不用讲。不过,那种被掩在深处的疼还是针一般刺着她的心。 冷眉觉得自己从如梦的花季里迤逦而来,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虚无的“美利坚合 众国的梦”了。她每天都沉浸在期盼中,幻想着“自由女神”的光芒能照耀她,给 她以解脱。她就像期待着一个新生儿的诞生,而现在正处于分娩前的阵痛里。 可是,命运之神却给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公布录取名单的日子。 能有机会出国镀金对学子们来说还是有很大诱惑力的,关于这类百年不遇的好 差使的议论,总像姑娘的贞操被丢弃一样容易使人激动。从宣传栏方向走过来的三 三两两的人都议论纷纷,或褒或贬,或慕或鄙。冷眉逆着人流往前走,侧着耳朵希 望能听见些消息。面临命运转折点的时刻,心总会急剧地跳个不停,这个习惯大约 从上幼儿园时就养成了。 那个名单前堆了不少人,个个仿佛被提着脖子的鸭子,瞪大眼睛往里瞅,看看 哪个丫头小子交了好运。若是自己能沾上边的远亲近邻,便会亮开嗓子叫一声: “行啊,没想到我伙计出国了,以后咱也有海外关系了!”引得众人羡慕地看他, 倒也狐假虎威一番,好似当年“胡适是我同学”之故伎重演。 冷眉好不容易靠过去,迅速扫了一眼,竟没有自己的名字!她只觉得眼前一阵 恍惚,好像起了一层雾,急忙戴上眼镜再看,从头至尾,一字不漏。 没有,千真万确! 一个她从没有料到的冷冰冰的现实横亘在面前! 打倒美帝国主义!冷眉在心里恶恶地骂道。 被挤出了人堆,她只觉得两耳轰鸣,脑袋发涨,四肢发凉,似个游魂般地往回 走。她觉得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像对她指指点点。怎么,难道他们知道了那场交易? 冷眉觉得那些目光好像在剥她的衣服,急忙往回逃。 该死的美国伦!无耻的家伙!披着羊皮的狼!冷眉一路上没忘记诅咒那个背信 弃义的家伙,恨得直咬牙。 完了,全完了! 苦心营造的美丽殿堂,在一瞬间便被黑色风暴摧毁了!冷眉感到自己受了莫大 的愚弄和欺骗,就像被人猝不及防地推进了黑暗的深渊,使她无法适从。就像一只 美丽的、梦幻的、理想的五彩气球在面前突然爆炸,面对纷纷撒落的碎片,她惊愕、 痛苦,却无言以对! 夜,笼罩了校园。 许多人不堪闷热,三三两两地在校园里游荡,说说笑笑,唱唱闹闹。看来,那 一纸通知并未给他们带来什么不良影响。 不过,可独苦了冷眉一人! 一只酒精炉在暗淡的日光灯下冒着若隐若现的蓝火苗。小钢精锅里的汤已经开 了,蛋花在清水中轻轻漾着,缓缓地散开去,集结在四周,散着热腾腾的香气。 不过,这丝毫不能激起冷眉的食欲。 冷眉怔怔地坐着,两眼无神。她精细地把一盒香烟打开,取出一支放在嘴里。 用所有吸烟人都习惯的姿势。 点燃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接着便猛烈地咳嗽。强忍着泪水,又慢慢地抽起来。 烟怎么这样神奇?冷眉只觉得一种舒服的感觉从心底掠过,还夹杂着某种兴奋。香 烟在指间悠悠地燃着,烟雾升腾起来,又淡淡地散开去。 烟快灭了,她又放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后感到浓浓的辣味,之后嗓子有 点燥,之后没意思…… 冷眉盯着缭绕的烟雾出神。 难道就这样结束自己的大学生活吗?四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恍若昨日,又 恍若几个世纪,经历过的点点滴滴的琐事,都如过眼云烟,无法捕捉了,沉淀在记 忆深处的只是刻骨铭心的伤痛,和无法弥合的创伤。 难道我真将一无所有?拼却了四年如花的岁月,换来的只是青春的流逝,心灵 的苍老?难道就这样等着一纸“派遣证”,把自己发配到某个陌生的角落,面对着 陌生的人和事,然后和一个陌生人结婚生子,穷此一生吗?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不,走时和来时已是那样的迥然不同, 那曾有的满腔豪情已被丢失殆尽,捡回的却只是满身的伤痕。 如许的想法使冷眉感到茫然失措。看着酒精炉的蓝火苗跳跃着灭掉了,她感到 一阵凉意从心底泛起,不由得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肩…… 一个黄昏,暮色正赶织着一场夏雨,风像一个残暴的“职业杀手”肆虐般地把 花草树木整得死去活来,挣扎不已。 孙宁满脸灰暗地找到了冷眉。两个人在风中默默地走着,当再次面对,两人之 间已仿佛隔了万水千山,千山万水。 “就要毕业了。”孙宁叹口气说。 冷眉默不作声。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沿着校园的围墙默默地走。围墙是又老又 矮的那种,灰灰暗暗的,令人不胜沧桑,不敢多看。 “你还爱我吗?”孙宁忽然问道。 冷眉不由得怔了一下,因为好久没听到“爱”这个字眼了,当明白过来,泪水 便哗然而下。 “不知道……” 冷眉茫然地摇摇头,硬咽着向前走去。 孙宁呆呆地愣在那儿,看着那个穿着一身白衣裙的背影出神。泪水无声地涌流 出来,透过那片晶莹,只看到一团白雾在风中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