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开门2 我站起来向窖洞走去,从小公马身上取下红十字药箱,背在身上,这样我会 镇静一些。在窖洞前面我先大声咳嗽了两声,我知道小天鹅在中间那个窖洞里。 我手上拿着钥匙,我打开锁子,推门,却推不开,里面是顶住的。“小天鹅。” 我喊。“小天鹅。”我又喊。里面全无声息,好像没有人。“我是大湾麻风院的 医生,来接你去麻风院。”我说。“我杀人抵命,活埋还是烧死,快一点好不好?” 是小天鹅的声音,是她的声音,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沙沙的、甜甜的,不多 不少有点冷,绵里藏针,此刻虽然透着蛮横和绝望,但底音是改不了的。我一听 见这声音,就想起了她给我洗头那天的样子,穿着白衬衣,头上裹着白毛巾,一 副小大人的样子,我还闻见了她头发里的香味。“县上把你交给我们麻风院了, 说是治好了麻风病才能执行死刑。”我说。我极力让自己尽可能成为麻风院院长 杜仲而不是当年那个衔不住鼻子的锁柱。“麻风病能治好吗?”她问,声音里含 着嘲笑。“治好的例子也有,不过,还做不到百分之百。”我答。她又没声音了。 我敲敲门,说:“咱们得快点走,天不早了。”她不接我的话,却说:“我知道 你是谁,刚才我认出你了。”我心里一热,问:“我是谁?”她马上答:“你报 名去麻风院的事,我听大牛叔叔说过。”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原来她并不是 我想像的那么傲气,并没有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以前叫锁柱,现在叫杜仲。” 她说。我蹲下来,把药箱抱在怀里,我看见两滴大泪珠跌破在紫色的药箱上了。 “我当年还给你洗过头呢,你总没忘吧?”她又说,我几乎要嚎啕大哭起来。 “我请你帮个忙行不行?”她的声音这次在窗边了。“你说。”我急忙擦去眼泪。 “麻烦你挖个坑,把我活埋了。”她说,声音出奇的平静。我提高了嗓门说: “那不可能,我手上有县上的委托书呢,我把你活埋了,我也成杀人犯了。”她 一听便喊叫起来:“我杀人偿命,迟早都是死,你们为什么还要折磨我?”我重 新站好,说:“既然有规定,就得按规定办。”“那我宁愿饿死在窖洞里。”她 说。然后就一声不吭了。我过去爬在窗户上向里面看,看见她靠墙坐在炕上,她 的眉毛还在,头发也还有,这说明她的病并不严重,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是麻风病, 在韬河被误诊为麻风病并被活埋或烧死的情况并不少见。“小天鹅,你把门开开, 我进去给你检查一下,说不定你不是麻风病。”我说。“肯定是麻风病,我的头 发大把大把地掉。”她说。“掉头发不一定就是麻风病,你快开门,我进去给你 检查一下。”我说。“你怎么不怕传染?连个口罩都不戴?”她问。“我是麻风 专科学校毕业的,我知道,麻风病没那么可怕。”我说。她坐着不动。“有个外 国医生把麻风病人身上的肉植在自己身上做试验,结果没传染。”我说。“那麻 风病是怎么得上的?”她问。“对麻风病的研究还很不够,但麻风病肯定没咱们 说的那么可怕。”我说。她还是不开门,定定坐着。我说:“你再不开门,我就 撞了。” 她终于来开门了。我听见了镣铐的碰撞声,心里一阵难过。门开了,一股阴 气扑了出来。我背着药箱走进去。她紧张地倚在光秃秃的大炕边,手和脚都是铐 起来的。除了镣铐,粗粗看上去她完全是一个正常人,还是那么漂亮,眼睛看人 的感觉和小时候并没两样。我急忙放下药箱,摸出钥匙,捧起她剪着的双手,我 刚要开锁,她就抽走双手,问:“你真的不怕传染?”我有些严厉地答:“我是 医生,我知道!”我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因为受苦而变得比原来更动人了。 “我怕,我不想再害人!”她说。我真想紧紧把她抱起来,让她知道,我丝毫不 觉得她可怕,丝毫不嫌弃她,但我还是相当理智,我继续用严厉的声音说:“听 我的,我是医生,我知道该怎么办!”她老实地垂下头,全身还在发抖。我重新 捧起了她的双手,打开冰凉的手铐。她的手指干干的,轻轻的,也有些粗糙。我 还以特有的敏感,看见了她脸上暗红的斑块。这时我已经相信,她确实得了麻风 病,但我还需要仔细做做检查。我让她躺在炕边然后找到了她的腓总神经和尺神 经,一摸就发现它们都变粗了,我压着神经问她:“疼吗?”她眦着牙说:“好 疼。”我又用手铐触击她的皮肤,问:“冷还是热?”她犹豫了一下,答:“有 点热。”我扶她起来,说:“咱们快赶路吧。” 可她还是不愿意走,问我:“再待一晚上行不行?”我问为什么?她说,她 要等她家的猫回来,把猫带上,要不然,猫就没人管了。 我这才知道她丈夫在武斗中死掉了,她母亲单独来看过她一次,带着面罩, 在窖洞门口站了两三分钟就走了。当时她已经是个杀人犯了。 我一听是要等一只猫,当然不同意。 我把她扶上马,绕道离开了县城。