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在春天的公园 大毛在电话里跟斯斯抱怨与昔日那帮朋友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他说,他真他 妈的怀念在西苑的日子,而现在,西苑的艺术家们早就作鸟兽散了,改行的改行, 进监狱的进监狱,流落街头的现在抱着脏乎乎的画夹在旅游区给游客画肖像。 斯斯说,是啊,我也很怀念那段日子,但大家好像都很忙,聚在一起不容易。 兄弟,大毛又唠唠叨叨地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乘着柳叶有一个展览的机会, 我们聚一聚吧;兄弟,余下的日子我看大家吃吃玩玩喝喝算了,反正你这个“雾中 花”酒吧我是越来越不明白,真是雾里看花越来越朦胧。 大毛是听说“雾中花”酒吧经营不善才说这番话的,而斯斯的回答没有让大毛 失望,除了一些必要的商业机密不和大毛说以外,斯斯把该说的全说了。他说酒吧 内部矛盾重重,斗争异常激烈,而自己的压力也非常大。就这么一点大的酒吧,老 板和老板娘的意见都有分歧,主要原因还是老板好色,于是老板娘出面干扰,严重 地影响到酒吧的正常营业。 大毛打电话的时候是中午,对白天黑夜不分的、生活颠三倒四的斯斯来说,这 个电话几乎中止了他要继续睡下去的欲望。 春天来了,夏天也不远了,我的兄弟,地球的末日也不远了,我希望你能出来 走走,如果春天都不能勾起你已剩下不多了的青春,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不同呢? 斯斯一把撩开窗帘,窗外的阳光明媚,树木生机勃发。春光以飞快的速度让户 外的枝叶暴发出一种令人温暖的气息。是啊!春天是来了,但你的末日论还是没有 应验,几年前你就在谈地球末日到了,但偏偏没有到。现在是春回大地、百鸟啁啾 的时候,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但令人怀疑的是地球仍然是好好的, 人们该谈恋爱的就谈恋爱,离婚的就离婚,改嫁他人就改嫁他人,下一代该成长起 来的现在都长得和猪秽似的,满大街乱窜,我倒希望地球如你所说的马上就完蛋。 但日复一日,毫无变化,该死的还没有死,死去的自然也不会活过来。世界还是按 它正常的规律运行着,没有变化,有变化的是我们这些人在慢慢地变老。 兄弟,我希望地球立即毁灭,但我们不是那种活得不耐烦了的人,我还是要挺 住继续我的生活的,生活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迷恋的,很多东西我还没有享受 到。但问题是,地球这样下去,资源严重短缺,破坏多于建设,还有比我们更坏的 人在暗中作恶,如此说来我的末日论是有道理的,而且,你还看不出现在的人都很 疯狂吗。 当然,天天在酒吧与人应酬,什么同性恋、妓女、小官僚和所谓的名流都见过, 疯狂的事见多了也没什么的。疯狂是件好事情,疯狂之后人们会反思自己的行为的, 斯斯边穿裤子边说。他知道和大毛聊起来就会没完没了的,而自己也很孤独,聊一 点反而会刺激一下刚从恶梦中醒来的大脑。 你还把希望寄托在人类身上。 别人类不人类的,这个词够恶心了,难道我们不属于人类吗?我们就是人类大 家庭里的一员,斯斯说。 我们的交流越来越成问题了。 只有有困难的交流才叫真正的交流,没有困难的交流不叫交流,那是敷衍别人。 说得倒没错,振振有辞的,大毛说。 大毛约来葛尔、古一舟等人一起去看柳叶的展览,斯斯一听柳叶的名字,眼前 便浮现施欢欢的形象,耳边回响起施欢欢在他们最后摊牌时的声音:我们还是分开 好,在一起是不会愉快的。施欢欢一直没能说明白为什么要和他分开,她自称,没 有具体的事情让她这样做而是心里的的确确没有感觉,既然没有感觉,在一起就没 有意思。感觉是很重要的。斯斯为此耿耿于怀,但又不得不尊重施欢欢的个人选择。 斯斯问大毛,是什么展览?叫什么录像艺术展,大毛说,最近很流行的, 连柳叶这样的女孩都搞起什么录像艺术来。我怎么不知道,还叫流行?斯斯说。 不是你知道的都是流行的,也不是你不知道的它就不流行的。大毛在绕口。柳叶也 让你去看看,说好久没见了,当然你不去的话也没有人能勉强你。去的人可能很多, 反正都是这些人,跑不了的,况且春天来了,躺在房间里只会浪费你的青春,而且, 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应该出门看看朋友们,看看他们,一定一个个活得面黄肌瘦, 这样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大家活得不好,所以大家都是快快乐乐的。假如,其 中一个人突然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个大款或者大腕,其余的人都是不会太高兴的, 这叫妒嫉心,但表面上大家一定都客客气气的,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斯斯每听大毛说一句春天来了,便往窗外看一下。春天果然来了,窗外的柳絮 沸沸扬扬的,空气中又多了一些毛茸茸的东西,令人直想打喷嚏,而在春天打喷嚏 是多么一件惬意的事。大毛这小子肯定又想找个女孩,如果他妻子管得不怎么严的 话。 大毛把展览的具体位置告诉了斯斯。大毛说,这个地方叫“踢死爱死”。斯斯 问了半天才知道是一家叫D.S.A.S的迪吧。 但愿这个“踢死爱死”不是柳叶兵败滑铁卢的地方,大毛说,如果柳叶的作品 很糟糕的话,她就要“兵败滑铁卢”了,因为去的人很多,识货的人也不少,广大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所以咱们还是祝她成功吧,现在的人都太渴望成功了, 不成功的话人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也是同一天下午,大毛给葛尔打电话说,柳叶在“踢死你爱死你”迪吧搞展览, 一定要你去。葛尔乐得哈哈大笑,说,她早就通知我了,没想到是在“踢死你爱死 你”迪吧办展览,这太狠了,这个地方真好,将来一定能多踢死几个也多爱死几个, 完全符合我们这一群人的愿望,也准确地传达了我们中间的大部分人的行为。“踢 死你爱死你”,听起来够狠的,大毛,什么事儿经过你的脑子全变了形,你是我们 中间的天才。 大毛很不高兴地说,你才是我们中间的天才。 我有什么大才?葛尔问。 如果你不说我是天才的话,那么我也不会说你的。 噢,原来天才和白痴在当代的界限彻底混淆了,连你都不爱听这些话了。 少废话,咱们在“踢死你爱死你”迪吧见吧。 李虹也去,葛尔说。 连李虹也来了,好啊好啊,这会儿大家更热闹。我劝你先去练练身体,免得热 闹起来大家都伤了身体,本来大家的肉体都已年老体弱,精神上也病人膏盲,所以 现在劝你练练身体也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下午见吧,兄弟。 李虹从美国回来不久,长得特别胖,在美国社会里,胖的都是穷人,我看着李 虹渐渐胖起来的样子就好像看见了一个中国“富人”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美国“穷人”, 我的兄弟,下午见吧。 斯斯挂了电话,恍惚地站在客厅的那面大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由于客厅朝南的 那扇窗户窗帘没有拉开,印在镜子里的形象显得十分幽暗。他不想拉开窗帘,窗外 乱糟糟的景色只会增加坏情绪。那个朝南的窗户外是一个巨大的铁皮垃圾桶,看不 出任何春光乍现的迹象,如果愿意,一年四季他都不会去拉开那窗帘一下,除非那 个垃圾桶移到别处去,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他很想给柳叶打个电话,考虑到柳叶一 定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个念头也就放弃了。这年头的人都忙着炒作自己,也很 正常。试问苍茫大地,谁能摆脱在尘世中沉浮的命运呢?没有人能摆脱,包括自己 在内,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在社会里猛捞一把,尽管有时候连一个子儿都捞不到,但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有机会的。 斯斯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随后从衣柜里抱出几件长袖的紧身衣,一件件试着穿, 最后确定要穿那件棕色的。桌上的闹钟显示为两点半,还早。他便想去附近的公园 坐一坐。是的,在这种惬意的下午去春天的公园坐一坐是美妙的。生活已经不再惊 心动魄,所有该发生的事情都已发生过了,而没有发生的事情即使发生了也不会让 人瞠目结舌,最多让我觉得,历史又重演了。生活中已没刺激点了,大毛说得好, 因为我们已见得太多。 公园离他的家不远,正好他可以去散散步。多年以来困扰着他的是:公园是当 地居民一个消闲和散步的场所,它对于一个异乡人来讲却是陌生的。公园里的阳光 暖洋洋的,当他坐在湖岸的椅子上托着下巴眺望湖面的时候,他的视野里仅仅是些 坐在脚踏船里的游客,或者是在脏乎乎的水面上还浮满白色的毛茸茸的柳叶。岸边 是病殃殃的杨柳和假山,还有不远处那条古旧的回廊,而湖心小岛的面积少得可怜, 从东面的土坡上俯瞰好像只有巴掌那般大。没有欲望的春天是可怕的,但坐在公园 里如同老僧人定也是可怕的,大毛把这种现象叫作“青年衰老症”。没有个体户, 没有躁动不安的心灵是一种丧失了想像力的征兆,但现在的斯斯坐在有阳光的公园 真的没有想法,真的就丧失了那种躁动的生命内部的东西。生活就这样,兄弟,你 这个白痴,我爱你们,但生活的的确确不是在怒吼、在反抗,也不是在妥协、在绝 望,生活就是它本身,你无论怎么折腾,最后都像圣经上说的“来自尘土,必归于 尘土”。你这个白痴,别再折腾了,但不折腾,也等于是死路一条。斯斯望着湖面, 心想,难道施欢欢的脸庞会从这臭哄哄的湖水中呈现出来吗?笑话,不可能的,我 可没有这种幻觉。大毛、柳叶、葛尔等人都还在折腾,我管理那家破酒吧也算是折 腾吧。说穿了,大家还在奋斗,还年轻,还在眷恋生活。生活的魔力是不可阻挡的, 除非腿一蹬死了。 在斯斯所在位置的左侧石径上,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一条哈巴狗。哈巴狗摇头摆 尾的,往前狂奔着,带着莫名的兴奋,而牵着它的女主人对它这种莫名的兴奋表示 积极的回应。她在后面一路小跑,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斯斯和他家里的表弟曾经为 一只假冒的丹麦小猎狗、实为农村土狗而闹得不愉快,所以看到狗,便敏感地扭头 去看这只浑身雪白的哈巴狗。他也曾经动过养条宠物狗的念头,但终觉得宠物狗过 于矫情,便早早地断了这念头,何况,自己也经常不回家,显然不是个称职的主人。 这时,那条哈巴狗跑到斯斯的身边,停了下来,歪着脑袋,喘着粗气看着斯斯。他 想,要是前几年我一身奇装异服,你看着我我还挺高兴的,现在,我的打扮和普通 人没有区别,你看我我就觉得奇怪了。牵着狗的中年妇女也停在斯斯的身边,斯斯 没有看她,而是对着条雪白的哈巴狗说: 好看吗?我觉得你倒挺好看的,像我的朋友大毛,更像柳叶。不!不!也许还 像我以前的情人李虹。斯斯这时想到有一次和李虹在西苑遇到一条狼狗,当时李虹 便说,嘿,斯斯,下一回我带些排骨给你啃。气得斯斯直白眼睛。 哈巴狗听了斯斯的话后,脑袋歪得更厉害了,然后摇摇尾巴。它主人捂着嘴发 笑,好像故意让斯斯看出她在发笑。哦,大家都很无聊。斯斯觉得她的笑声很刺耳, 浑身不舒服。他暂且不理睬狗的主人,对哈巴狗又说: 莫非你能看出我的身世?或者前生我们曾经是一对情人?或者是亲戚?或者你 能看出我的气质来?难道你不觉得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一辈子为生计而忙碌的老百 姓? 哈巴狗猛摇尾巴,吐着小舌头,还是看着斯斯。中年妇女这时忍不住说话的欲 望了,她可能快憋不住了。 它好像能听懂你的意思。 斯斯这时才抬头看了一眼狗的主人,说: 你真的太理解它了。 中年妇女听出斯斯的话中有话,脸上的表情顿时由晴转阴,一脸的不高兴。她 牵着这条哈巴狗马上就走,而可怜的哈巴狗一步三回头地似乎在向斯斯告别。尽管 他知道自己与一条狗对话是很荒唐的事,但他还是向这条长得不错的宠物狗招招手 说,再见!再见!他是想说给狗的主人听的。他早就听说过,这公园附近居民家里 的宠物狗表现十分怪异,时常有出人意外的举动,而那些被宠物吸引的人更像着魔 了似的荒诞不经,时常和狗进行一些对话。据说,这一带的宠物狗都很孤独,锁在 楼房里过着惨不忍睹的生活,和人一样,它们的物质条件越来越优越,但精神上却 很空虚落寞,尤其在找配偶这件事情上,由于主人对择偶对象的条件十分严厉苛刻, 所以它们更是郁郁寡欢,顾影自怜了。说起狗精神痛苦的事,更有证据证明宠物狗 跳进湖中自杀的案例,但由于狗的水性不错,能游泳,所以没死。斯斯听古一舟讲 过,丁个叫老冰的画家,平时老虐待自己家里的一条叫达达的狼狗。本来,主人虐 待自己家中的狗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当时,那条叫达达的狼狗不光受到主人的蔑视 和践踏,还经常受到隔壁邻居们(也是画家)的虐待。当然,通常情况下是老冰酒 喝多了,津津有味地看着那帮邻居虐待达达。还有,老冰曾经十天不回家,达达差 一点饿死,后来,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达达被他打断一条腿后回家,被老冰又没头 没脑地教训了几句,深感生存之艰难的达达忍无可忍,觉得自己的命运悲凉,终于 作出了告别人世的抉择,自杀地点很快地就选好了,是在黄庄的某一屎坑,屎坑很 深,周围没有跳下去因懊悔又想爬上来的支撑物,所以跳下屎坑的达达自然死定了。 古一舟说,这事儿在黄庄一带广为流传,很多人指责老冰,但老冰依然故我,不知 悔改,说什么自己还要堕落下去,但不至于像自己家的达达那么傻逼,居然自杀了。 有些好心的邻居们听了他的话后,均仰天长叹。 斯斯家附近居民区的那条宠物狗自杀,看来完全是矫揉造作,因为湖水很平静, 既没有旋涡,也没有急流,它是很容易爬上来的,除非它自己在身上紧紧地绑一块 石头。所以,有人怀疑,这是做给主人看的,是一种无病呻吟的表现;而黄庄老冰 家的达达看来是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绝望的一条狗,能选择屎坑自杀看来真的是不想 活了。斯斯曾认为古一舟是在开玩笑,而古一舟却说这是真事。我古一舟是不善于 撒谎的。 很多关于狗的迹象表明,狗是知道人是怎么回事的,所以,在公园里的斯斯与 这条哈巴狗谈话也是正常的。 生活是没有定数的,刚还在阳光下一个人苦苦冥思的斯斯,现在被宠物狗和它 的主人干扰了一会儿。他想,正是这种干扰,才使得时间延长了。一日的时间本来 是短促的,但正是因为不断地对话和活动,才感觉到这一日时间的长。 2.“踢死你,爱死你” 斯斯在D.S.A.S迪吧门口不远处就看见大毛向他招手。大毛仍然是扎着一条 马尾辫,走起路来后面的辫子一甩一甩的。大毛看见他以后,咧开嘴,以孔雀开屏 的姿势扑向斯斯。斯斯避开了,假装神秘兮兮地说,最近京城的同性恋者越来越多, 别让人看见误会了。大毛听他这么一讲,马上变得正经起来,并鬼鬼祟祟地左右环 顾,说,谢谢你的提醒,这种娱乐区同性恋还是不少的,特别是在这种春意勃发的 下午。 葛尔他们呢? 可能在里面。大毛所说的“踢死爱死”的东城游泳馆的里边。他们现在就站在 这家迪吧的门口说话的。门口的人群熙熙攘攘的,那些在春天急着袒胸露背的女人 提着塑料袋进入右侧的游泳馆通道,只有少数的人才肯花五元钱买票进入左侧的D. S.A.S迪吧去看展览,尽管进去的人很少,但实际上迪吧里头的人已不少了。大毛 站在一张桌子前一边掏钱买门票一边对斯斯说,你胖了,胖得很庸俗。你的体形已 惨不忍睹,我告诉你减肥的最佳办法,就是去拍大麻。斯斯摆手说,我现在不沾这 玩意儿,身在酒吧,必须得学会自我保护,要不然我这条小命就会因经常去这个酒 吧而完蛋,这是我自己不愿看到的事情。 唉,我没有想到你这么胖,连肚子都鼓出来了。大毛看着斯斯的腹部,然后把 思想移到他的头部,又说,头发这么短,看来你的回头率一定很低。大毛顿了顿, 拍了拍斯斯的腹部。你这种形象,就和废品差不多。 你成为废品都这么久了,还没有被垃圾站的人收购走,真他妈的幸运,斯斯反 唇相讥。 这时,有几个老外进了左侧的通道。当大毛把找回来的零钱塞进裤兜里时,一 个女老外也凑过来买票。大毛一看女老外就兴奋地说: 哈罗,好久没见你。大毛眼睛发光,脸上笑眯眯的,紧紧地盯着这个女的。 那个女的莫名其妙地看着大毛。 我见过你吗?她的汉语非常标准。 相逢何必曾相识,大毛说。 无缘对面不相见,女的说。 大毛吐吐舌头说,你是搞中国古典文学的? 女老外没再理睬大毛,进了通道。大毛想追上去,被斯斯一把拉住。 你怎么啦? 啊!在这个美妙的春天人不去和女孩子聊聊天是会死的,大毛打着哈哈说。 在这个美妙的春天里,人再去和女孩来往,只会增添烦恼,斯斯打着哈哈说。 我的朋友,在这种春风拂面、暖洋洋的日子里,你说这种话是错误的,大毛打 着哈欠。他的牙齿上有一层厚厚的烟垢。 在这种去追女孩只会自取其辱的日子里,你得安静一”点,别让我看见你就像 看一条发情的公狗似的,斯斯说。 两个人进了通道后,才发现里边黑得可怕,每隔10米远才有一盏散发微弱幽光 的灯。通道狭窄曲折迂回。 我的朋友,我好像走在去地狱的路上,“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伟大的但 丁好像说过。现在的艺术家好像特别爱在地下工作,连住房和搞展览都选择在地下 进行,这证明我们时代的艺术已穷途末路了,只能在地下搞自己才明白的东西了。 怎么会这么暗呢? “踢死爱死”迪吧这么有名,难道正是因为它有地狱般气息才有名吗? 两个人在里边走了很久,才问站在幽暗中的服务展览的所在位置。迪吧黑黝黝 的,里边的人像一群群鼹鼠一般在窃窃私语着。吧台很长,足足有20多米。吧台上 方每隔3米有一盏粉红色的灯笼,透出一股淡红色的微光。吧台里的人都站立着,一 个个和木偶似的。由于灯光太暗,里边的人都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以免碰到别人。 大毛找了很久,才找到柳叶,第句话便说,在这种地方“踢死你爱死你”是很容易 的事,这么黑乎乎的,好像江湖人士在这里举行什么会议。你的打扮也吓我一跳, 怎么越黑的地方你就越漂亮,早知道如此,以前我不会放过你的。 柳叶笑着说,大毛你老了,不会有什么机会给你。 那你把机会给别人好了。 大毛和柳叶拥抱了一阵,说了些俏皮话,转过身来又要和葛尔拥抱,被葛尔拒 绝了。葛尔说,大毛你得仔细看看再拥抱。最后,大毛对着一个坐在葛尔旁边的女 孩惨叫了一声。 李虹,你胖了,你在美国受苦了,你怎么能这样子呢。李虹,你怎么是一头胖 姐姐。大毛以老鹰扑小鸡之势扑向李虹。李虹大概已听出大毛叫她为“一头胖姐姐”, 见大毛向她扑来,乘机躲开。大毛收势不住,往前打了个趔趄。他见到古一舟也上 前拥抱,他恨不得要拥抱所有的人,仿佛在地球毁灭之前要和所有的老朋友告别一 下。 李虹甜丝丝地拉着斯斯的手说: 要不要拥抱一下? 斯斯见人多,便彬彬有礼地与她拥抱了下,惹得大毛很不高兴。 你丈夫没和你一起来? 回国了,李虹说,我解放了。李虹从不说她与她丈夫之间的生活,;她只是胖 了,双颊高高地鼓起,手臂也越来越圆。我还是喜欢你,李虹当众说出她的心里话。 撒谎,葛尔像揭发谎言一般乐呵呵地说,你喜欢斯斯怎么不留在国内,去投奔 他人,还养得这么胖回来假惺惺地说喜欢这喜欢那的,我看你最喜欢自由女神像了。 李虹说,去你的,你是不懂得我这颗爱心的,和你说了也是白说。李虹是笑着 说的。 大毛这时早就去角落那边的台球桌打台球,他的对手是个女的,看样子是个吧 女。大毛这时开杆,白色的母球在杆的撞击下,撞得子球们四处乱窜。斯斯看了一 眼大毛的认真模样后,便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李虹身上。李虹却在和葛尔贫嘴。她 说:老葛,你是不懂的,你是不懂一个人的生存需要的。你要是懂的话,四十多岁 的人了,为何还在圈子里混,而且混得焦头烂额的,这证明,你对你需要什么还没 搞清楚。李虹笑里藏刀,尖酸刻薄,这种性情和她以前有所区别,证明她的生活并 不愉快,看来她在美国受了不少刺激。 一席话说得葛尔哑口无言。 斯斯问柳叶说,几个人的展览?两个人的,中间还插有一个乐队的演奏,全是 小孩,你也不会认识。现在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拨人换一拨人。柳叶好像在数落 斯斯。但现在的斯斯一听摇滚乐就头痛。柳叶说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的,他听了更 烦。 你得赶紧操作噢,要不然你这个“前浪”会被“后浪”推走的。斯斯觉得柳叶 越来越嚣张,和南坝河的柳叶完全是两个人。哎!斯斯说,这世界真是变化快,你 离成功越来越近了。 斯斯的左侧是李虹,右侧是葛尔,站在他面前的是柳叶。柳叶还带了一个男的, 如影附形地、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她,她没有作详尽的介绍,只是叫他阿虫。这位像 鬼魁似的阿虫不肯说话,一脸冷峻,高高的翘起的嘴角使他整张脸看起来甚是自负。 女人就是奇怪的动物,葛尔在斯斯身边偷偷地说。 柳叶怎么会我这么一条虫子跟随着? 看来,阿虫一出现在这个圈子里就不受欢迎,他的出场甚是失败。 你看,斯斯也偷偷地对葛尔说,虫子和柳叶,不是刚好一对啊?一条虫子啃着 一片柳叶,这叫一物降一物,这个道理你该懂吧。 斯斯用肘部捅了捅葛尔。 绝,真绝!女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葛尔盯着柳叶走起路来来回颠动的臀部说, 这里边这么多好男人都没找,偏偏找了个保镖似的男人。 有人能爱她不就行了?什么叫饥不择食。所谓的饥不择食就是人饿得不行,随 便找个人拼凑拼凑算了,以此打消饥饿感。说穿了,这也算是节俭的,要是换了其 他女人,要求过多,开出的条件不光要求对象的月薪在三千元以上,还要公寓和私 家车,我看现在城市里的男人都快要累垮了,压力这么大,说不定哪一天精神崩溃 就跳楼自杀了…… 葛尔插嘴说,跳楼自杀好啊,刚好把那笔遗产留给她。 哦操,太可怕了,所以,我觉得柳叶还是有眼光的,是不算奢侈的,随便找个 人玩玩算了,这证明女艺术家对爱情。婚姻或同居等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悟得还是 比较透彻的,像阿虫这样自负的、却围绕着柳叶转的男人没准脑子都挺好使的,我 认为柳叶真是太需要男人。 李虹凑过来说,你们俩鬼鬼祟祟地说谁啊? 说你,葛尔说。他整个下午都是乐呵呵的,或许是生存太严峻的原因,他只能 是乐呵呵地傻笑。要不是乐呵呵地傻笑,葛尔是会死的。世界上谁都可以躲在自己 家郁郁寡欢,惟独葛尔是不能够的,他太需要朋友,太需要放松了。斯斯这一次见 到葛尔,觉得他越来越慈祥,即使他在严肃的、甚至拍桌子打凳骂娘的时候,他的 脸上总是很温和的。 说我什么?李虹说,西苑那些思恩怨怨我不会去想,也不会去反思,你们说吧。 李虹你别这么认真,斯斯说,我们刚才在说其他人。 一个人总是要被另外的一些人去说的,葛说。 没有人提起施欢欢,在柳叶借此展览扬名的“踢死你爱死你”的迪吧里,应该 有施欢欢的影子,但提心吊胆的斯斯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阵站在黑暗中的人群,发 现真的没有施欢欢后,内心却感到微微的失望。他想到她可能老了,但一想到她善 于保养,觉得她可能依旧是神采奕奕的,没有变化。人的肉体是不会随着内心的苍 老而变老的,有些人反而显得更年轻,这就是为什么有些母女走在大街上被人认为 是一对姊妹。 柳叶忙着和人打招呼,她后面的那个叫阿虫的小伙子一声不哼的,倒是有些客 气的人听了柳叶介绍后给他递烟,而看起来高傲自负的阿虫连点烟都不勤快,反而 让那些给他递烟的人给他点烟。 像这种人会很惨的,连社交也不会。柳叶真是有眼力,居然找了条蛔虫跟在旁 边,葛尔不满地说。他在攻击别人的时候总是有快感的。 对!像这种蛔虫只会把柳叶啃得像残花@柳似的,斯斯不满地说。 我们这么说是不是我们是光棍的缘故啊?葛尔满意地说。 你不去说人家,人家也会在背后说你。这和光棍没有关系,主要我们关心柳叶 嘛,斯斯满意地说。 大毛这时候又出现在斯斯的面前,一屁股坐在台球桌的边沿,伸出手指头说, 可乐880元一瓶,矿泉水40元一瓶,这个D.S.A.S.迪吧“踢死你爱死你”真是疯 了。 这时候来看展览的人越来越多,吧台那边的旋转椅子上坐满了人。有些人干脆 站着;看着约二平方米的屏幕,等着艺术家拍的录像从屏幕上显现。很少有人向吧 女要酒水,主要原因是消费太贵了。在黑暗中;偶然也可以看到有几个有在喝矿泉 水,但显然是外边带进来的。斯斯的挎包里有一瓶可乐,只可惜剩下一点了,拿出 来喝自然会引起葛尔他们的骚动。 李虹温情脉脉地看着斯斯,这种不合时宜的目光斯斯在西苑的时候曾经为此迷 醉过,但她现在温情脉脉地看着斯斯是相当奇怪的,也许她很久没见到他的缘故。 你这么胖,李虹轻轻地拍拍斯斯的肚子说,要发福了。 彼此彼此,斯斯说,咱们交换一下意见。我发胖的主要原因是我经常失眠,而 且,还三更半夜地去街边喝啤酒啃羊肉串。在冬天的时候,我就喝二锅头,这种生 活,不胖才奇怪。 与你相反,我胖起来的主要原因是生活过于安逸,无忧无虑的。 你真的无忧无虑? 跟我现在的丈夫在一起是无忧无虑的,但当初要是选择和你在一起,就不是什 么无忧无虑,而是整天鸡飞狗跳的,不是我折磨你就是你折磨我。 没想到,没想到,李虹啊李虹,你对我们俩组合成一个家庭这么没信心,还有, 要是当初你选择了我,难道我们还会彼此错过,错过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情侣?不 会吧李虹,在西苑你可是对我非常残酷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李虹不吭声,问斯斯要了一支烟。 她是坐在吧凳上的,双腿悬空,晃悠晃悠的。 往事不再追究,不要总是谈选择不选择的,其实,生活是容不得我们选择的, 正像你不能选择你的命运一样,有时候我反而觉得是命运选择了我们。 李虹,等会儿去外面仔细看看你,这里边太黑,我现在还看不出你是否老了? 脸上是否出现了可怕的皱纹?头上是否有了白头发?还有……斯斯凑到李虹的耳边 神秘地说,性生活是否过度?这样你的眼睛会发青的。 李虹拍了一下斯斯的手臂说,去你的。 他们俩见葛尔过来便转了话题。以前在西苑的时候,当李虹和葛尔聊得正欢的 时候,斯斯走过去,他们便换了话题。这种情景好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改变,这证 明生活还是一样,没有进步可言,而是一如既往,没什么变化。 你得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斯斯说。 我也要一个,葛尔说。 没有人相信你们会要妻子和女朋友的,何况,我这里又不是仓库,我也不是人 贩子,即使我是个人贩子,贩卖给你们也会亏本的。 咦,小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噢,如果我是个人贩子,就白送给你一个外星人 总要比美国人强些。 李虹踢了葛尔一脚说,去你的。 柳叶这时急匆匆地走过来说,开始了,前面是另一个女艺术家的作品。柳叶话 音刚落,屏幕上就开始出现图像,但没有声音,全场的人仿佛都屏住呼吸,大家开 始有秩序地围绕着屏幕看,连酒吧里的服务员仿佛都被这肃穆的气氛所感染,也看 着屏幕。人们要等的声音没有来,只有人群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屏幕上是一张脸,这张脸占据了整个屏幕,仔细看,好像是在水池或一盆水中 的脸。脸在破碎、摇摆、晃荡、变形,”扭曲成一块块模糊不清的肉。脸在水纹中 荡漾,慢慢地扩大,又倏然缩小;或在慢慢地缩小,突然又变大。这张脸不断地重 复着,它的颜色是黄的。除了这张脸在水纹里不断地变幻或组合着一幅幅类似鱼的 图案,没有其他,只有一张脸,机械而重复以前的样子,循环往复,一成不变。 很少有人能看懂,但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的这张脸。大部分人不是来 看展览的,而是来和一些老朋友见面来的。很少有人大声说话,即使他们中间的一 些人觉得无聊,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他们在等待结束,他们偶尔烦了,看看旁边的 人在专心致志地欣赏,也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来。 灯光昏暗,人群哑然无语,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大毛终于忍不住了,他张大嘴 巴往空中打了个很响亮的喷嚏,一时间有很多人回头看他,投来的目光中有羡慕的, 也有蔑视的。大毛经常在别人认真的时候会出其不意地打出喷嚏来,久而久之,大 毛自己也控制不住这有了想法的喷嚏。人们常说的所谓的失控,便是像大毛的这个 样子。本来,大毛打个喷嚏也就算了,但他这个响亮的喷嚏激起了葛尔肚子深处的 欲望。噗,噗,噗,连续三声响屁,打得周围的人都没了反应。葛尔后来说,大毛 的喷嚏过于孤单,似乎孤掌难鸣,为了支持大毛,他积极地用响屁回应了他的喷嚏。 周围的人这会儿没有动静,没有动静是因为人们不好意思有动静。人总是这样的, 当尴尬的事情出现了,只好继续保持优雅的姿态,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人的沉 默有时候是愚蠢的,看看柳叶旁边双手抱在胸口的阿虫就知道了,他明明听见了葛 尔的响屁,却一本正经地连捂住鼻子的动作都没有,真叫人失望。这种自负就没有 必要。当人们闻到臭味的时候,马上相互递烟,以驱散来自葛尔方向的难闻气味。 幸好当代的女艺术家们也抽烟,所以不必担心她们会被响屁熏蒙。葛尔是个自然主 义者,他把彬彬有礼的举动斥为虚伪,所以他是不会把自己放出的响屁活生生地吞 回到肛门中去的,而是畅快淋漓地把它放出来,这并不损害一个人的形象。何况, 迪吧里各位的形象也不一定就那么牛逼,好多人是来混的,按大毛分析,就是说都 混得很一般,只不过有些人钱多,有些人钱少罢了,但也不一定能证明这里边人的 智商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屏幕上的那张令人烦恼的脸还在摇摆,足足有15分钟,也许是接近20分钟。 我看不懂,葛尔说。他说的是真话,他经常说自己看不懂。葛尔毕业于一所外 省的名牌大学,念的是艺术系,得的是硕士,这么说,并不是说一个艺术学硕士就 能看懂了,但像他这么聪明的人也说不懂,证明这中间是出了问题。葛尔在理论上 的装备丰厚,如果一个不懂理论的人在他面前,不亚于弱小的科索沃等着美国去轰 炸。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有一次他被一个人激怒,于是他不得不搬出柏拉 图、老子、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等巨匠对这个人进行猛烈的抨击,当然其中会夹杂 着不少粗俗的污言秽语。那个人当场被他骂得泪水涟涟的,那帮朋友为了安慰这个 受挫的人,便讥讽葛尔是美帝国主义者,自以为装备丰厚,欺侮弱小的科索沃,这 种牵强附会的比喻大家都觉得挺别扭。 现在,坐在吧凳上的葛尔说他不懂今天下午所展示的录像后,立即引起大毛的 反应。大毛的反应和葛尔是相同的,也说他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斯斯也说自己不懂。 斯斯看了看显得矜持的李虹说,你也不懂吧?古一舟更绝,他说自己在读天书,云 里雾里地不知道这些录像想说明什么?柳叶很不高兴地扭过头来看斯斯。 看来你们全看懂了,她的作品的目的就是让人看不懂,目的现在已达到了。 一帮人目瞪口呆的。本来葛尔可以给予柳叶猛烈还击,但是他深知很多东西都 是在游戏,所以便说: 我终于明白了,我懂了,还是柳叶聪明,一语点醒梦中人啊!葛尔回头看了一 眼古一舟又说,这好像挺玄乎的,这分明把我们都看作一群智力低下的人,这是怎 么一回事?整个下午我们好像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 没这么严重,是否被骗,看下面的录像就知道了。接着,屏幕上出现柳叶的名 字。她所拍的艺术录像画面很清楚,叙事性也很强,一共分三节:第一节是外景: 所拍的是些建筑物、工地上的民工、乱哄哄的集贸市场、高速公路上的公共汽车和 坐在汽车里向窗外世界眺望的男人;第二节的小标题叫疯狗,一个年轻人在他的工 作室里不断跳跃着,显出他狂躁不安。焦躁忧虑的动作和油彩涂抹过的脸庞,显得 很滑稽。很明显,这个人在扮演一条狗。可以看出,拍摄的镜头从这个青年人身上 又切换到几条汪汪叫唤的狼狗身上,这种简单的对比使人群里传来一阵阵烯嘘声, 显然很多人看出来这种对比过于单调和直接;第三节的小标题叫抑郁而死,主人公 也是个男青年,他不断在狭窄肮脏的居室里来回走动,有时候拿起望远镜走到阳台 上看对面的大楼,暗示这个人有窥视癖。后来,他走进洗手间里朝盥洗盆里莫名其 妙地呕吐起来,呕吐物里有血。他把鲜血染到几张手纸上面,再去厨房,放在锅里 去煮。最后,男青年走在一条古老的胡同里,屏幕上打了一个字——“完”。 录像关闭后,舞池那端的演出台上响起“噼噼啪啪”的声响,柳叶说,“无头 虫”乐队的演出开始了,于是,斯斯他们便挤到舞池那边看乐队的演出。“无头虫” 乐队一共有三个人。三个人都坐在一张矮凳子上,其中一个人正朝自己脸上打着耳 光,打了几个耳光后又拍击自己的大腿,“噼噼啪啪”的声音就是从他身上传出来 的。斯斯低声对站在身边的大毛说,真是神勇,我们上次怎么没想到这么一招?大 毛说,这一招挺灵的。这叫狠,只有狠才有可能成功。黑暗中,也听得旁边的人说, 真他妈的狠毒,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种乐器来使也算是发明。 耳光打得真响。 拍大腿的声音更响,而且节奏也不错。 我估计他的脸开始肿了。 不会,经常打自己的脸,脸上早就生出老茧了。 这才叫脸皮厚。 台上那个人左右开弓,又打了一阵子耳光,拍了一阵子大腿,五分钟就这么过 去。打耳光的人停止拍击大腿,又从地面拿起口琴来吹。另外两个人,一个拉开胡 琴,另一个嘴对着麦克风呜呜地发着声音。这样折腾了大约十分钟,然后才唱出歌 来。 大毛说,厉害啊厉害。 厉害什么?斯斯问。大毛摇摇头说,不看了,走到屏幕那端抽闷烟。 “无头虫”乐队的演出结束以后,人群又开始涌向屏幕那边看录像。葛尔问柳 叶,还有什么作品没放?柳叶说,循环放映,还是原来的。怎么搞得和录像厅似的, 葛尔说。 台球桌那边又有人打台球,灯罩里的灯已打开,灯光投在球桌上把五彩缤纷的 台球照得亮油油的。大毛蠢蠢欲动,想打台球,被葛尔叫住,你不是来聚聚的吗? 咱们饿了,去找个餐厅坐坐,然后再安排。他叫来大毛、斯斯、古一舟和一个叫钟 芳的女孩,最后发现少了李虹,他好不容易从黑暗的人群中揪出李虹,又少了古一 舟。这样,他就不断地找人。人到齐后葛尔说,走吧,问柳叶去不去。柳叶说,你 们先去,我还得等一个小时左右才能脱身,等会儿我们可以电话联系。 大毛嘟嘟囔囔的,说自己并非是来看这种毫无意义的展览的,他是来和一些还 没有死亡的朋友们见面。 他们站在D.S.A.S的广告牌下等出租车。街道两侧的树木郁郁葱葱的,中间 驶着不少车辆,空气的确很清新,明媚的阳光使街两侧的树木看起来很明亮。斯斯 对站在他身边的李虹说: 你终于原形毕露。 老了还是年轻了? 斯斯盯着她看了半天说,除了发胖以外,没有变化,奇怪,怎么能没有变化呢? 真叫人伤心。 有变化你也伤心,没有变化你也伤心,李虹诧异地说。 3.可能的邂逅 东城区的饮食街上灯火辉煌,各色各样的彩灯、车辆。人流,把整条街衬映得 像在过狂欢节。人完全是吃喝玩乐的动物,葛尔感叹说,这是大众文化全面胜利的 地带。可大毛说,就应该这样,大众应该充分地去享受这些诱人的物质生活,如果 不是这样的话,你说阴森森像中世纪有什么好的。 斯斯、葛尔、大毛他们几个像无头苍蝇似的在饮食街乱窜,街边的每个餐厅都 几乎座无虚席。大毛逛了一圈绝望地说,不会吧,有钱难道吃不上东西?葛尔的意 思是站在街边等这家叫快活林的餐馆有席位时再进去,但现在里边的人还没有走, 而且一个个吃得正欢,一点没有想走的意思。这时他们已经站在快活林餐馆的门口, 里边的一个女服务员走出来不让他们离开。女服务员说,你们别去其他餐馆,否则 后悔莫及,而且找来找去的没准找个最差的。女服务员的智力大概不够健全;但她 说出的话惊动了大毛等人。斯斯问,我们为什么要后悔莫及?女服务员认为自己这 家餐馆是这条街上最好的。当然,你们总这么说,总认为自己是最好的。难道你还 会说自己家的餐馆是最差的?我还认为你可能觉得自己是个美女呢?大毛不无讥讽 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女服务员说,虽然所有餐馆里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最好的, 但我还是认为我们是最好的,我们的厨师是从四川来的,做一手地道的川菜。最关 键的是,我认为你们最好是别挑剔了,就坐在我们门口等一会儿,免得你们找来找 去的最后找个最不能吃的餐馆,这样,你们会后悔当时怎么没选择我们这一家的。 在女服务员信誓旦旦的游说下,葛尔便不想走了。葛尔说,你讲得有道理,你给了 我信心,尽管这种信心是如此虚无飘渺,但我还是有了信心,这不能不说是件奇怪 的事。女服务员说,这就对了,信心这玩意儿就是建立在不确切的情况下。咦,斯 斯说,还挺有文化,这个“不确切”的词语,连街头服务员都会用?女服务员叫其 他几个女服务员从里边搬出几张椅子让葛尔他们坐,说,餐馆里边的两桌人很快就 要撤了,麻烦你们等会儿。 大毛不甘心地说,难道我们就选择这家餐馆? 斯斯说,难道还有其他餐馆比这家餐馆让葛尔有信心? 李虹说,这就是人多的坏处,别闹了,大家就等会儿。 古一舟说,随便,反正我不吃肉,吃点蔬菜就解决问题了。 大毛对钟芳说,如果古一舟再使下去就是你的责任,而不是佛主的责任了。你 得让他吃肉,你的任务还是相当艰巨的。钟芳维护古一舟说,你在亵渎佛主。 斯斯跑到附近的商店买了三包中南海香烟,两包装在挎包里,一包拿在手上。 葛尔问斯斯要烟。他点上烟看了看斯斯说,你是不是很心疼?我感觉抽你的烟 和喝你的血没什么两样。 你这个吸血鬼,连这种话都讲得出来。这几年我喝你的血与你喝我的血一样多, 大家现在扯平,斯斯说。随后他掏出一包送给葛尔。 等了一会儿,里边的那一桌上留下一堆狼藉的垃圾离去。李虹以最快的速度抢 先一步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坐下。大家都饿疯了,你顾得上我我可顾不上你。李虹 的话说得大家服服帖帖的,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大家这么多年一直都生活在一座 狼吞虎咽、穷凶极恶。不断制造垃圾的城市里,所以大家认为自私是可以原谅的, 因为说穿了大家都是自私的人,原谅自私便是原谅了自己,这也叫做宽容。何况, 李虹的举动是不是叫自私还是值得商榷的。古一舟说,耶稣见人打了他的右脸,又 亮出左脸让人来打,当然,圣经上所说的比我说的更动人,但大概是这个意思。 他们开始点厂菜,要了啤酒。大毛指挥着女服务员,一会儿要餐巾纸,-一会 要酒杯,桌上的菜还没上来就显得异常拥挤。龙虾上来的时候,大毛正准备对香喷 喷的龙虾品头论足一番,而饥饿的李虹以娴熟的手法,老到地把龙虾的外壳剥开, 然后把脊背上的肉急匆匆地塞进了嘴里。龙虾还是烫的,所以李虹发出呼呼的声音, 好像在气喘吁吁;也正因为龙虾大烫,所以大家的手指在盛有龙虾的盘子上显得无 比慌乱。 竞争无比激烈,大毛你再理论一番就轮不到你吃了。现在人家一句话都不要说, 把这些红彤彤的、香喷喷的龙虾消灭了再说。 大毛左手拿着一只龙虾,右手的大拇指翘起指向葛尔;意思是指葛尔是聪明人。 他们于是专心致志,以极大的勇气、意志力和凝聚力向这盘龙虾发起一阵阵攻 击,攻势相当激烈,几个轮回下来,盘子已空,只留下油汁和一些黑乎乎的佐料。 他们的嘴边,手掌上均沾满了油水,于是大毛吼叫了一声,服务员,我们这里急需 大量的餐巾纸供应。 古一舟望着惨不忍睹的桌面,小心翼翼地啃着他的花生。 大毛当众揭发李虹说,他面前的虾壳堆得最高。你知道,吃龙虾是可以找到 “罪证”的,它不像海参什么的,你吃多少别人看不出来。龙虾是寄生在污水沟里 的一种虾,可比不上营养价值高的海虾和河虾。我以前在武汉的时候和几个朋友一 起去钓过,特别笨,一个下午能钧一箩子。你再吃,就会更笨,何况,这种龙虾里 有许多你看不见的寄生虫。 斯斯说,你别把李虹当作小姑娘了,你这么说,别把自己给吓唬住了。 那你可以不吃嘛,下一盘龙虾是清蒸的,李虹和大毛贫嘴。 没关系,我吃死了算了,大毛高高兴兴地举起酒杯,豪迈地说,来,喝,大家 喝死算了。 葛尔对李虹说,你丈夫允许你吃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吗?田螺、龙虾,而且, 去了美国后,你也没啥变化,好像依旧是满嘴抹油,吃得叭卿乱响,你丈夫看了一 定伤心死了。 讨厌,你这么关心我丈夫,那你和我丈夫结婚好了,一我不会嫉妒,二我心甘 情愿地退出,不愿做一个臭名昭著的第三者。 一席话说得大家一阵哄笑。 你完了吧你,大毛说,你敢惹我的李虹。 谁是你的,大毛。李虹好像抓住了把柄说,我看这家服务员做你的妻子小妾什 么的倒挺合适的。 李虹越来越尖酸刻薄,斯斯说,你好像在美国受什么刺激了。 没有你的事,斯斯,你少喝点酒,现实是很残酷的,等会儿又发生殴斗。 他们吃了两大盘龙虾,两大盘毛豆和花生,两大盘田螺和两大盘凉粉之后,还 是觉得不够,而桌上的垃圾堆积如山,特别是李虹面前。 这时候,柳叶给大毛打手机。大毛说,你赶紧来,我们正吃得高兴。柳叶的意 思好像不想来,说路程太远。大毛说,你一定来,没准等会儿我们肚子里的龙虾都 复活了,把我们的肠胃都钳得稀巴烂,全死在去医院的路上,你到时候后悔莫及, 见到的全是死人。 大毛的想像力真丰富。 柳叶大概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便激起了大毛非要她来的决心,他说,柳叶, 这里就缺你这个美女了。美女不坐在旁边,我这顿饭就算吃下去了,也不能让我舒 舒服服地回家。他死磨硬泡,尽管后来柳叶在电话里答应马上就来,但他还是觉得 不保险,就把手机递给葛尔。葛尔对着手机故意大声地咳嗽了几声,然后说,小柳 啊小姑娘,你得来,要不然不光大毛死不瞑目,斯斯也恐怕会做恶梦的。柳叶只好 说,你们喝多了。但是,她来了又能怎么样?何况她后面还跟随着一个虎视眈眈、 桀骜不逊的阿虫。每个人都不好意思说她不要把阿虫带来,他跟柳叶是有原因的, 不是出于纯洁的爱情就是有什么龌龊的利益关系。大毛说,大家都知道纯洁的爱情 通常都发生在白痴身上,其实,要是真有纯洁爱情的话,我是宁可去做一个白痴的。 葛尔说,这真是白痴所说的话,谁不知道有纯洁的爱情是件幸福的事。如果真有纯 洁的爱情大家自然放弃做一个聪明人的机会,全部去做白痴好了。大毛说,关于柳 叶与阿虫的关系是不可说的,对不可说的东西我们须保持沉默,如果我们不保持沉 默,硬要去分析这种关系我们的心理是会崩溃的。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确是隐秘的, 如果去触及这些隐秘东西的话,我们就无法正常来往了。我认为有些东西我们应该 回避,比如阿虫和柳叶的关系,我们得回避一下。哎,这种关系……我不说了,大 毛显得很沮丧。 柳叶来的时候后面果然跟随着阿虫,尽管他的出现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是扫兴 的,但大家认为生活经常会受到莫名之物的干扰,所以也乐呵呵地敷衍了几句。柳 叶看着堆积如山的餐桌说,又制造了这么多垃圾,这条街的生意如此火爆,一晚上 大概能扫出一两吨垃圾来。 没关系,古一舟乐观地说,这些都是绿色垃圾,可以腐烂的,最可怕的是不能 腐烂的垃圾,比如塑料袋那些玩意。 阿虫很少说话,掏出一包万宝路,慢慢地点烟。他抽烟的姿态很奇怪,吐烟时 经常抬起头来,似乎在练肺活量,因为他想把这些烟雾都吐到天花板上,这需要肺 活量。他的左手和右手的手指都戴有一种造型像骷髅头的戒指,手腕上还绑有几条 红线。他剃着平头,眼睛很大,脸色苍白。如果柳叶不介绍的话,没有人能知道他 是从哪里来的?干什么的?只要大家知道他还是个活人就行了。斯斯后来说,他看 我们也是一样的,他不需要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只要知道我们是一帮活着的人就 行了。人说穿了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不过有些人喜欢交际,递名片,不断地 和这个社会发生联系,而另一些人不愿意交际,甚至“自绝于人民”,这都是个人 的选择,我们得尊重。 这一天的傍晚大家越喝越高兴,尤其是大毛和葛尔,更是妙语连珠,兴奋得像 发情的公猪似的,除了阿虫少言寡语以外,他们的话都特别多。除了调侃、戏谑、 讽刺或者正儿八经地谈谈严肃问题,他们经常自白一番,显示出自身有都相当强的 反省能力。最后,阿虫提出去东区的一个酒吧街,他说他请客。大家听了这话后都 目瞪口呆地看着阿虫,有点发蒙。大家都知道去酒吧街消费无异于自杀,特别以他 们的经济收入而言,何况是这么多人,居然有人要提出请大家去酒吧,这个人是吃 错药了。而且,这个人是大家口诛笔伐的阿虫。阿虫勉强地笑笑说(因为他那张脸 一笑起来便相当难看),你们别瞪眼看我,我可以请你们去酒吧的。 大毛感动得差一点溜到桌子底下去了,他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拿起啤酒瓶给阿 虫的杯子满满地倒了一杯酒,然后给自己也倒卜一杯,二话不说,自己昂起头“咕 咚咕咚”地把酒喝完,说,谢谢,谢谢!这样一个年头,一个人要请这么多人,我 们心领了,但是,我的兄弟啊,我们可以去酒吧,不妨来AA制,何况,你也没欠我 们什么的。阿虫听了大毛的话后很不高兴,说,兄弟,不要这么说嘛。有时候高兴, 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也是有的,比如有些人,没有做过错事,有一天突然在冲动之 下杀了一个人,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我一高兴,请大家去酒吧街喝喝扎啤,聊聊 天,看着大家高兴,我也高兴。这样高高兴兴的日子并不多,何况,现在的人表面 上都挺高兴,但实际上并不高兴,今天晚上是我最高兴的一个晚上,所以我要高高 兴兴地请大家去喝酒,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李虹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举起酒杯和阿虫碰杯说,我很高兴。 于是大家纷纷高举杯都说自己很高兴,随后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的。惟独不笑 的是阿虫,他说: 难道我很幽默? 顿时,葛尔笑得更厉害了。他说,犀利,真是犀利。他笑得沸泪乱飞的,眼泪 活生生地从眼眶里挤了出来。坐在他对面的大毛狂笑着说,不许你把鼻涕流到盘子 上来,上面有本世纪的最后一只龙虾的大腿还没有啃完。于是,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有的人拍着自己的胸脯,有的人捂着自己的腹部。当然,通常都是男的拍自己的胸 脯,女人捂住自己的腹部。女的拍胸脯太不像话,除非她是个平胸,要不然被人误 解为以色情勾引起男人。葛尔拍着胸脯说,再笑下去人是会死的。笑这玩意儿虽然 空洞,但的确是有感染力的,特别是一群人爆发出笑声的时候,大家都是为笑而笑 了,而不是为具体的幽默而笑。当你看到别人笑得怪异,你也会笑起来,比如葛尔 鼻涕流下,被大毛发现。大毛在发现葛尔笑的同时也在发笑,所以,笑上加笑,事 态就严重了。大家甚至在一瞬间都不明白为什么而笑,生存如此艰辛,还能发笑, 可见笑这个东西与生存的艰辛是没有关系的。它只是无意义的,好比是打哈欠、放 响屁一样。这时,严肃而一本正经冷峻的阿虫也突然不让人讨厌了,这也证明有时 候人的判断往往是来自自己的主观。这种主观的看法往往是不准确的。 真他妈的太高兴了,斯斯说。 从今天晚上开始,大家别说高兴这个词了,这个词已被阿虫说绝了。 难道阿虫拿着高兴这个词去国家专利局去申请专利? 荒诞! 就像有人捧着自己的响屁,说这是他独创的,不是很好笑吗。 别逗了,柳叶说,我肚子都笑痛了,大家就此打住,说些正经的事。 一大帮人聚在一起,还能有正经的事情?人生如梦,这个世界除了高高兴兴以 外,像阿虫所说的那样,还有什么正经的。 我闻到柳叶身上的乌托邦气味。 二手的吧? 我看你是闻到自己的脚臭吧? 阿虫认为这样的交谈是没完没了的,这样的喝酒反而是可怕的。但大家喝的是 啤酒,谁都不会醉,酒精度都.随着喧嚣声挥发到空气里去了。九点钟,我们走吧, 有人说。李虹也急着想去酒吧街看看,她平时很少去东区,路程太远。葛尔说,我 们一定要喝到天亮,一直喝到明天才成,我真是太高兴了。谁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 这么高兴,就像谁都不明白平时自己为什么这么孤单一样。如果真的像大毛所说的 朋友们这么久没见面了,因聚在一起而高兴的话,那么这种高兴无疑是太简单了。 4.忧伤的邂逅 也就是在同一天下午,约四点钟左右,肖玄约向力去一家酒吧。向力告诉肖玄, 他第二天还要加班,不想这么消耗自己了,到了这个年龄,重要的是爱护自己的身 体。肖玄认为,在这种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你躲在办公室里不出门才是在消耗自己, 何况,酒吧里的女孩越来越多,一个个擦得和玩偶似的,肯定很好玩。向力说,以 后别提什么女孩子的事了,我准备和施欢欢结婚。肖玄大吃一惊说,你要结婚?你 以前不是准备打光棍过日子的吗?结婚一点都不好玩,结婚和自杀没什么区别。 放屁!那是你,你要明白,我和你有区别。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结婚,不 许你诬蔑我神圣的婚姻。 那么她同意了吗? 她还不知道。 她还不知道?你以为这个世界是随着你的意志所转移? 在肖玄的强烈要求下,向力终于答应和他一起去泡吧。肖玄说,这就对了,人 的情绪是捉摸不定的,你刚才没准不想去,但去了以后没准就会愉快起来,什么事 情都一样。除了工作,就泡酒吧,生活好像没有别的了。向力说,现在还早,不如 你先到我的办公室来,然后我们再去酒吧也不迟。肖玄说那家叫青鸟的酒吧有几个 乐队要演出,去的人也很多,你不要因为有了施欢欢就放弃了自由,这是很危险。 即使她答应你,你们结婚了,你还是自由的,而她还是她自己的,这是无可置辩的 事实。向力回答说,我早就知道自由和婚姻的关系,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想结婚, 难道我连想一想的权利都没有。你知道,人老了就经不起折腾了。肖玄在电话那边 乐呵呵地说,噢,你这种观念是不对的,人老了你就悲哀,就想结婚,那你为什么 让自己老呢?不悲哀也不结婚呢? 两个在傍晚的电话里探讨婚姻是荒唐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肖玄说。爱 情是没有的,所以婚姻便不是爱情的坟墓了,向力说。 两个人去青鸟酒吧之前谁也没想到会遇见豆豆。九点半了,演出还没有开始, 大有临时改变节目的可能性。酒吧里放着爵士乐,一段叮当作响的钢琴声把向力的 情绪拉到最低点。人不是很多,而酒吧里的气氛——毋需赘言,基本上都是灯光昏 暗,烟雾缭绕,各色射灯把人们照得犹如夜晚的鬼魁。也正因为人不多,所以豆豆 坐在吧台那边的凳子上显得特别抢眼。棕色短裙下的薄薄丝袜中好像隐隐约约地飘 散出早年曾经闻到过的一种熟悉的气味,黑色的高跟鞋看起来很时髦。此前,向力 一进门时,豆豆便看见了他,但她并没有叫向力,那段令人心酸、也叫人恶心的爱 情史使她没有能力和向力打招呼。向力感觉到有人在注意着他,才扭过头的,果然 是豆豆,怎么是她呢?他被当头打了个问棍似的,呆了一会儿。本来他有个习惯, 每到陌生的酒吧他都会转上一圈,然后才找个位置坐下,这会儿他直接走到一个豆 豆对面的不远处的位置坐下,但并不急于看她,他内心揣测着她到底有什么反应。 足足两年,他对往事的记忆犹新,他仍觉得不能以平和的态度来对待记忆中的事情, 他的挫伤感仍然很重,内心的伤口依旧因为见到她而重新撕裂,流出鲜血来。如果 没有什么好的契机,他将不会和她交谈,他不愿意见到她,但他好像又觉得不能离 开这家酒吧。他明白,他们注定仍会见面,这也许叫邂逅吧。当然,他也会机警地 注意周围的男人,看她现在的男友是不是在她身边,看样子,她好像是一个人来的, 看样子,她好像老了许多。她的性格使她的生活不会太好,即使她现在的男友给她 提供了更多的机会让她去赚钱,去工作,但他也应明白她的禀性。向力扭过头去和 肖玄聊天,出于一种强烈的虚荣心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富有,他故意要了两杯鸡尾酒, 然后又要了一包三五牌香烟。点烟的时候,他又故意把手背朝向她,因为他的手指 戴有价值两万余元的白金钻戒,亮闪闪地会直逼她的眼睛(他所希望的),以惩罚 当年因他穷困而变节的她。同时,他又为自己这种多余的炫耀感到显得很不安,他 平时不是这样的。 肖玄只闻豆豆其名,不识其人,所以看着紧张的向力觉得奇怪。你身体不舒服? 肖玄扭头看看四周,发现一个女孩(豆豆)时不时地注意他们。肖玄以为是自己的 形象吸引了这个女孩,顿时变得神采飞扬,他甩甩头发,然后抹了抹脸,对着前方 的豆豆笑笑,尽管他的满口黄牙露出来一定会把女孩吓跑,但豆豆还是友好地报以 微笑。肖玄坐不住了,他不断地扭动身体,仿佛屁股下安装了一个滑轮。他对向力 说,有女孩在看我,怎样?咱们来得正是地方,他拍了拍向力的肩膀,喝了一口啤 酒。我要过去看看。 酒吧里最显眼的是木制的大型酒柜,幽暗灯光使酒柜里的各种造型精巧的酒瓶 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而吧台外的服务员正在忙碌地为客人递送啤酒。 肖玄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和豆豆打招呼,同时,从洗手间里出来的一个男人也走 到豆豆身边试图和她聊天。向力本来可以告诉肖玄,让他别胡闹了,但他没有说。 这边的肖玄对豆豆说,嘿,你好吗?你刚才冲我笑了。我认识你,所以冲你笑,你 不觉得很正常嘛,豆豆说。认识我,在哪里?你莫非在电视上见过我,肖玄说。那 个从洗手间刚出来的男的坐在豆豆身边的空座位上;看着肖玄,并假装绞尽脑汁地 回忆着,说,我也认识你。可怜的肖玄突然有种自己是名人的感觉,他洋洋得意, 沾沾自喜,轻浮得犹如湖中的鸭子。他是青蒙.豆豆指着身边的男人说,是导演。 肖玄一听导演马上来劲了,他双手紧紧地握住青蒙的左手,握得他的双手都发痛了。 他指着豆豆说,你们俩是老相识了?豆豆说,刚认识的。肖玄说,那好办。青蒙说, 好办什么?就是说,大家都有份儿嘛。豆豆以前在向力那里看过肖玄的相片,听向 力也介绍过,心里自然有底。她说,你以为我是蛋糕啊?你们想分着吃了,当心有 毒。我说出我的名字会吓死你,肖玄荒诞地说,你别说你的名字了,万一你说你是 梦露,或者嘉宝什么的我可吓不起。青蒙说、你真能演戏。对对!我盼望自己能成 为一个演员,能遇上一个好的伯乐。我盼了二十多年终于盼上你这个伯乐了。肖玄 这时候完全忽视了豆豆的存在,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自称导演的青蒙身上,居然和他 开始称兄道弟。青蒙说,我可不是你的伯乐。肖玄说,我是有表演天赋的,我画了 很多年的动画。青蒙说,你不妄说伯乐不伯乐的,我们做个朋友不是挺好的嘛。肖 玄说,不错,这有道理,这么多年来还没遇见一个真心实意的朋友。我期望你能成 为我的朋友。来来!咱们要干一杯。豆豆说,你人缘不错,将来一定有贵人相助的, 这对于一个在社会上混的人来说,无疑是幸运的。 咦!小姑娘,怎么这么说呢,青蒙说,我对混这个字是比较反感的。 看不出你们都是有用的人,白天睡觉,晚上泡吧。 是啊,我白天睡觉,晚上泡吧,坚决不工作,不工作就不会制造垃圾,所以我 已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肖玄说。 真是思想家。我非常赞赏你这种观点,青蒙说,这种观点将在下个世纪普遍流 行。 肖玄阴差阳错地把豆豆和青蒙拉到向力的旁边,客气地让他们都坐下,豆豆自 然而然地坐在向力的旁边。肖玄见此情况说,咦,小姑娘,位置坐错了。向力忍不 住对他说,她叫豆豆。肖玄张大嘴合不拢,但他反应也算快,说,哟,你就是赫赫 有名的豆豆女士啊。说完后,他戏谑性地扭过头和青蒙聊天,好像再也不想和她说 话了。他问青蒙说,我的观点真的在下世纪会流行起来? 青蒙坚持自己的判断,并说,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对社会是有益的,只要不去 犯罪。 难道我这个人对社会有益?我什么都不干,我的工作便是吃喝拉撒。 我的朋友,你别开玩笑了,我们大家实际上都在工作,都很现实,做一个无所 事事的人是不容易的。 向力不愿意和豆豆多聊,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闷酒。吧台左侧的小舞台上演出开 始,很多人都站着看,也有些是蹲在桌子上的,看起来像在拉屎,不过很快就被服 务员阻止。还有人喝多了干脆躺在地上,人们走动的时候,均从他们的身上跨过。 这些躺着的人,没有落魄到被人踩死的地步,其他的人没有资格踩死他们,何况踩 死一个人是不容易的。 一阵晕眩过后,向力只是平平淡淡地和豆豆聊了几句。实际上,他有太多的事 情要问她,也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但两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重新再提显得可笑, 无补于自己的情感,何况,无情岁月把很多事情洗涤得没了颜色。他这时候很想打 个电话把施欢欢叫过来,让施欢欢坐在他的身边,然后佯做亲密来刺激豆豆,但这 种做法是懦弱的,也没有必要。在来酒吧的路上,他已跟施欢欢通过电话,他们平 平淡淡地在电话里问候,每天一次,宛如一对老夫老妻。他知道自己在以往的日子 消耗了太多的感情,对朋友,对家人,包括在豆豆身上,虽然他和她相处了仅仅半 年左右。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想像着以前的豆豆和现在眼前的豆豆没有什么区别。 他也熟悉她身上的一切,以前他爱她,现在他们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彼此之间 感到陌生,却没有什么东西激起他想重新认识她的欲望。他又觉得仿佛回到从前, 酒吧里的光影闪烁,幽暗而充斥着熟悉的气味,但现在的豆豆不是过去的豆豆了, 他只是回到从前的场景中,像一个梦境。他又觉得有两个豆豆出现在他视野里,一 个纯洁无邪,却被过去的时间留在过去的场景里;另一个却为生存需要而以奇怪的 状态投入别人的怀抱。哦!纯洁无邪,他一想到这个词便浑身战栗,他感到他自己 快哭了,但哭泣又有什么用,哭出来不会有人欣赏的,只会淹没在肖玄和青蒙的、 还有酒吧歌手的叫嚣声中。他强忍住自己的情绪,他想,他已变得安分守己,往事 不堪回首。当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向他投来暧味目光的豆豆,只是从容地说了一 句: 你憔悴了很多。 是嘛,她说,你没有变化。 人都说我胖了。 不!你没有变化。 他这时候多么希望她能说他有变化。有变化意味着告别从前,走向未来,尽管 未来是那么的不可预测,令人惴惴不安。但她还是坚持说他没有变化,这几乎要把 他的内心击垮。他看了看手表,希望在剩下的几个小时之内能够顶住这场梦魔对他 的打击。他不想问尚人非现在的下落,也不想问豆豆目前在干什么。他只是觉得这 的确是一种巧合,有点像在游戏。他垂着头,奇怪地剥着自己的指甲,其实指甲上 什么都没有。肖玄看看他们两个人对峙的局面,对向力说,你看人家豆豆这么从容 地和你坐在一起,你该精神一点。肖玄的话是有效果的,于是无事可做的向力请豆 豆喝一杯名叫“红粉佳人”的鸡尾酒,并对她说,这里边有石榴汁和金酒,还有蛋 清。他希望能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来。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豆豆 说,你以前好像不懂鸡尾酒。我做了一段时间的酒吧调酒师,拎着酒壶成天在吧台 里摇啊摇。你撒谎,我一直在不少人那里听说过你的事,你根本就没在酒吧工作过, 你在杜撰吧?豆豆自信地说。 顿时,向力不说话了,他被豆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所惊吓。他认为,她一直在 探听自己的消息,这是多么令人烦恼的事。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总在背后 关心自己,探听自己,而自己永远都不知道,要不是今晚遇见这个人的话。于是, 他感到这两年还有一个影子在追随着自己,她的目光弥漫在他的生活中间,她的身 影像血水一般在身体的内壁上荡漾着,当他回忆他便疼痛,他想关闭回忆,而又不 可能。人正是有回忆才变得美好起来,但现在他认为自己并不美好。 慢慢的,他喝多了。他给她留了地址和电话,这些都是出于礼貌。他不想再遇 见她,除了今晚。那些平淡的话和他脑中的晕眩在一起构成了一场梦中的迷雾。暗 红色的酒液,橘红色的光泽和幽暗的人群构成了一个梦,这是不真实的。他的朋友 肖玄和那个自称青蒙(当然他永远都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以前曾和施欢欢是朋友) 的人紧张地交谈着。他知道两个人都在吹牛,都在炫耀自己的经历,并不时地调侃 几句对方——他们相处如此和睦,令人难以理解,像老搭档一般。豆豆见向力保持 沉默便悄无声息地离开,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她开始看着他,他感觉她投来 的目光中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情感。去他妈的别再提情感。她不时地关注他。她也会 找几个人打牌,然后叼着烟,动作和两年前没有区别,像第一次他们在火锅城里所 见的那样。但她的眼中没了火焰。 他知道,两年以来他对她的回忆终于有了个了结——从今晚开始——他放松了 许多,把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对聊得正欢的肖玄说。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肖玄指 指青蒙说,那他呢? 管他干嘛。他说得没错。 她有点忧伤地看着他离开,没有人会知道,也不想让人知道,因为所有的人都 可以理解这么一点可怜的忧伤的。 5.他们将会继续生活 大毛、斯斯、葛尔与李虹等人被阿虫带到酒吧街的时候,也是人群如潮的时候。 那些五彩缤纷的酒吧门口的霓虹灯,和挂在树上不停闪烁的彩灯把整条街陪衬得犹 如节日的街道。小资产阶级的夜晚越来越火红,人群中有人嘟囔着,街道的人行道 上人群往来穿梭,目光警惕,姿势优雅,步履轻快。那些身份不明的、打扮人时的 少女追着男人们索要什么?人行道边有造型好看的铁栅栏,也有垃圾桶。一个佝楼 着身子的老头在垃圾桶里找着易拉缸和啤酒瓶。在垃圾桶边就是一辆锃亮的白色 “宝马”。有一个女人坐在里边打手机,发出阵阵讪笑。而街上的柳絮飘飞,春光 在夜晚的树冠上乍现,一切都按捺不住迷人的景色。他们都随着阿虫以醉醺醺的步 履走向“月光”酒吧,阿虫曾在路上说明,这家酒吧的老板和他有点关系。大家没 有去深究这一点关系到底是什么关系。大毛等人都进去时,斯斯便一路小跑,往胡 同相反方向的一家小杂货店去买烟。因为酒吧里的东西极贵。当他返身回来,进入 这家酒吧,并穿过那张台球桌时,他看见了施欢欢。她正同柳叶站着聊天。斯斯感 到自己被柳叶陷害了一般,呆住了。施欢欢的头发高高地盘起,上面还夹有一个形 状像蝴蝶的发夹,她站在吧台那边的一个平台上,紧身裤亮油油的。脚穿平底白色 皮鞋。他记得她不爱穿那种造型像一具棺材似的90年代末流行的皮鞋。她的脸上有 种诡异而善良的微笑,这与她身上那件淡紫色的紧身衣衫很谐调。她还戴了一副镶 有金边的装饰眼镜,与她脸庞的轮廓形成了一种华丽和轻巧的柔美。是的,她是美 的。斯斯在茫然中捂住脸,显得手足无措,尴尬不已。他并没有为自己失去爱情而 变得玩世不恭。有时候他也装作无所谓,但在这种人多的场合他遇见她便不知干什 么才好。惟一令他安定下来的便是他努力让自己坐在那张宽大的长方形桌边。大毛 他们已草草就坐,当然,大毛也尴尬了一会儿。大毛本来想叫施欢欢一起来喝酒, 但由于斯斯,大毛样子变得古怪。斯斯却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在走动中他被一 块凹凸不平的地毯蹭了一下,打个踉跄,他扶住旁边的一张桌子,低低地骂了一声。 他想,如果不是这么多人的话,他可以立即扭头就走。世界怎么如此之小,彼此都 在暗中联系着,以为自己摆脱了却还能遇见。现在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伤口,一种 被侵犯的感觉索绕心头,挥之不去。这时,围绕他脑海的是一个问题,她为什么要 离开自己呢?因为不和睦吗?回答肯定不是的。或者是因为他们的相处到了危机四 伏非分手不可吗?显然也不是。随后他想通的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因为他穷,所 以他有点恨。但一想到自己恨的理由是如此的模糊和简单,便觉得可笑起来。无疑, 他觉得自己已跌入到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起来的情境中去了。 现在,坐在李虹旁边的斯斯灵机一动,故意抱住李虹亲热,而李虹的默契配合 使他感觉到李虹是了解他和施欢欢的那一段历史的。他夸张地凑过去吻李虹,而大 毛看不下去了大喊: 住嘴!斯斯。当众接吻是对广大人民群众的一次打击,特别对光棍们而言,简 直是蔑视。 大毛是笑着说的,于是,大家一致表示抗议,而李虹扭扭捏捏的,用手掌捂住 斯斯的嘴巴说,你吃了大蒜吧?爱情这玩意儿是很臭的,就像吃了一只蟑螂。 施欢欢一直在旁边冷眼相看,看着斯斯是怎样对付自己的,她希望他不要太过 分。大毛向施欢欢招手让她坐到这边来,而斯斯却低头看桌下,其实桌子底下什么 都没有。 阿虫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其实他也看出一些微妙的细节。不断地向服务员 招手要扎啤。柳叶和李虹喝的是饮料。施欢欢见大毛盛情邀请,便端着自己的杯子 坐到斯斯的对面,谁也不明、白她此刻在想什么。但她装作什么都不在乎。而大毛 和葛尔假装对斯斯的表现深恶痛绝。 爱情飞了喽,人走楼空,欲望也没了喽。葛尔几乎是唱着歌说的。 忌讳也没了噢。 像斯斯这样痴情的人真是少见,李虹干脆说。 我美丽的心灵在流血。 酒喝多了他们说话甚是刺耳。 斯斯垂头喝闷酒,即使抬起头来,不是看右侧的李虹便是看左侧的葛尔。葛尔 这时突然热泪盈眶,像山洪暴发一般哭出声来。大家一时间不知所措,瞠目结舌, 过于突然的事情的确让他们有点蒙了。葛尔抽泣着对他们说,我的兄弟,你的命真 苦,连最后的爱情都没了,我们的情感只有自己享受了。兄弟之间的友谊也没了, 这个世界就这样完蛋了。葛尔边哭便笑,显得异常的癫狂,彻底疯了。 你如此哭泣,让我们觉得如果我们不哭的话好像有点对不起这个快要完蛋的世 界,大毛配合着葛尔说。 很多人在安慰着葛尔。 而斯斯却无动于衷,他觉得自己本该陪葛尔一起哭,活跃一下气氛,既然自己 的内心已充满了泪水,既然泪水的汪洋己浸泡到肉身的骨头和每个细胞里,但他没 有哭,没有力气去哭。他脸色苍白地看着葛尔那张泪水涟涟的老脸,却放声大笑。 哈哈呵呵啊哈!他笑得很难听,像鸭子在叫唤。 大家被斯斯的笑声和葛尔疯疯癫癫的样子弄得惴惴不安,诚惶诚恐。李虹拍着 桌子对葛尔和斯斯说,我本来神经就紧张,你们别这样,我们要被你们给弄疯了。 施欢欢在旁边对斯斯说,斯斯,你别笑了,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出来好了。 斯斯仔细地想了想,并没有说出他想说的话。 而葛尔也停止了他的胡闹,因为大毛要拉他去台球桌边打台球,于是大家的注 意力全集中到台球桌那边。大毛站在台球桌边对葛尔说,我要把你打得人仰马翻的。 葛尔说,别吹牛了。两个人都喝多了,说话语无伦次的,看着圆乎乎的台球在眼前 飘来飘去的谁也摸不准目标,于是经常把台球打”到地上来。阿虫在旁边指手划脚 的,他全心全意和所有的人都相处得非常融洽。他马上要进入到他们中间成为他们 的一员。他说,看来你们打得不怎么样。大毛说,那么,看来你在台球界混得不错, 等会儿我赢了再和你较量。李虹也在看他们打台球,她蠢蠢欲动,说要和阿虫来一 局。 这边只留下柳叶、施欢欢、古一舟和钟芳。古一舟和钟片完全陷入到甜甜蜜蜜 的两个人的世界中。他们在不停地碰怀,大有一醉方休的意思,桌上倒给他们的葡 萄酒差不多要喝完了。钟芳说她的酒量还不错,与古一舟挺匹配。她的脸蛋红彤彤 的,额头上散发出晶亮的汗珠,而古一舟很兴奋,也很高兴,很他妈的荒唐,怎么 来这个地方和一帮人瞎胡闹。古一舟喝多了。 柳叶莫名其妙地看看施欢欢和斯斯,先去洗手间,回来后抱怨洗手间太脏,而 酒吧里的空气让人窒息。后来干脆走出酒吧门外,说要呼吸新鲜空气。施欢欢却目 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前面,好像在等着斯斯和她说几句话。她面前的那张桌子上有 空的扎啤杯和葡萄酒杯,剩有花生和爆米花的竹篓和盘于。 看样子,你生活得并不理想,斯斯这时候醉醺醺的。他想表达一下对施欢欢的 看法。 并不存在理想不理想的问题,只要你活得比我好就行,这是真心话。 我知道这是真心话,但好像流行歌曲的歌词也这么写。 你并没有喝多。 他感到她的目光很平缓,没有丝毫的内疚和愧意。她的确没有欠他什么。在这 种平缓的目光里,过去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了,而存在的只是难以组合起来的记忆 的碎片。他的内心感到一阵涌动。在她充满善意的气息里,他只认为一切都变得遥 远。他已经见到她,她没有变化,只是打扮得更漂亮了,她和所有的女孩子都没有 区别,有区别的只是他们曾经有过一段难忘的日子。在残酷的生活面前,他们均是 无辜的,均是生活战场上被时间消费的肉身。是的,肉身是会被时间听消费的。他 们将有各自的生活,谈不上幸福。但她没有把她的具体生活告诉他,因为每个人的 生活都是均等的,他们知道对方还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就行了。人,有自己的命运, 正像他们不能在一起也不会去勉强。他感到一阵悲哀,淡淡地向她问候,但不会做 多余的动作和说多余的话。他们早已有了距离。当然,大毛等人打台球是要留给他 们谈话的空间,但大毛等人回来继续胡闹他们也不会觉得丧失什么, 夜深的时候,他们会分开,继续自己的生活。葛尔说要喝到大亮的诺言只是人 在兴奋中的谎言,没有这么严重,不是谎言,只是胡说八道而已。她和柳叶继续留 下,她们可能已约好整个夜晚都在一起。她会送他到酒吧门口,大毛等人急匆匆地 走在前面去挡出租车。在门口那盏散发绿荧荧微光的霓虹灯下,他没有能力去牵她 的手,表示宽容。他们站了一会儿,她说要他保重,希望能以平和的心态去对待生 活。她这种问候说了等于没有说一样,但多么希望她能这么说。他迟疑了一会儿, 终于鼓足勇气去拉她的手。她以微妙的姿势配合着。两个人的眼睛里均散发着谅解 的光,无可奈何的是,这种光足够让这喧哗的夜晚变得更加悲伤。 他沮丧地摇了摇头,走了。他不能过多地停留,而她说,她也会离开。他没想 到她正逐渐地摆脱做一个广告模特儿的身份,然后在向力的攻势里承担起做一个管 理人员的轻松任务。 当天晚上,向力给她打电话,但他们绝不会告诉对方自己在这个夜晚的故事, 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无关痛痒,他们会继续生活着,既不是承担,也不是放弃、那究 竟是什么,没有人能回答,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呆立着,看见整条街道都被绿叶上的反光和霓虹灯染得 五彩缤纷的。她看见他的背影在远处的路口消失。当他回头,他的目光茫然而无助, 心中的一阵阵酸楚仿佛像空气中轻盈的柳絮飞扬着,模糊了她的视野,现实中的视 野,一切都是命运所限定的。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在冥冥中旋转着,仿佛在一个恍惚 的梦中,看见自身的美丽的东西在分裂,分裂成一些碎片悬浮在空中。他们觉得, 自己是悬浮的一代。 她,他,将很少相遇,彼此还要面对不可知的未来。而明天,喘息着,不为人 所知道,也不为人所打动,也没必要去打动。 王艾 1998年秋—1999年夏于上海——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